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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麻城刘 宏:兰 陵 笑 笑 生 传(上)
刘宏
一、丘氏肇兴 曙色穿帘
在麻城,丘家虽是名门,却只算第二梯队,站头排的是梅、刘、周、李大望族,家僮皆不下三四千。梅氏先祖在元代就曾任百一总管,入明后,十二世梅国桢因平宁夏哱拜之乱有功,官拜右佥都御史,巡抚大同;刘氏世代簪缨,最大的官是兵部尚书刘天和,其孙刘守有是明代第二十六任锦衣卫指挥使;周氏“一门三进士”,周思久、周思敬、周思稷三兄弟都与大思想家李贽交好;李氏则有明一代出文进士七人,文武举人三十六人,而李长庚历任户部、吏部、工部、刑部尚书,是万历至崇祯间的著名能臣,与丘家大才子丘长孺是挚友。
嘉靖四十三年,老天为丘家打开了一扇窗,丘梁长子丘齐云以三甲进士,与其同榜的有顾养谦、林云程、詹仰庇、骆问礼、丘云章等,日后皆为国之栋梁。
丘氏祖籍山东营丘(今山东临淄),以地这氏姓丘,认太史公左丘明为先祖。后一分直隶,一分河南固始,又由固始迁江西,再迁湖南沅州。大明建国之初,朝廷急用地方管理人才。丘林淑公(字艾珍)以人才荐举,授麻城县丞。洪武十六年,县丞林淑公任满乞归。因其性仁爱,仗义慷慨,爱民节用,颇有政声,城中百姓前来挽留,依依不舍。林淑公深为感动,勒马不忍去。于是,改变回沅州的想法,在县城北门外枣子林卜居开基,构园筑舍,定居了下来。
丘家大院北靠五脑山,南望举水河,“光黄古道”从宅旁由北向南蜿蜒而过。风水先生说,左据虎形之地,右依神龙之脉,依山傍水,揽月招云,必出大贵人。
然而,大宅院的好风水并未给丘家立即带来好运。传至六世丘梁一代,家族尚无一人中举及第。而城豪门每遇牛、龙、羊、狗年大比,开科必中,有如囊中探物。丘家像是一颗不服水土的外来种子,无论怎么浇灌,就是芽不发,苗不长,似乎龙门千丈,不可逾越。
有幸的是,嘉靖十八年(丙午),丘梁第三次赴省城乡试,终于中得举人,与后来的首辅张居正同榜,是祸是福难以预料,只是他定在举人位上,一直在忠州通判任上再没有丝毫进步。丘梁常自怨自艾,饭难下咽。
丘齐云进士占位虽不靠前,但年仅二十四岁就高中,不必说在麻城是奇葩,放到全国去看,也屈指可数,这让老爷子丘梁着实高兴了一回,而更为开心的是,这年齐云夫人又生下个胖胖儿子。真乃天赐石麟,德门生辉。河东梅家老爷子梅吉是邑中名绅贤达,又是梅、刘、丘三家长辈,一时兴起,将齐云之女聘与刘守有公子刘承禧,又将刘守有千金(已一岁)说与丘齐云公子(俗称结鸳鸯亲),行纳彩礼,亲上加亲。
麻城有句俗语:爷娘(父母)爱儿在皮肉,爹奶(祖父母)爱孙在骨里。这宝贝孙儿有如逢春破土而出的嫩芽儿,寄托着丘家无限希望!丘梁查《广雅》中有“坦气修通”,《论语》中有“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故给孙儿取名“坦”。丘家自山东迁沅水,再迁楚黄,经历了太多的坎坎坷坷,希望孙子一生的道路宽而平,行稳致远。他又从《诗经》中“兄弟既具,和乐且孺”中得到启示,希望今后丘家子孙繁茂,兄弟亲睦,故号“长孺”。
丘梁将孙子高高举过头时,他总重复着一句话:“小子㖿,咱丘家的下一篇章,就靠你来写啰!”
二、风流太守 可怜红颜
丘齐云及进士第后,入户部观政。所谓观政,就是在正式委任之前,派到行政部门去见习一段时间。留京城中枢自然都是人心所向,但“欲入中枢,先下州县”是定规,因此,丘齐云还是赴任了富顺县令。
富顺虽穷而偏远,但前任是个麻城人,叫陈谟,字子明,号正庵,嘉靖四十一年(1562)壬戌科进士。丘齐云到职前,陈谟已将大足县白莲教起义镇压了下去,又将富顺治理得顺顺溜溜。丘齐云哪里知道,派他到富顺历练的人是张居正暗里活动的结果。那时,科场上的人十分看重同榜的情缘和乡谊。
来到富顺,丘齐云初生牛犊不怕虎,大刀阔斧地兴利除弊,革故鼎新,一路干得风生水起,让这个西南偏远小县呈现出一派新气象。隆庆四年(1570),丘齐云一届任满,政绩突出,擢升户部主事。不久,又任陕西司主事、广西司员外郎、郎中。
丘梁虽迂腐,却也懂些官场“潜规则”,嘱咐儿子不要光蹲在刘府,要常去张阁佬府上请个安,或转告他的问候。但是,丘齐云更愿意坚持自己做人的准则,终未踏入相府一步。与其说是张阁老正在考验着他,还不如说他也在考察着张阁老。他要看看这位自诩“以天下为己任”的权臣是否真想干一番事业。他宁愿与同僚结社逛西山,也决不去扣张府的门。
有一天游西山,不觉红日西沉,晚霞满天,丘齐云酒助诗兴,便口占《暮行香山道中》一首:
出郭寻萧寺,偏缘芳草行。
溪深云落雨,山远树为城。
一径一花色,无时无鸟声。
不知湖上月,飞向马头明。
因为与朋友喝得目摇神弦,回到家里,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篙。
当家人唤醒他时,他惊得手忙脚乱,急急披衣,飞也似的跑向户部去上班。刚进东华门外户部大街,不料一驾马车迎面奔来,险些撞了个车仰马翻。
按大明规矩,官员路遇高级官员,下级必须主动避让,或下马(轿)施礼。
当丘齐云踉跄着站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时,那马车也摇晃着停了下来。他知道自己闯祸了,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惶恐地呆立路边,等待着上司的严厉处罚。
只见一位高官从马车篷中下来,走到丘齐云跟前,左瞧右瞧,然后嘿嘿地笑,操着一口吴音道:“'一径一花色,无时无鸟声’,好诗,好诗啊!”又问:“你就是新来户部的主事丘谦之吧?”
