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那位已经勘破生死无意仕途、退居园林人畜无害，把个张氏味莼园经营得风生水起的张鸿禄老先生，竟然被逐出上海赶回无锡老家去了。这是咋回事呢？让我们看下去。
▲“硕勇巴图鲁”刘坤一
其实咋也不咋，就是因为他属于李鸿章系统。上回书我们讲过，张鸿禄因为家有薄产捐了个候补道员的正四品官职，是由于李鸿章的札委才能任职轮船招商局帮办，进而跻身招商局“四大佬”之一。所以按照当时官场的潜规则，张鸿禄就属于李鸿章的“门生”。而众所周知，在晚清官场中，能够与李鸿章代表的淮军派系遥遥相抗的是湘系势力，代表人物之一就是被“清流派”张之洞弹劾而赋闲十年，刚刚复任两江总督、兼通商事务大臣并帮办海军事务的“硕勇巴图鲁”刘坤一。光绪二十年（1894年）十月十五日，张鸿禄被叫到上海道台衙门，上海道台蔡钧亲自向其宣读了光绪皇帝的上谕：“刘坤一奏，前办上海招商局、广东候补道张鸿禄，因亏空局款，被参革职，开复，仍在上海起造花园，声名甚劣，实属行止卑鄙，有玷官鍼。张鸿禄著即革职勒令回籍，不准逗留上海，以警官邪，钦此。”这也是“味莼园”太过火爆，树大就招了风。有此“上谕”，张鸿禄纵有天大的能耐也无法继续“赖”在上海，只好将张园“赁于西人，月得银千两”。因此，1895年之后的张园，各项经营活动应该都与张鸿禄无关，最多也是规格性的“应邀出席”一下，不敢在上海“逗留”。所以库克先生1897年6月在张园的这次电影放映活动，应该是与当时承包张园的实际经营者某“西人”洽谈的，与张鸿禄没有关系。
▲“裙钗大会”现场
张鸿禄离开上海后，负责承包经营张园的“西人”理念更加开放，首先将“安垲第”的房间重新分割，划分出会议室、演讲厅，并开始介入半官方、甚至政治活动。1897年12月6日，上海道台蔡钧夫人在张园“安垲第”洋楼召开“裙钗大会”，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妇女代表大会”。商讨和号召“讲究女学，师范西法，开风气之先”，122名到会者中，有康有为之女康文涧、梁启超夫人李瑞蕙等56位中外妇女代表，当时有报评感叹曰：“此诚我中华二千年绝无仅有之盛会也，何幸于今日见之”。
▲黄兴（左）与孙中山（右）在张园
1899年的上海，公共租界扩张成功，张园所处的静安寺路地段已被划入公共租界的范围，清廷不能进入租界抓人。所以，张园也就成为近代中国反对封建帝制、宣传资产阶级革命思想的重要阵地。1903 年4 月25 日，上海各界三四百人在张园集会，拒俄反清，宣传革命，蔡元培、邹容等登台发表演说。1905年1月，廉隅（清末“名士”、后成大汉奸，曾任汪伪政府“驻满洲国大使”、“外交部长”，抗战胜利后下落不明）与姚女士在张园举办“文明结婚”新礼式（邀请张鸿禄参加，以示“规格”），标志了晚清新式婚礼的诞生。1906 年9 月16 日，《申报》、《新闻报》等多家报纸在张园发起庆祝清廷宣布预备立宪的集会，郑孝胥、马相伯发表演说。1909年，英国大力士奥皮音在张园摆擂台比武，上海人邀请霍元甲前来对决，奥皮音自知不敌，不告而辞。霍元甲不战而胜，威名远震。1913年4月13日，国民党上海执行部在张园举行追悼宋教仁大会。1916年7月17日，孙中山在张园演讲《地方自治》，黄兴出席。
