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匠常年呆在铁匠铺里叮铃叮当，敲打出一把把镰刀锄头菜刀剪子斧头弯刀和箍桶的铁环来，耳朵早就聋掉了。谁跟他说话，他都笑，啊~啊~哦~哦，表达自己的意见。他喜欢这个游戏，常常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觉得别人都不知道他已经聋掉的事实。但实际上，也只有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其他人都当他是个呆瓜。
他朝胡瞎子笑了笑，露出一个黢黑暗红牙齿掉光的孔洞，照例啊~啊~哦~哦。他今年也八十了，是关冲第三老不死的。排第一的是胡瞎子，排老二的是他妻子王氏，他自己排老三。他常常跟别人说，熬死胡瞎子夫妇，他就是关冲第一了。
胡瞎子回报以同样的笑容，并在快要锈掉的脑子里暗骂道，这个老不死的呆瓜。
王铁匠的确是个呆瓜。他娶过一房妻，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后来，妻子跟一个卖小货跑江湖的外乡人走了。他没有续弦，独自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女儿远嫁贵州，最后客死异乡。儿子也结婚有了孩子。前两年，儿子得癌症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媳妇跟着孙子去了城里，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王铁匠不言不语，独自一人生活。他身子骨硬朗，八十岁的人，走十里地都不带喘的。他养了五只鸡，三只鸭子，还有两头羊外加一条狗。母羊要生了，赶明儿又多几只小羊羔。
他一生都活得谨小慎微，要说唯一出格的事情，那就是前两年突发奇想，想让家养的羊与山里的野羊配个对，生个杂种出来瞧瞧。
这个想法由来已久，但一直到近两年才大胆实施。他把羊放到深山里，栓长草绳，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这年头，豺狼野狗都远遁大山，寻常见不着。他也不担心，还有什么其他的猛兽来咬死他的羊。因此，每隔十天半月，他才上山去看一下。看看自己的羊肚子大了没有。但很遗憾，最终在历时两年零一个月的长期试验以后，除了收获一只瘦骨嶙峋半死不活的母羊外，一无所获。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近乎狂妄的想法，是自己犯了失心疯臆想出来的，完全行不通。
杨道士不止一次地嘲笑过王铁匠。他说，呆瓜就是呆瓜，净想些没屌用的玩意。别看他是个铁匠，大腿根里夹个铁秤砣，照样中看不中用，要不然老婆能跟人跑了？野羊能跟家羊配？瞎胡扯，它压根瞧不上。
杨道士说这话是有道理的。他也养羊，养了好些只羊。王铁匠家的羊，就是从他家抱走的小羊羔。并且，在与野山羊配种失败后，王铁匠还找杨道士借了头公羊回去，安抚发情至癫狂的母羊。
杨道士养羊也是为了卖钱过日子，但他不卖给活人。他的羊都是卖给死人的。谁家死了人，都要请道士来做场法事，送死人上路，叫生人安心。这是关冲的风俗，几百年来如此。法事有大小，这既要看死者家底厚实与否，又要看后人孝心如何。家底厚，又有孝心，法事可以做上三天三夜，上猪羊、行三献、诵祝文、请礼生、作祭、走灯、拜八方、捱塔、点烛、观客灯等全套，要请几个道士轮着上阵。
也有做不起全套法事的，就挑几个必备环节来，上猪羊、行三献、诵祝文是少不了的。杨道士没有师承，完全是靠着自己的聪慧和一副好嗓子自学成才。幼时他曾拜本地一位老道士为师，但没几天就被逐出师门。据关冲老人的传说，他入门第三天就把师傅的经书偷卖给外乡人，换回些吃食零嘴。
他学道不成，只得回家种田。间或有死人做法事的时候，他就跟在道士后面学唱。没几年工夫，竟然将全部经文和唱作仪式都学会了。彼时，老道士已死，也没人再拿他偷经书的事情说项。渐渐有做大法事的时候，都找他帮忙搭腔。他天生一副好嗓子，唱起经来比一般正经道士还要好一些。
又过了几年，杨道士正式开始了他的道士生涯。但关冲就巴掌那么大，死人不是常有的事情，而出了关冲，又没人请他。做道士挣的那点钱不够养活一家九口人。
因此，他不得不打起养羊的主意。一般正经道士是不屑养羊的，但他只算个半吊子。猪羊献祭都得现杀。关冲人家，猪是现成养在圈里的。但家里养羊的，则很少。关冲人不爱吃羊肉，腥膻得很。
但古老的风俗里，死人做法事又缺不了一头羊。于是，杨道士就成了养羊专业户。谁家死了人，都去他家牵一只羊来。有钱就挑只大的，没钱牵只小羊羔也成。烂泥巴糊墙——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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