丘齐云愈觉紧张,不寒而栗。
“不过,走路就走路,别老想着推敲什么诗句哟!你要是撞上张首辅,那你的禄米可就算吃到头喽!”大官转身上车说。
原来,这位高官,就是大名鼎鼎的太仆、时下文坛领袖王世贞丘齐云听了,吓出一身冷汗。
丘齐云早听说过王世贞父亲王忬遭严嵩陷害的事:时任宣大总督的王忬因滦河边镇防备失事,严嵩要斩杀王忬,王世贞兄弟在承天门跪求免罪。当时,丘齐云的亲家刘守有和徐阶都竭力营救过,只是当时严嵩气焰熏天,还是密奏皇上,斩王忬于西市。至于王世贞与张居正、汪道昆同榜进士和文坛“后七子”之首的盛名更是让丘齐云如雷贯耳。如果说,此时的丘齐云有点恃才自傲的话,那么,他在王太仆面前就只有嘚瑟的份了。
王世贞之所以能原谅了莽撞的丘齐云,还因为他早结好了王世懋和汪仲淹。王世懋是王世贞的胞弟,汪仲淹是汪道昆的胞弟,他们都没少在其兄长面前谈过丘齐云的才华。
更让丘齐云没想到的是,在户部门前的这一碰撞,却也因祸得福。因为京城文化气息浓厚,人们好谈文人风雅趣事。懵懂书生碰撞上文坛盟主自是奇闻。而士人期盼惜才爱才世风,因而越传越远,越传越奇,丘齐云的诗名也就誉满京城了。
大概王世贞也将这“文坛奇遇”说给同年张居正听过。不久,丘齐云就接到了外放潮州知府的委任状。在张居正看来,你丘齐云既然轻狂,我就不妨再给你一次历练的机会!
万历四年,丘齐云迁任潮州知府。赴任时,乘船路过黄州,下榻“望江楼”馆所。精明商人是嗅觉最灵敏的动物,听说“碰撞太仆”的丘齐云莅临黄州,便争着为客人设宴洗尘,又挑选名优陪着观临皋,游赤壁,登西山,演昆曲,极尽畅游之乐。在他们的盘算中,投资官场是汇报最为丰富的“潜力股”。
这位名优姓呼,名文如,小名“祖儿”。据说,其远祖呼延昭,隋时曾经当过荆州刺史,后迁徙汉阳。父亲呼遐,做过一任京山知县。后来,其父弃官归里,遇山贼将其几世家财劫掠一空,坠入赤贫。父亲病故后,老夫人带着小文如乞讨来到江城汉口,文如遂入乐班学弹唱讨生活。母亲病故后,呼文如孤苦伶仃,家徒四壁,卖身葬母,入为江夏营伎。
营伎或称官伎,其制始于汉代,原系军中官设,专供军中将士陪酒欢娱,历代相因袭。后来各朝,仍袭营伎之名,而实不限服务军人,亦供一般士大夫及文人学士娱乐。“伎”与“妓”的区别在于,“伎”卖艺不卖身,而“妓”卖艺兼卖身。
呼文如幼时,母授翰墨,学颜习欧;十岁便琵琶丝竹、刺绣描鸾无所不会;年十一二,则神姿艳发,窈如婵娟。她不但色绝,而且才艺、交际亦绝,江城调笑无双。她还擅词赋、丹青,所写诗词,堪比薛涛、漱玉;所绘兰草,文人千金难求,画一枝梅花,让文士不敢续笔。
遇见呼文如,丘齐云像被一种神力吸引,魂牵梦绕,便紧追不舍,呼文如也早听说过丘齐云的大名,但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又是有妇之夫,其家必不能容,故对他的猛烈追求,逢场作戏,或避而远之。
丘齐云问呼文如,为何总是回避他?呼文如回答也很直截:你是天子门下客,味比兰香;我是个区区秦姬郑女,台上捧为天仙,台下斥为臭味。咱俩天壤之别,有如青菜豆腐,粘不到一块儿!
