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是烧钱的玩意，古今皆然。然而清代的藏书家，玩的都是宋元版，毛子晋黄丕烈不消说了，陆心源家有两百多部宋版，就是到了周叔弢先生那一辈，家里宋版书还是论双位数的。今天的藏书家，按照古人的规模，大概只能算是“菜鸟”级别，连入门都未算的。今日的旧书肆，偶尔露一两册残本的明版书就已经是宝贝，要供在架子的正中间，还要特别标签说明。俨然是昔日宋版残书的待遇。而在三十五十年前，零本明版书，除了版画特别好，或者版刻特别精者，其余的都不卖钱。黄裳曾经自嘲说“我的大量购买明版书，很被故友谢刚主（国祯）笑话。”那是谢刚主郑西谛们都还活着的年代。我今日也很少买零本明代书，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明代广东书籍。
明版明印的广东书籍，现存数量并不是很多，如果剔除广东人印的书，单论狭义的粤人著述，则更加少见。早些年，在江门买过万历初年白棉纸的《区西屏集》与《区见泉集》，版式是典型明刊，然而纸总疑心是清代印。拍卖场上明版零书虽然不少，广东人的作品却难得邂逅，年来比较值得一说的，是万历刻本《清晖馆稿》。
“清晖”两字常见于古诗文，陆游《老学庵笔记》说，宋代人喜欢《文选》，“山水必称清晖”。他的作者朱完，也是一位耽爱山水的名士。朱完生生明世宗嘉靖三十七年戊午（1558年），卒神宗四十五年丁巳（1617），字季美，號白岳山人。朱氏原籍在南海九江下沙，是当地望族，明末岭南三忠之一的陈子壮就是朱家外甥。朱完年少时就跟随父亲到了省城广州居住，并且终老于此，他虽然没考到功名没作过大官，在万历朝的广州名气却不小，方志上记载说：
（朱完）于广州城北筑虹冈别业，环谷山庄，及清晖，师古，巢云等精舍，栽竹数万竿，梅数百株。储金石字画于其中，有花竹池台之胜，日夕挥毫弄墨于其间，名倾海内。能诗，工篆隶，长于《说文》之学，尤以墨竹擅长，求书者几踏破门限。
广州的文人仰慕朱完的书画名气，争相来求他的作品，门槛都几乎踩破了，足见他影响之广。朱完的书画，在博物馆见过他的山水，已故黄笃维老伯藏有一幅墨竹，若干年前在香港，还有一轴他的大字行书拍卖，我在台湾通过电话拍到十万，还是买不起。后来才醒悟这幅行书是出版在《广东历代名家书法》里面的，深悔当时怎么不砸锅卖铁。现在买回先生的诗集残本，也算是小小的心理补偿罢。
诗集是白纸的刻本，用明代晚期方正字体，峭劲刚利，存两册三卷，以体裁分，存六言，五绝，七绝三卷。白纸本，计诗存五绝一百有九首，六言十一首。七绝一百一十二首半，半首者，末叶《武夷九曲棹歌》仅存半首也，合计存诗二百三十二首半。
原书缺了目录和序言等等，从诗体看应该至少还有五律七律，甚至五古七古各卷。朱家印有族谱，上面记载曾有这种诗集，阮元修的《广东通志》等方志上面也清楚记有诗集的名称，不过早在清代就未见人引用过朱完的诗，只有朱家自己印的家集《朱氏传芳集》里收录了几首，再查《明别集版本志》与各大图书馆目录，也不见有记载，目前能找到朱完的诗集，就是这两册了。
朱完不喜欢住城市，大概万历时候广州就已经很繁嚣，他隐居在城北的白云山，那时候白云山还很偏僻，足以隔绝人事，还允许平民上山居住。番禺黎密有《偕诸子自环谷步寻西华井学士泉》，西华井即俗称鸡爬井，即今广州雕塑公园附近，有岭南第一泉的美称，可知季美所住的环谷当在其间，后倚云山，前临珠海，洵隐居乐地焉。
朱家其实并不穷，算是略有资材，在白云山上开辟几亩山田，种点野菜，再来点梅花傍在屋旁，这生涯真是神仙不如。他写诗也带些陶潜隐居的气味，没有什么哀伤困蹇，或者忧时伤国的篇什。我喜欢他的诗，还因为自己也和朱完一样有“懒癖' :
性本好读书，其如有懒癖。倦来即拨卷，床上任狼藉。
有时候掩卷想象一下，朱完床上堆着的，至少都是“明版书”，顿时那狼藉都刹那变得风雅无比。
他所写的山居诗，并不费力气堆砌，也不着意模仿，只是一任天然地写自己的生涯，陶潜还饮酒伤时，在朱完笔下，挥毫写诗赏花看山，就是他一天的全部。诗集里面的“六言”一卷，就是用魏晋之间流行的诗体所写，明清两代，写六言诗者少之又少。朱完这十一首，足堪流传。如他写白云山景物：
石上流泉饮鹿，山中茅屋鸡鸣。幽人策杖何去，采药菖蒲寺西。
菖蒲寺即古蒲涧寺，白云山的菖蒲很有名气，古代仙人安期生于七月二十五日在此服食九节菖蒲而升仙，菖蒲寺在元末已经荒废，能够在荒烟蔓草之间披荆怀古，即使采不到仙草，也足以夸人间乐事矣。
九江朱氏的家谱上，有附录一篇，记载乾隆年间，族人多次按照记载在白云山麓寻访朱完的墓地，没有收获。后来道光朝时，终于有后人发现了墓地还在，且历经二百年还保存完好，坚硬的碑石上写着“明高士白岳朱公暨配某夫人墓”，族人重修作记，希望后裔不忘先祖，能继续馨香祭拜。又是两百年过去，朱完的墓地终于与云山化为一体，不复踪迹，偏有这印在纸上的文字，还未完全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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