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摄影：omeralnahi
杨老歪全手全脚，走路很端正，一步是一步，并不歪。但关河中学上至校长，下到初一新生，都喊他杨老歪。至于本名叫什么，不重要，也没人问过。
杨老歪先是在厨房。关中食堂只有一个师傅，烧水打饭，一应勤杂，都是他的活儿。钟师娘来后，他就去了后勤，秤米、收柴火，发饭票，闲下来。
他家在关河上游，好几里地远。打饭那会儿住学校宿舍。现下很闲，每日早早下班，回家住。他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到他这一代，干脆连媳妇也没找着。老娘哭瞎了眼，在屋子里摸来摸去。
换到后勤，杨老歪很高兴。不用起早贪黑，又能照顾瞎子娘，一举两得。他平添许多干劲，把后勤仓库里的米都搬出来晒。操场上铺薄膜，米就晒在薄膜上。一眼望过去，白花花晃眼。柴火也搬出来晒，码在围墙根上，一层一层，空气中都是松香味。全校师生就知道，这一批，收的都是松木。
关中食堂煮饭的米，是由学生带的。每次少则二三斤，多则五斤八斤，用布兜装着，赶着课间休息，跑去找杨老歪换饭票。一斤米十两票，另交一角钱柴火费。饭票是软塑料材质，颜色分红绿紫三色。红的半斤，绿的二两，紫的一两。
关中是寄宿式学校，初一初二，周一一早来，住校三天，逢周三晚放假回家，周四一早又来。初三学业紧，就不得回去，只周日下午，有半天假。
因此，周一、周三上午杨老歪最忙，而周一又比周三忙。也不是整日忙，学生们一上课，他就闲下来，喝喝茶，扫扫地，理理账目，看看报纸，把收来的米归仓，继续喝茶，看报纸。
平日里更闲。每两周收一次柴火。有专人送上门，捏捏干湿，估摸下重量。他有本事，看得准，说一百斤，绝不会是九十九。他问送柴人，一百四十五斤，不少你秤吧。那人忙说，杨师傅有准，说多少就是多少。
杨老歪说，可不敢这么说，还是称一下吧。
那人摆手，不麻烦，不麻烦，一百四十五斤，足足的，在家称过的。
杨老歪就笑。
那人也笑，说，给您码起来？
杨老歪说，码起来。
那人码好，跟着杨老歪去后勤领钱。
杨老歪对他现在的工作很满意。除了秤米发饭票，就剩两周一次收柴火这么点事，而早先连这事也没有，学校食堂的柴火原也由学生出。一学期一人一百斤干柴，后来涨到一百五十斤。具体多少，预先定好，附在期末成绩单上，带给家长。假期中，家长上山砍几捆杂树，手臂粗细，截成二尺来长，搁在屋檐下晾干，开学送到学校去。
学生家长中，诚恳厚道者有之，规规矩矩送来两捆好柴，尽是些小臂粗细的栗树，耐烧火旺。偷奸耍滑者亦有之，装腔作势挑来一担桑枝，看着堆头大，实在不经烧，嘭一下火劲就烧过了。
还有更不靠谱的，一直拖，从开学之初拖到期末考试，又许诺下学期一并担来。到下学期，连孩子都不来，听说去拜师学手艺了。
一来二去，食堂的柴火不够烧。杨老歪跟夏校长建议，别让学生家长送柴来，改由每人每斤米收取一角钱的柴火费，由学校统一采购柴火。
夏校长一想，觉得可行。在期末成绩单上附了一个通知：亲爱的某某学生家长，因考虑众多学生家庭路途遥远，山路难行，担柴不易，为减轻家长负担，经学校研究决定，自下学期起，不再收取柴火，改由缴纳每人每斤一角钱柴火费。特此通知。落款是关河初级中学，上面盖了大印，红彤彤的，十分醒目。
学校门口，新开一家杂货店，卖练习本、铅笔、圆珠笔、钢笔、蓝墨水、黑墨水、转笔刀、直尺、三角板、圆规、文具盒、橡皮；卖奶油瓜子、咸味花生、辣皮、唐僧肉、聪明泉、健力宝汽水、幸运方便面、小浣熊干脆面、棒棒糖、泡泡糖；卖橡皮筋、弹子、扑克牌、玩具枪、魔方、游戏机、万花筒，卖明信片、图画书、作文辅导书、国外漫画、过期杂志。