从小叛逆的丘齐云却不这样认为。秦姬郑女又如何?秦楼楚馆尚诗词,时人便尚诗词;秦楼楚馆尚戏曲,时人便尚戏曲。无秦楚歌馆哪有霓裳舞、金缕曲?楼馆乃文化传承之地,歌妓舞女乃文人墨客之诗朋赋友。况社稷无君辈则失繁富,典籍无君辈则缺光辉。
当他读呼文如诗,感觉语浅意深,词气清洒,全不似出自女人之手;赏呼文如画,见其笔力矫亢,凌空排宕,殊无粉脂气,落落有名士之风,甚至连他也自愧不如。
在丘齐云紧追不舍下,呼文如渐渐落入爱河,不能自拔。
若干年后,呼文如回忆说,她初见谦之,得其神趣,便动委心追随之念!丘齐云也在回忆文章中写道,文如入第一眼,便知可系红线矣!
黄州分别那天,呼文如送丘齐云到江边,置酒桃花渡,手拨琵琶,以丝弦诉说心声。她吟诵道:
人间自是语便便,不是春风不肯怜。
为寄一声何满子,相思今日尽君前。
临别时,俩人执手相看泪眼。呼文如说:“官人文藻才名,士林谁不知之;豪迈不羁,少有人能比拟。事不顺,莫在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君自爱,毋忘今日江边之别离!”
对呼文如的倾心表白,丘齐云全然不顾父亲的极力反对,甚至有了弃官私奔的念头,指着滚滚长江,借乐府《上邪》发誓:“我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
丘齐云的真心相求,着实打动呼文如,她赠齐云一小诗曰:
有官亦何喜,罢官亦何悲。
一官生罢去,是妾嫁君时。
几年过去,两人痴心不改,诗书往来不断。然而,鸿雁易寄,哀怨难除,彼此都沉浸在无限的相思痛苦之中。
三、使气如侠 幸遇名师
正当丘氏父子奔忙于官场时,知不觉中丘坦(长孺)不长成了个大小子,其姐夫刘承禧(小名“庆”)带着他穿梭于大户间,结交了一帮纨绔子弟。他脸俊,髯美,俨如游走于市井间的关云长;其体阔,被追随其的小兄弟们戏称为“丘胖”;又因欢大碗喝酒,酒后气如燕侠,笑类楚狂,人称“笑笑生”。潜移默化中,丘齐云的基因原版地在儿子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复制:他对“子曰”“诗云”不感兴趣,看《水浒》、《三国》、《西游》却不知东方之既白;书法练字也不独学一家,颜、柳、欧、王皆练;家藏有《雪松大草》二小轴、《米芾四帖卷》,日练不缀;一帖书就,即被人讨去,悬于书舍,真假莫辨。闲了便领一帮狐朋狗友去五脑山帝主(玉皇)庙里“打(期)会”,聚餐行乐。
祖父丘梁发现情况不对,担心如此下去,家风不保,别说不能继承太史公遗志,恐怕连功名也无望。于是,将坦儿托付给了曾为弟子的塾师王兆云管教。
王兆云,字元桢,少年好学,受业于丘梁,好典故,善诗词歌赋,精通举业。丘梁聘他为塾师,还因为他十分推崇左丘明,以《左氏春秋》为正宗,所作词曲、小说,丽藻入化,妙思通神。王兆云还喜欢搜集野闻趣事,著有《词林人物考》、《湖海搜奇》、《漱石闲谈》等,成一代名家。
王兆云教学开放,除讲授经史典集外,还讲些狐妖鬼怪,讲得有鼻有眼,常让丘坦听得入迷。譬如讲“麻城”名字的来由,就讲后赵石虎部将麻秋如何在西陵筑城,如何暴戾;又说麻秋的女儿麻姑如何悯恤民工,作半夜鸡叫,被她父亲发现,不依不饶,被迫羽化而登仙。他所讲的永福寺传奇最精彩,丘坦后来写进了《金瓶梅》。
对王兆云的广见博闻感兴趣的还有麻城缙绅士人,譬如周思久、周友山、丘齐云、耿定向、彭好古、邓震卿等。缙绅致仕归里,或乞病丁忧,总凑到一块结社、讲学,王兆云就是其中的活跃分子。至于带入圈内的丘长孺、李长庚、周子中等“新生代”并不被看重,偶尔搨集鹅群,论及篆隶戏曲与花鸟风雅之事,也无人注意。直至丘长孺的几首《行香子》在邑中传开时,缙绅们才以欣赏的眼光待见这位年轻人:
阆苑瀛洲,金谷陵楼。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绣地,草也风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酒熟堪酳,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但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
短短横墙,矮矮疏窗。忔楂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峰,绿水边傍。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日用家常,竹几藤床。靠眼前水色山光。客来无酒,清话何妨。但细烹茶,热烘盏,浅浇汤。
水竹之居,吾爱吾庐。石磷磷床砌阶除。轩窗随意,小巧规模。却也清幽,也潇洒,也宽舒。懒散无拘,此等何如?倚阑干临水观鱼。风花雪月,赢得工夫。好炷心香,说些话,读些书。
净扫尘埃,惜耳苍苔。任门前红叶铺阶。也堪图画,还也奇哉。有数株松,数竿竹,数枝梅。花木栽培,取次教开。明朝事天自安排,知他富贵几时来。且优游,且随分,且开怀。
