《一代宗师》里，马三总是向师父宫羽田追问：“老猿挂印的关隘”是什么。这种“徒弟的困境”是写作，或者说任何需要一代从上一代学习过程中，师徒双方或多或少会有的“关隘恐惧”：一面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历史教训，一方面是“名师高徒”的互相成就。
宫二在制服马三的时候，重复了一遍她爹临时对马三说的话：“老猿挂印回首望，关隘不在挂印，而是回头。”对于历史漫长的文化，回望是一种常见的姿势，常见到让桀骜不驯的马三都不认为是“关隘”。
这是一种奇妙的关系：中国人大概是难得深信“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民族——影片中，忘了祖训的马三必须死——啊，这就是电影，或者说，这是属于中国电影人的潜意识。
所幸，依托中国电影基金会吴天明青年电影专项基金的平台，业内如雷贯耳的大编剧们来到现场，用他们生命中的6-8个小时左右，与在场的学员产生交集。实际的教学过程中，其实对于学习者解惑的那一刻，往往就是那一刻的“关隘”——每个人的关不同，夫子指点的“关隘”其实本质上是各取所需。
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来说，于我这个编剧新手，平白地增了十多年的前辈见地，实在是幸运，遂将期间的杂感体悟汇于此文，既可作刚刚结营后的印象速记，又可充作日后回忆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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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篇——
朱熹：天不生中尼，万古如长夜
那天采风，一行人来到我国现存最早的齐长城考察。我站在锦阳关的城楼前，耳边呼啸而过的，大概算是齐风，沉郁、充满力量。采风前，济南市文旅局的领导向大家铺垫了活动举办地莱芜的故事，登时似乎活了起来：齐桓公、孟姜女、管仲、晏子……一个个史书、传说上的人物在风中翩然而至，又在斜阳中隐入远山。
宋代理学家朱熹曾有：天不生中尼，万古如长夜之说。如果说先秦的故事里充满了生猛的传奇，那么自孔老夫子后，山东成了中华民族共同的精神故土之一。活动期间，徐浩峰导演的新著以《光幻中的论语》为题，又为一证。
子曰：“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祖籍山东莱芜的吴天明导演，没有一本类似《蛤蟆的油》或者《雕刻时光》之类的自传，他将时间用于作品创作与托举当时的青年导演两件事上，默默践行老夫子的这句“君子之道”。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至今我还记得在影院里观摩吴导的遗作《百鸟朝凤》时，浓郁的土地的色泽和高亢凄怆的唢呐声带给心灵的震撼。凭借艺术家的敏锐和责任感，吴导在影片中提出了一个问题：中华传统技艺应当怎样传承，发出了自己的君子之声。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吴天明青年电影专项基金从招募开始，对于学员的启发基于自身的渴求，让心有所惑的青年创作者，有了一处技艺修习的世外桃源。那些天从雪野湖透进教室的光，点亮了青年创作者们独行求索的长夜，即便斯人已逝，依然散发着君子之光。
记得编剧黄丹先生在电影《我的1919》写了一句台词，通过民国大外交官顾维钧之口直陈：中国不能没有山东，就好像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彼时，我对于山东的概念很模糊。知道这里是姜太公的封地，知道这里有齐风鲁韵，知道这里是孔孟之乡——然而这些只是平躺在字面上的概念。而在莱芜的日日夜夜，虽不长，却足以让我相信，一个青年青年电影创作者能在年轻的时候，有这样一次经历，是一生中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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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台篇
——《论语·泰伯篇》：邦有道，
贫且贱焉，耻也。
深秋初冬的一周，我和其他百余名幸运的同学，一起汇聚到泉城济南下辖的莱芜参与第六期大师之光青年电影专项基金支持的编剧高级研修班学习。
国字头的培训总会自带一股浩然正气，这是一些商业类培训“有，但不多”的显著差别。不同的平台由于站位不同，其课程体系、教学目标往往有着鲜明的差别，是很容易理解的逻辑。
中国电影基金会吴天明青年电影专项基金作为公益基金，向全国热爱电影的青年发出邀请，但凡热爱并且愿意按照选拔要求提供相关作品、推荐信的青年人，凡同过筛选者皆可免费接受为期一周的专项培训学习——这是我在留学时，即便如热爱文化艺术如法国，也未曾听说的——倒不是没有青年艺术家的资助培训，但是人数相对较少，也没有如此规格的导师团队提供指导。
吴天明导演用他一生实践，为青年人做精神榜样，而更为具象的是：党的二十大胜利召开、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80周年的2022年，中国电影基金会的平台高度，给青年创作者们注入了更为辽阔的视阈，更为深沉的信念和更为恒久的审美追求。文化领域似乎有“君子固穷”的传统，似乎是君子便不能富裕，然而，孔夫子早就说道：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
当代青年创作者们正可谓躬逢其盛。作为创作者，我们应该这样观察这个时代？怎样表达这个时代？应怀着怎样的初心来创作？这是整个学习期间，由学习平台带来的，作为学员更深层次的内心拷问。
当代，常有一种论调说，“一些人越是贫穷，越是操心国家大事”，语调暗指其人不务正业、眼高手低。理性来看，这种说法既对又不对：且不说汉字中，贫与穷的所指不同，单就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中华传统，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所需恪守的，子也早就曰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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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资篇——