学生们零花钱烧，但可以拿饭票换，偷偷换。一两饭票抵一角钱，什么都可以买。后来杂货店扩大经营，还卖菜。
关中食堂只提供米饭，不供菜。菜都是由学生自己带，腌辣椒炒豇豆，咸菜沫，腌萝卜韭菜，腌轿子葱，腌洋胡姜，尽是些容易保存不变质不变味的，带一大玻璃罐（就是装杨桃罐头那式样），最少得连吃三天。春日上，蔬菜瓜果出来，一早炒好，装在铝铁饭盒里，带去学校。当天得吃完，搁过夜，就馊了。底子厚的，带点咸肉，油炸黄豆，盛在搪瓷缸里，平时锁箱里头，吃时挖两块，埋到饭底，闷着头吃。
三年下来，学生天天吃咸菜，都馋疯掉了。整日就想着吃口热菜。所以，杂货店扩大经营，增加现炒热菜以后，很受学生欢迎。炒一大锅，学生们跟打饭排队一样，挨个递过饭缸子，老板一人一锅铲，盖在白米饭上。三两饭票可换一锅铲热菜。菜品无非是青椒烧茄子，黄瓜炒青椒，豆角炒青椒，青椒烧冬瓜一类的时蔬，没有肉，油不多。
但真好吃。学生们吃的真叫一个香。花二两饭票，多划算的事。
后来又添新项目。汪老板去县里学来技术——炸油条。于是，学生们早餐换了口味。二两饭票换两根金黄大油条，吃得满嘴满手是油，打饱嗝，舒坦，真好吃。没钱没饭票的同学，捧着一两白米饭，干瞪眼，咽口水，饭也吃不香。暗想着，饿两顿也要去换一根来尝尝。
不光学生去，老师们也常去。他们不用饭票换，都是掏现钱。关中人都夸，汪老板的油条炸得好，喷香。汪老板整日里笑呵呵，眉毛往天上长。
有人不乐意了。谁呢？钟师娘。杂货店卖玩具、卖作业本，甚至卖菜都不碍她事，现在卖油条，她不高兴。原先蒸一锅米饭，刚刚好。现在蒸一锅，要剩小半锅。钟师娘告到校长那里，校长很重视。校长说，他已经接到不少学生家长的反应，好些个学生在家多拿米拿钱，都是去杂货店换零嘴吃食。校长说，这事他来处理。
怎么处理？校长也不能去关了杂货店的门。但他可以关上学校大门。关中大门原本一直开着，只在晚上落锁。现在，校长一声令下，整日里都锁着，严令所有人等一律“无故不得外出”。
这招真管用。早点摊歇了，炒菜的锅台拆了，但杂货店还开着。
杂货店老板的儿子小汪，也在关中上学，念初二。他走读，不在学校吃饭住宿。自从学校大门关上以后，他就兼职地下售货员。学生们要买什么，由他回家拿了带进来。小汪每次进学校来，口袋里、书包里都鼓鼓囊囊，开门的值班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做追究。
早点摊开着的那段日子，杨老歪过足了嘴瘾。他从家来学校，是吃了早饭的。但到早点摊，总要停下来，再吃上三根油条。不用他说，汪老板就挑大的送过来。
为什么？汪老板有事求他。
学生们买东西，给钱的占少数，大多是偷拿饭票换。汪老板一家，又不去学校食堂打饭，要那么些饭票做什么。
汪老板找到杨老歪，提出拿饭票换米。杨老歪想了想，答应了。这事做的隐秘，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叫人发现。
但还是漏了陷。
事情的起因是，关中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不好好念书，整日思谋着如何弄到钱来花，最后盯上杨老歪的米仓。一日深夜，几个学生撬开米仓，背走百十来斤大米。他们用自行车驮着，连夜送到镇粮站，等天一亮，粮站上班，卖米拿钱，去县里逍遥了好几日。
米仓失窃，这事好查。一查就查到那几个学生头上。夏校长要查后勤的帐，一查，除了几个学生偷的米，米仓还亏空二百多斤。杨老歪说，肯定是学生交待少了，不止偷这一次。夏校长问学生，学生咬死只一次。