这四首词,贴近日常,又极为净洁,清隽无俗韵,与其说是此时丘长孺对人生的思考,还不如说是他对缙绅们致仕归里精神的概括。王兆云十分欣赏这四首《行香子》描述的人生境界,在社里极尽褒扬之语,且将其收入他所著《湖海搜奇》之中。后来,丘长孺又将它写在万历本《金瓶梅》首页。
《行香子》词牌自宋至明少有人填写,而为丘长孺所钟爱。他喜欢此牌以口语化、强节奏直抒胸臆的特点,尤喜以叠句形式表达自己深沉情感。除此这四首外,他还填过多首《行香子》,部分收集在至今尚存的《丘氏宗谱》中。
王兆云外出游历名山大川前,征得丘齐云同意,又将丘长孺托付给了邑中名师周之首,执弟子礼。
周族是麻城望族,在嘉靖至万历年间高居全县豪族之首。仅上国史、省志、府志、县志者近百人之多,人称“族冠西陵第一家”。
周氏原籍江西鄱阳板桥。元朝末年,有周受六、周受七兄弟两人迁居麻城。周受六居城南十里的蕨淡山,周受七居城西约四十里的新店(今属红安),子孙繁衍,垄亩铺云。传至周之首已历十代。十代人中,五登进士,七任御史:四世周鉴正统乙丑进士、七世周岱嘉靖壬辰进士、八世周宏祖嘉靖乙卯进士,周宏禴万历甲戌进士,周宏谟庚辰武进士。蕨淡山周思久嘉靖癸丑进士,周思敬、周思稷均为隆庆戊辰进士。周之首是“三进士”之侄。丘长孺伯母是周思久的堂姐。周之首曾拜丘齐云为师,学习词赋,故与丘齐云是亲戚加师徒关系。
周之首生于明嘉靖三十二年农历六月二十六日。他从小聪慧,六岁能背诵一大串的唐诗宋词,八岁能提笔作文,十五岁就敢评论古代圣贤。他对老师丘齐云讲授的王阳明《参同录》、《悟真书》尤其感兴趣,十六岁时应童子试名列全县第一。赴乡试那年,他来到一条河边,见人争渡,愀然叹曰:“丈夫自有脚跟下一大事未明,安事为此?”忽转身回家,放弃科举,云游天下。他初居黄梅五祖寺,后游江西庐山、龙虎山,再游九华山、黄山、雁荡山、王屋山、武夷山,游浪达十余年。漫游回来,移居麻城的李贽问他:“不修禅,不问道,忽忽而去,有所得乎?”他以禅诗作答:“泛泛波间是白鸥,呱呱树上是斑鸠。金牛小子(自称)今而后,五日三朝剃个头。”
丘长孺拜师时,他已改号“道一”(“之首”合一,便为“道”,“首”为一,故号道一,又含“道生一”之意),正云游归来,在白杲山上开基垒石,修建儒释道“三教堂”。他主张“三教合一”。
王兆云与周道一都性格开放,不践行宋明理学,但在教学上各所不同。王兆云侧重文学素养培养,而周道一侧重于宗教精神的领悟。周道一不像一般宿儒,张口就是《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喋喋不休地讲八股制艺,而是给弟子开出系列阅读书目,或提纲挈领地提示要义,或干脆带弟子游山玩水,感受自然,自我体悟。这种教学方式,反而扩展丘长孺的阅读视野,摆脱僵化的思想桎梏,提升了精神境界。
宋代理学经过元代的转化,到了明代已经由学术性哲学变异为政治性官学。科场文章,“非朱子之说者不用”,大都千篇一律地代圣人言,打官腔。科举文章若敢提出与“往圣”相悖的观点,则必然落榜。这就进一步强化了宋明理学的统治地位。周道一不信这一套,在县城东南十五里的白杲山上,筑建了儒、佛、道合一的“三教堂”。他认为能读《华严经》,然后知六经、语、孟无非禅,尧舜周孔即为佛。儒、佛、道三氏皆尽性至命之学,皆有所本,并不互相排斥,何必分得一清二楚?须知天下之事,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绞在一起,难分彼此;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善恶同体。若硬将其扯开,则无世界生灵矣!他常教导学生:学须超越门户之见,不可独食。宁做野鸡,不作家狗。
寺院分上中下三院:上院系道观,供奉上清、太清、玉清镏金铜像;中院系佛寺,大雄宝殿皆为铸铁佛像;下院是孔子、孟子及孔门七十二贤人,皆为泥塑,是儒教活动场所。《金瓶梅》所描述的日常聚会中,有圣人之称的孔子,常常沦为戏谑与讽刺的对象,也是由此而来。
长孺对师父主张的“触类是道,任心为修”颇为认同。认为人所作所为,皆是佛性;贪嗔烦恼,也是佛性;扬眉动睛,笑欠声咳,或动或等,皆是佛事。一句话,佛也是人。
周道一教育弟子要睁眼看现实,动脑想问题,而不要高谈阔论,他自己也很少撰写诗文,岚烟之与亲,松竹之为伍,常常在堂侧“雁台”禅坐。据说,云间飞雁下而列至,前来听先生讲经说法。
所谓“雁台”,位于三院东南侧,为一块约二百见方的平板巨石,山崖突出,凌空峭立,上有古木森森,下有飞泉百丈,为麻城名胜。
丘长孺曾对师父当年赴省城会考中途折返而颇为惋惜,就来雁台上问师父其中缘由。
师父说,当年达摩西来,传钵与木棉袈裟给慧可,其衣钵又依次传僧璨、道信、弘忍。弘忍见惠能有悟性,就将衣钵传给了他。弘忍法师知道,承其衣钵,命若悬丝,易惹争端,不可久留,快走为上。师徒二人夜里来到江边。惠能上船说:'和尚请坐,弟子摇橹。’弘忍却不肯上船,他说:'本来我度(度与渡通用)你。’惠能顿时悟了,就说:'迷时师度,悟了自度。’”丘长孺这才恍然大悟。
丘长孺对功名本无兴趣,只是表示,祖父长教导他要像先祖太史公那样,怀治平之志,铸史溶经,光前裕后,所以才苦读经书,只不想让老人失望!