然而1910年之后，伴随着同样位于静安寺路（现南京西路）犹太富商欧爱司·哈同的哈同花园建成开放，上海滩各种新型游乐场所及设施开始大量出现，给张园带来极大的冲击。加上张园的承包者割一波韭菜跑掉一个，张鸿禄身在无锡又是年老多病鞭长莫及，张园经营开始步履维艰，终于在1918 年宣布停办。1919年3月，张园的土地被分割成28块出售，被不同的开发商买走建成不同风格的石库门住宅，这里渐渐成为一片繁华闹市中的里弄街区，但人们还是习惯地把这片石库门建筑群称为“张家花园”。张园土地被分割出售的同一年，69岁的张鸿禄在无锡老家溘然长逝，一代传奇人物和他的传奇园林就这样湮没在上海近代史的长河之中。
▲《繁花》在修缮中的张园开机
张园被分割出售的一百年后，张园地块被列入风貌保护区，对现住1125户居民实行地块保护性征收。2019年，最后一批居民陆续搬离这片石库门里弄；2020年9月，前段时间火爆一时的剧集《繁花》在这里开机；2022年底，经过保护性修缮的张园西区率先向公众开放，成为见证上海历史的一个新地标。
▲现在天潼路徐园的支弄口
而昔日名噪一时的徐园早已随风而逝，只有支弄口的石雕门额上斑驳的“徐家园”字样还依稀着早年的风华。话题又回到起初，现代电影的“首次”放映地点到底花落谁家？“徐园说”胜在正史支持，且设备购买渠道、拷贝胶片数量及放映细节均符合当年卢米埃尔“活动放映机”批量生产的状况。欠缺之处是只有徐家后人口述历史，想来应该是徐家当初把这“西洋影戏”并没当回事，仅仅当作是一个游园助兴的“玩意儿”、招徕游客的“噱头”，而已而已；所以从文字方面只有《申报》广告栏几则“火柴盒”大小的“徐园告白”，没有“媒体报道”、没有报载“影评”、更没有卢米埃尔公司或徐家长子徐贯云供职的英商洋行“贸易档案”（不幸的是卢米埃尔公司还有定期销毁商业文件的制度）等文字材料佐证，无法证明当时徐家所购买的就是“电影机”，也无法证明当时徐园放映的“西洋影戏”就是稍后人们所称的“电光影戏”，以至于徐园“又一村”的放映活动被认定为“放幻灯”。
▲《新闻报》创刊号报头
而“张园说”胜在当年张鸿禄（大股东）、袁祖志（总编辑）等人手中掌握着能够与《申报》抗衡的《新闻报》，时间、地点、人物、电影片名都有当时报刊广告及观影感触证实。并非说是“正史”中的定论不可质疑，有“定论”的那个时代也有其诸多条件的限制，譬如中外文信息的不对等（亦有当年对“殖民化”因素的考量）、譬如早期报刊资料档案信息的保存及查阅等技术手段上的限制，等等等等。网络时代各种“信息壁垒”被不断消除，学术界对过往的“定论”提出反证属于正常的学术争鸣，而且业已推翻了许多传统概念上的“定论”。然而时下的“徐园”、“张园”之争，让我想起上学时学过的、老师要求背诵的一段文言文：“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徐园和张园现貌
本号主不是影史学家，没有资格作什么评判。特将清末署名颐安主人的《上海商业市井词》篡改几个字儿，以抒胸臆：“张园西去到愚园，游客曾经载酒樽。楼阁参差犹昔日，缘何只少徐园门？”拽文已毕，下面继续上海早期放电影的故事。话说这位库克先生，在张园放完电影之后跑到哪里去了呢？他杀了个“回马枪”，回到礼查饭店又收割了一把同族人的韭菜，6月12（周六）、17（周四）、19（周六）日放了三场，影片加到25条，票价不变。截至目前，库克先生还是独霸着上海的电影放映市场，但很快他将会失去这个优势，因为有位神秘人物在他重回礼查饭店放电影的头一天（6月12日），已经坐船从香港向上海进发了。而这位神秘人物的到来，甚至会改变电影最早在中国放映的记录。那么这位神秘人物到底是谁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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