《论语·里仁篇》：朝闻道夕死可矣
相比电影学院里的学生们，能和任教的老师们至少相处一学期；又或者那些与作者导演们相处18-24个月的晚辈同事……6-8个小时，实在不是一个能让听者敢自称是“某某老师”学生的时间长度。但是，这几位创作出《那人那山那狗》、《一代宗师》、《无间道》和《峰爆》的编剧老师的所思所想，说得玄妙一些：6-8小时似乎足以触及他们灵魂的某个侧面。
在疫情反复的这三年里，能如此长时间的在现场，边听边看一个敬佩的创作者讲话，是一件让我感到幸福的事情：阳光下，苏小卫老师讲起她连听两遍吴语小说《繁花》的细节；特吕弗镜头里凝视的女神德纳芙作背景，继续拉片；
还有边讲解，生怕我们对港普理解有限，边在纸面上画图辅助的庄文强老师；从最新两部作品《烽爆》《秀美人生》入手，讲解新主流电影创作心得的张冀老师……这些画面，我想将会一直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很老的时候，大概还会想起：在曾经年轻的时光里，那些被一些观念点亮的时刻。
有句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仙人指路。有意思的是，指路的“仙人”每一位都有自己的修炼法门——他们看到这个世界，看待电影的方式，有的相近，有的完全相左：比如就“散文电影”这种类型，不同的老师解读完全不同。
但一如自然界有胎生，有卵生，新的生命通过完全不同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新的作品又如何不是如此？佛家说：佛法八万四千法门,一一皆可成佛。这几位，包括其他已经“得道”的创作者们，用自己的“术”来阐释“道”，对于我们所提供的，是一种更为宏观、抽象的启迪，张大千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想来大致如此。
道理说得抽象，但杰出的创作者，又往往有着“相似性”，比如几位老师在课程上流露的真实感让人动容。作为影评人，听到过一些名利场的八卦，也理解大千世界的包罗万象，有时也理解那些漂亮的场面话有存在的土壤。课前，组织方说会有问答环节，向大家收集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竟真的被课上提出，且解答，并且通过答案，一个有经验的创作者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回答的用心程度。
可以说，当看到、听到几位老师真性情的阐释表达和真诚的创作心路分享时，似乎“名利场”几个词渐渐变成了庄文强老师所说的“比赛场”——就像奥运会上，运动员比赛着人类的极限体能。叙事艺术的舞台上，创作者们比赛着人类脑海的无边无垠。
“《无双》改了十年，很多人对于那个结尾有很多的想法，我也问过发哥，是他的回答坚定了我的选择。”回答我的问题时，庄sir讲了《无双》创作时的细节：原来位如导师，也会对自己的创作产生取舍的困惑，原来周围人的评价也是这样程度地左右着判断，原来一个成熟的创作者是可以用这样长的时间来做出对于作品最好的选择的……这些天有那么多的“原来”，通过针对具体文问题的回答被发现、感知，我能感受到那一刻回答者的所思所想——如果说，在博物馆中，观赏者通过笔迹感受到千余年前书法家的气质很玄妙的话。那么这种即时的对话，是目前技术水平下，网课无法实现的效果。
一个人要学会游泳，就需要下水扑腾。在艺海中游曳，夫子的话像揭示游泳里不同“式”，言不尽意，徒然喟叹：幸甚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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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友篇——
《论语·述而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叔本华讲豪猪的寓言，想说明人个人之间且近且远的距离。这一点上，老夫子的论断高明许多，特别是一个已经将热情与兴趣做了一定筛选的专题培训营上，百来个灵魂或多或少有着某些程度上的相近。
我并不是一个愿意将“同学”等同于“朋友”的人，也不曾期待会在短短的七天遇到“朋友”。但是，以电影之名的聚会往往会带着电影特有的浪漫调性：每天的学习结束，就好像梦回大学一样，和室友开启了夜谈；在完成小组项目的同时，和小组搭档因为认识上的“无目的的和目的性”而感到“共鸣”的兴奋；在课间和同桌对于内容的讨论中，加深了同一问题的不同认识……
除了认识上互相补充启迪，志趣相投的人的彼此理解让人感到妙趣横生，比如临时起意的望月。
立冬后的第一天，恰逢天文奇观月掩天王星。正懊恼门卡在室友那儿，不好出门看一看头顶的月相，不料她就提前回到寝室。一合计，我们一拍即合，来到户外望月。
一路上遇到几个同学，约着一起做这件听起来像行为艺术一样的事情，实际上，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仰着头，望天边那轮红月——据北京天文馆专家说，下一次月全食与月掩天王星的巧合再现，要等到两千年以后。那时，大概也会有那时的年轻人和他们的朋友们一起，抬头想到古人，循环往复吧，我这样想，月下七嘴八舌的讨论里，我们都这样想。
月食的下半场一共一个半小时，没有人看手机、网络，和同样愿意将生命中一个半小时，用在月下的其他学友一起度过……那一刻，无需其他，友谊尽在不言中。
陆游在《冬夜读书示子聿》写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报道那天，组委会给每个有运气参与活动的营员发了一件“校服”，校服的右臂上用黑体印着：写下去。
想来，这是组委会对于每个营员的鼓励，也是每个著名编剧的终极“关隘”。
学员：马圣楠
2022.11.12
“大师之光”第六期青年编剧高级研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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