道一师很理解长孺的一片孝心。就说,科举及第,或弄个翰林院编修,才好整理国故,继祖故业,何乐不为?不过,争取功名,也并非一道铁门坎。麻城士子治《春秋》天下第一,穷通其窍门。应举无非是熟读《春秋》、《朱子集注》,再记牢“五难歌”、“五利歌”、“经题四诀”、“经题四贵”,然后背诵数篇时文,临时按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路数;行文时,或揣摩孔孟、程朱口气,即所谓“代圣贤言”,或指事类策,谈理似论,取材如赋之博,持律如诗之严,或歌功颂德,迎合帝心。本邑士子以此法应试,无不效验。成化间本乡户部主事李正芳在《题名记》中说,'矧吾邑自国初以来,出自科目殆百余人。有长内台者,有伯外藩者,有宪副者,有佥宪者。与夫职黄门者,居部署,擢侍御,典光禄,守天下之郡、令天下之邑、司天下之教者,先后相望焉。’”
这套“应试经”,丘长孺也曾听祖父说过,只是认为作樊笼之鸟,不能自由飞翔,食古不化,如同誊录生,就说:“早闻'盗亦有道’,没想不到,举业亦盗,考场即窃场!”
师父说,他那年赴省城乡试,半路将渡河时,去上毛司(侧所),竟然看见一税务官员正在往裤裆里藏过关商人送的银子。如今税官窃税,文者窃文,武者窃武,大盗窃国,又有何官不窃?小窃在野,大盗在朝。
师父所说,自有所指。当初,徐阶为了扳倒高拱,将自己的门生张居正拉进了内阁。张居正感到自己资历浅、经历薄、无班底,势单力薄,很容易被挤出权力中心,就对同为帝师的高拱特别殷勤,既打又拉,貌亲心离。待高拱被徐阶整得精疲力竭之时,他便与大太监冯保、金吾刘守有等人组成“秘密战线”,篡改隆庆“遗诏”,诬蔑高拱欲图废帝之说,硬将年近六十的“首揆”高拱请出了内阁,帝国权柄落入窃贼之手。真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见丘长孺总依“天理”思考问题。师父点拨说,皇天早死,何来“天理”?举世皆假。又从一本书叫《慨古录》找来证据说:“或为打劫事露而为僧者,或为牢狱逃脱而为僧者;或为妻妇斗气而为僧者;或为负债无还而为僧者;或夫为僧而妻戴发者,谓之双修;或夫妻皆削发,而共住庵庙,称为住持者;或男女路遇而同居者;以至奸盗诈伪,技艺百工,皆有僧者在焉。他们阳为佛陀,阴为富贵,披服袈裟,行如猪狗。学道人如此,俗世就更不必言了!又譬如三年一度的大比,作弊犯科的多如牛毛。收买贿赂帘官(考官)的事屡屡发生。有人在考前四处打听到本省主考的宗师是谁,预先车马停其关隘。有事先迎于中途而拜师的;有通过亲戚朋友关系,直接到省寓所拜谒的;其贽仪(贿费)或数十百不等。考中后,更有千金重谢!
其实,当下还有更离奇的事,主考帘官大捞钱财,皇上也参与到了捞钱大军。当下商人、富豪只要缴纳钱财,便可以入太学,在太学打个滚,便可当大官,当官后便立即捞钱还贷;还有更奇的,竟有连太学门坎也懒得踏,出钱买张“劄付”,直接赴任;有朝官还干脆明码标价:秀才三百两,举人三千两,进士一万两!
丘长孺觉得滑稽可笑,国家抡才大典,竟成儿戏!
师父又说,当今卖官鬻爵成风。道学们嘴上说的,不是心中想的;心中想的,又不是嘴上说的。满嘴的伦理不过是张装潢门面的遮羞布。普天之下,怪象环生,怎一个“假”字了得!
原来,自诩圣徒道学、僧尼皆为“稻粮谋”。后来,丘长孺在《金瓶梅》中写进了薛与王二姑子打着佛陀的旗号,为一己之私欲,或大打出手,互相攻讦;胡僧贩卖春药、淫具;还写了蔡师给人空名剳付和蔡状元、宋巡按的种种丑行。《金瓶梅》所暴露的就是一个“假”字。
周道一认为,世事皆假,要想求真,须真如老子、释子、孔子三圣那样,独立思想,实事求是地从里向外求。天下无心外之物。绝假纯真就装在你自己的腔壳之中。只有独立思考,才能独领风骚,出类拔萃。人可以无师,不可不师天地临下载物;可以无功名,不可不立经世济民之志!