于是，成了一笔糊涂账。
过几天，杨老歪在家办了一桌酒，请校长。两人一直喝到深夜，关中学生下晚自习，看见杨老歪和校长相互搀扶着，进了办公室。
又过几日，处理意见下来。领头的两个开除，剩下诸人各记大过一次，留校察看。学生家长赔钱赔米赔礼道歉，这事就过去了。至于亏空的事，只字未提。
杨老歪喜欢下棋。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棋艺颇高。关中门口有几户人家，其中一户有个老头，县粮食局退下来的干部，姓秦。杨老歪喊他老秦。老秦也喜欢下棋，两人经常一块捉对厮杀。
学校操场边有一排柳树，柳树下有一方石桌，两个鼓形石凳。杨老歪和老秦，常坐在石凳上下棋。课间常有爱棋的学生围观，久而久之，学校里竟掀起一股下棋的时尚风气来。学生们课间下，课上也下。老师在每周校内例会上跟夏校长反映。
夏校长正头疼，上面发了文，要求各学校大力推进素质教育。怎么个推进法，关中师资生源就那样，升学压力那么大，别说开音乐课、画画课了，连周日都用来加班补习，压根没时间。再说，就算有时间，也没老师会教。即使有老师会，他也不愿意教，每天语数英政史地忙不过来，哪有闲心教画画教唱歌。
老师这么一说，夏校长倒是生出一个主意来。他把杨老歪请到办公室，详谈了一上午。立时，一个消息在校园里传开——学校要举行象棋比赛。
第二天，厨房门口的布告栏里果真张贴出一张红纸，正是关于举办关河中学首届象棋比赛的通知。通知上说，为丰富校园文化生活，活跃校园文化气氛，大力推进素质教育，特举办此次比赛，希望同学们踊跃报名参加。
到哪里报名？后勤处杨老歪处。杨老歪多了一样事，发报名表，收报名表，统计汇总，选手分组，购买奖杯奖状纪念品，布置比赛场地，一个人做三个人用。
顶麻烦的是另一件事。夏校长要他起草一份比赛规则和裁判标准。真头疼，杨老歪只会秤米收柴火，哪起草过什么规则标准的。
这下，杨老歪犯难了。去请教老秦，老秦说，好办。
杨老歪说，咋办。
老秦说，按规矩办。
杨老歪说，什么规矩。
老秦说，你的规矩。
杨老歪说，我的规矩？什么规矩。
老秦笑而不语，径自睡觉去了。
杨老歪有些魂不守舍，老秦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到现在还没琢磨透。我的规矩是什么规矩，我是野路子，哪有什么规矩。杨老歪晕晕乎乎，几次称错了米，多给了几张饭票。喜得来换饭票的学生飞也似地跑走，生怕杨老歪醒悟了要回去。
校长来找杨老歪，告诉他象棋比赛要提前到这周五。下个星期上面来检查，要在他们来之前，把比赛报道做成板报，放到大门口去。
杨老歪一掰指头，惊道，那不是明天。
校长说，就是明天。比赛时间我已经对学生们讲了。你的比赛规则搞的怎么样？
杨老歪咬咬牙，递给校长一张信纸，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大字：按规矩办。
校长大怒，这就是你的比赛规则。
杨老歪说，是，按规矩办。毛主席说的。
校长问，毛主席说过这句话？
杨老歪说，说过的。
校长又问，什么规矩？
杨老歪说，你的规矩。
校长说，我的规矩？
杨老歪说，你的规矩。
校长不说话了，过一会，拍拍杨老歪的肩膀，笑着说，你这个规则写得很好。就按你的规矩办。
杨老歪又说，是按你的规矩办。
校长哈哈大笑，连说三声好。
……
象棋比赛很成功。在颁奖大会上，校长狠狠夸了杨老歪几句。关中师生三百来号人，齐刷刷地看向杨老歪，使劲鼓掌。
杨老歪昂着头，也鼓掌。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