如同佛子拈花一笑,师父的教诲像为丘长孺推开了一扇认识世界的大门。
周道一于万历庚戌(1610)年十月初一逝世,享年56岁。丘长孺在《周之首文集序》中写道:
余与道一师生同里闾,而游同僻,以故出入参差,终艰一晤。比余自塞外归,师已化去十年矣。又二年,而诸高足出师法身于龛,将茶毗之,则四大不毁,稔坐如生。如是供养石塔中,余始得瞻,礼察其神情,似尚含言笑者。师生时不与生者同活计,故化去亦不与化者同连朽,只此便是见在因果也。读诸著作,皆超迈不凡,心敬服之。正恨不知其行脚亲切处,忽得李卓老送师《游王屋》一篇,描写逼真。余既得见师之,而又得见师之心,则又何必同生把手,然后为快耶?友人有欲为师立传者,余谓卓老此数言己传之矣。
当同龄人还专注于经史循着孔孟足迹前行时,丘长孺的两位启蒙师却将他的眼光引向了广阔的社会人生,开始形成批判思维和独立思考的人格。
四、家国风波 云影暗晦
当丘长孺拜在王兆云、周道一门下读书时,没想到纷繁的家事也给他足足上了一课。
让时间回到万历四年(1576)夏天。
将儿子托付给周道一后,丘齐云就放心赴任潮州了。
初到潮州的几天,丘齐云寝食难安,呼文如的身影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潮州曾是唐代才子令狐绹出任过刺史的地方,后来。令狐绹在唐宣宗时任宰相。令狐宰相曾与名伎鱼玄机交好,成一时佳话。触景生情,丘齐云难免反躬自责。他对呼文如虽山盟海誓,却身不由己,舍佳人于千里之外,对比令狐绹,自己反似无情的负心郎,令人不耻!
好在地方豪绅见新太守莅临潮州,纷纷前来迎贺,觥筹交错间,暂将恋情别绪暗藏于内心深处。令狐绹的铁血与智慧也激励着他立志干出一番事业来。
丘齐云到任不久,为了整顿吏治,改变官府虚文矫饰、剥下奉上、奔走趋承等不良作风,严格执行朝廷颁布的“考成法”。他亲自带领官吏们重新丈量豪门大户隐瞒的土地,严惩偷税漏税的奸商,认法不认人,并允许私人开作坊,搞商贸,兴矿业,对“公务员”的政绩打分考绩。
不到两年,田不荒芜,人不游窜,钱粮不拖欠,百业兴旺,库银倍增。潮州仿佛在一日之间就改变了面貌,处处呈现出新气象。百姓无不交口称赞丘知府开明睿智、雷厉风行、敢破常格的精神,却搞不懂年轻的丘知府哪来这么大的胆气?
其实,丘知府的魄力,首先来自于他对改革的理解和支持,也来自于权倾朝野的张首辅。谁有靠山,胆子就大,干事就利索,充满一股“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发,流俗之言不足恤”的改革劲头。丘知府立志像王安石、王阳明那样,做一个为生民立命、为万代开太平的人杰。此时他无限愿景像一轮红日从心头冉冉升起。
正当丘齐云热血沸腾,一心想撸起衣袖,再大干一场时,朝廷送来一纸新的委任状——迁任四川阆州知府。
赴阆州任职不到一年,丘齐云又被罢免了。他本能地意识到,一定是父亲那里出了什么事。因为他知道父亲喜欢议论朝政,评论新法;更知道父亲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一根筋,犟脾气,九牛二虎拉不回!
丘齐云的估计没错。当他卷铺盖回到麻城时,父亲已罢去忠州通判之职也回到了家里。
原来,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的举措触犯到麻城望族豪门的利益,但都敢怒不敢言,又知道丘梁与张居正有层特殊“同年”关系,就怂恿他上疏朝廷,规劝张相改弦更张,收回《陈六事疏》,缓行“一条鞭法”。
张居正看了丘梁的奏疏,很是生气,却鉴于荆楚乡谊,还是忍了,只是搁置一边,懒得答理。
然而,丘梁望断云霓,竟杳无消息。丘家林淑公在举水河边自圈自种的田地全给丈量,入了官册。丘梁大为光火。于是乎,他又婉转地向一个叫刘昭的御史提供了一份证据,共同上疏。奏疏大致是说,当年,严嵩倒台,张居正派遣大金吾刘守有去抄检严家,十之八九的财物未入国库,而转辗落入宗室成国朱希忠、朱希孝家,其最精良者十之二三潜归了张江陵家。还说,此事楚人皆知,凿凿有据。
丘梁所说,基本属实。麻城从朝廷到州县层层有官宦,信息灵通。丘梁只是顾忌关系,略有保留,并未全盘托出,例如抄没严家时,大金吾刘守有将金银财物一概上交,所藏字画宝物却隐而不报,鼠侵狗盗,部分送给江陵,还有一部分收入私箱。
事有凑巧,刘昭上疏时,有宫中道士占卜神示称“臣道太盛,坤维不宁”,意即奸臣擅权,天下不宁,将矛头直指张首辅。张居正本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近年来,又常遭人攻讦,变得十分敏感,见丘梁与刘昭联合作祟,一咬牙,就将丘梁父子给罢免了。
罢免丘家父子官职,对张居正来说,不过是泄一时之愤,似乎很平常,而对丘家的打击却是致命的。真是靠山山倒,丘梁异常失落,何只千百次地诅咒他的这位同年“不得好死!”
丘齐云本是个有志于治国平天下的人。当他知道是父亲上书议论朝政,激怒张相,给家带来灾祸后,像是当头浇了瓢冷水,淋了个透心凉,很“戗”(粗话)了他父亲一顿。
对丘齐云罢免官职,街头巷尾议论自然很多,有的说他是“考绩”不过关;更多人说他终日出入娼门,想纳青楼女子为妾。对野老村夫、肩挑小贩的无聊闲谈,丘齐云并不太在意,倒是呼文如的诗让他回味再三:“有官亦何喜,罢官亦何悲”。当年,呼文如就预言他并非官场久留之人。如今又恍如站在他身边劝解。一个欢笑场上的女子竟有如此识见,不得不让他叹服!
万历十年(1582)冬至这天,骤降大雪,朔风劲吹,天地浑沌一片。丘齐云正独立小楼,眺望蜿蜒入长江的举水河。
突然,一阵摇橹声由远而近飘来。丘齐云起初感到十分惊讶,谁在这大雪天里还冒险营生呢?正惊讶间,小船穿过一片树林,已靠到楼下,船篷开启,只见一位女子披一件貂皮猩红敞篷衣,怀抱一木箧,款款走下船来。那身段、那身影,不正是日夜思念着的呼文如吗?丘齐云又惊又喜,不禁飞也似地跑下楼去。
呼文如见谦之来迎,也扑了过来,倒在丘齐云怀中,泪如雨下,哽咽难言,几乎昏厥过去。
原来,有一商人花重金买走呼文如,商人与她父亲(班主)已成交。事情十分紧急,呼只身逃到阳逻,又用金钗换了一匹快马,飞驰到通向麻城的举水河畔,然后改乘船溯流而上,逃来了丘家。
丘梁本不容忍儿子胡作非为,但因自己犯错,儿子罢官在家,心存愧疚,又听了呼文如这一诉说,心也就软了下来。然而,丘梁看这青楼女子总还是十分扎眼,一副天仙般相貌,像是九尾狐狸精转世,其周身仿佛有道七彩光芒,亮丽得他不敢看第二眼。
呼文如虽为青楼女,却是知书识礼、有素养的之人,刚来丘家,敏于事,慎于言,勤理家务,真心服侍公婆,家人没有说她不好的。
《金瓶梅》第九回,写潘金莲刚入西门大院时有这样一段描述:“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线,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指着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把月娘欢喜得没入脚处。”这实际是呼文如刚入丘家时,给丘长孺留下的矜持不苟印象。
不怪得丘梁古板,当下官宦还没有敢公开让妓女登堂入室的先例。至于后来不以纳妓为耻,反引以为荣,如钱谦益结识柳如是、龚鼎孳结识顾媚、吴伟业结识卞赛、侯方域结识李香君、冒辟疆结识董小宛,那已是明末清初的事情了,较之丘齐云与呼文如晚了一个多甲子。丘齐云算是“开风气之先”了,士林一片哗然,激起阵阵涟漪。
父子反目,路人指指点点,反更刺激丘齐云彻底放下功名心,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家开办起乐班,唱起了莺声燕语的南曲。
南曲,是南宋以来流传于南方各地的戏曲音乐。丘齐云守潮州时,就见那里南戏相当盛行。大户人家都精练家乐,搬演传奇,乐为优俳,如《琵琶记》、《荆钗记》、《拜月记》、《杀狗记》等。从那时起,他就成了个南曲迷。
麻城地处大别山南麓,长江岸北,其先民在尧舜时属“三苗”,能歌善舞,有“自古麻城歌舞地”之誉。元代末期,南戏顺着“光黄古道”传入。到明中期南戏、北戏蓬勃兴起。穷人家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到了七八岁时,就有富人来领去收养,进行艺能训练,教她弹琴、吹箫、写字、吟诗、绘画、打双陆、抹骨牌,还有专业教师给梳洗打扮,甚至走路、谈吐交际也在训练之中。培训一两年便可登台表演。一邑之内以此谋持者,不知几千人。小小山城,每至黄昏,红灯齐亮,吹笛抚筝,管弦齐响,声萦夜空。
各大户望族豢养戏班渐成时尚,各家有喜庆之日,如生子、做寿、嫁娶等也有聚戏之礼。似乎没家班就不好意思称豪门望族了。若论家班办的响亮,邑中无过于大执金吾家。无论是规模,还是行头、剧本,堪为西陵翘楚。刘家所藏元曲有二三百种,是各大户不能比的,且藏本皆从御戏监抄得,有《太和正音谱》、《盛世新声》、《词林摘艳》、《雍熙乐府》、《吴歈萃雅》、《群音类选》等,与今坊本均不相同,还有新刊刻流行的《词谑》、《弦索辨讹》等,连著名剧作家臧懋循、汤显祖都来刘府校订抄录过元曲原本。丘、刘是亲家,互通有无,这给丘长孺写《金瓶梅》提供了有利条件。
丘梁天天听南戏听得头脑发胀。他不能原谅自己引魔鬼入户,导浊流进家,心中直呼“罪过,罪过!”
更让丘梁不能忍受的是,呼文如来丘家试过一段水后,胆子竟大了起来,还三不知指导起吹打弹唱,当起导演来,谈的头头是道。什么“锁南枝”、“山坡羊”,还有“河西调”、“边关调”开口就来。看得丘长孺目摇心荡,如梦如幻。丘梁见儿子复职无望,其沉醉风花雪月又影响到了孙子,一股气涌上喉咙,撒手人寰了。
父亲离世后,丘齐云更是放开了,将自己幸遇呼文如的故事编成曲剧,在自己家班里日夜上演,笙箫达旦,莺语绵绵。
俗话说,“哪个人后无人说,哪个人后不说人?”此时的丘齐云无官一身轻,既成山野之人,哪在乎别人评头论足?他自嘲道:“归来三径,幸松菊之未荒;读罢五车,笑竹蒲之犹系!”歌残古调,击缺玉壶,终日沉迷在爱情与戏曲的温柔乡里。
让丘齐云没想到的是,他的率性而为、放浪形骸,像一颗无形的种子埋进了他儿子的心田,并悄悄发芽生长了起来。
五、金吾父子 邑中王谢
万历四年至万历十一年,丘齐云家经历了过山车般的震荡,搞得“灰头土脸”,而亲家刘守有则逢凶化吉,风光无限。
大金吾刘守有是靠“荫袭”一步踏进入“天子堂”的,他的祖父刘天和因镇陕(西)、治黄河有功,官至兵部尚书。依制,享受荫袭之荣的应是刘天和的儿子刘澯,因刘澯于嘉靖十一年进士,已是朝廷官员,而长孙刘守蒙又体弱早逝,“恩荣”就自然落到了次孙刘守有身上。
名勋子孙袭职,一般安排在厂卫,起步便是锦衣副千户。锦衣卫前身为明太祖朱元璋设立的“拱卫司”,掌管皇帝仪仗和侍卫,统辖仪鸾司,专主“巡察缉捕,理诏狱”,后来改称“亲军都尉府”,是明代皇家近卫军。
刘守有为人沉着冷静,身体强壮,风神俊朗,还练就一身好武艺。上任后,他忠于职守,很快成为厂卫明星,有如《金瓶梅》中西门庆获一纸“劄付”后实现华丽转身。
《金瓶梅》第三十六回,在向蔡状元、安进士二人介绍其出身时,西门庆说他是“袭锦衣卫千户之职,见任理刑。”西门庆显然是在吹牛皮,因为作者交代得清楚:其父西门达,原是往甘州贩绒线和生药材的游商,后来在清河开了个生药铺。而且父母去世得早,到西门庆时,家里破落得只靠一爿有二三个伙计的生药铺赚钱,并非勋戚,何袭(职)之有?作者之所以写得婉转,是因为《金瓶梅》自《水浒传》演绎而来,西门庆身世受原故事限制,《金瓶梅》中西门庆原型只能通过影写来表达。显然,实际影射的对象就是刘守有。
这里的影写还有一层意思,因为锦衣卫职多由皇帝赐予勋戚子弟,不像六部官员均以科举晋身,还得经过多次铨选,所以,(荫)袭职并不被文臣子弟所看重。《明史》卷九十五《刑法志》云:
锦衣卫升授勋卫、任子、科目、功升,凡四途。嘉靖以前文臣子弟多不屑就。万历初,刘守有以名臣子掌卫,其后皆乐居之。”
刘守有自然能从文臣子弟的眼光中判断出对自己的态度,难免心生自卑。在朝臣眼里,戚勋荫袭进身是“旁门左道”,以科举获取功名才是正途。
《金瓶梅》里写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下儿子满百日时,西门庆抱着儿子当众人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这“西班”即勋戚出身侍于皇帝左右的“金吾将军”。作者借西门庆之口,说出了刘守有心里话。于是,他在教育子女上,刘守有比丘齐云要严格得多。
一日,张居正来刘守有家与耿定向闲聊。耿赞张相改革卓有成效,劳苦功高。居正自谦道:“位高不可以久窃,权大不可以久居。”刘守有马上猜度张相有激流勇退之意,顿生危机之感,便激励儿子争取功名。他暗将儿子安排在北京石景山承恩寺读书练武。承恩寺有“三不”:不开庙门,不上香火,不做道场。实质是锦衣卫训练特务的秘密机关。刘承禧很长时间住在这里“闭关修行”,不但练就一身好武艺,还做了锦衣卫指挥佥事,为下一步晋身打下了基础。
万历八年(1580)九月,刘承禧夺庚辰科会魁,即获武会试第一名,殿试榜眼。时任首辅的张居正大加赞赏,称其“年力精强,才犹练达,冠武科而称儒将”,实为培殖爪牙。刘承禧受宠若惊,拜在门下。《金瓶梅》第三十六回,就写了蔡京认新科状元蔡蕴为干儿子之事。与蔡蕴一样,刘承禧也贪酒色,生活极为不检。
刘承禧有五房妻妾:第一房是大学士徐阶孙徐元春之女徐氏。徐阶归里后,因诉讼不断,心力交瘁,卒于万历十一年。徐氏无依,归母家;第二房黄氏(见《刘氏宗谱》);第三房是丘长孺之姊;第四房文震亨之女;第五房是梅国桢的女儿梅澹然,许字,尚未过门。《麻城县志》载:
“刘守有,号思云,武进士出身,袭祖庄襄公荫官大金吾加太傅,膺神庙宠眷殊渥。子承禧,号延伯,亦武进士,袭职,好古玩书画,弈葉丰华,邑之王谢也。”
王、谢即指东晋王导、谢安两家豪门世族。王导是王羲之的叔父。王导深得司马家族信任,历任三朝元老,位高权重。谢安则是东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谢安石在淝水之战中立下了大功,成为东晋时期的政治明星。王、谢两家还是主导书法界具有重要影响的大家族。
麻城人将刘承禧家比作东晋“王、谢”,一是因其门庭显赫,世代簪缨;二是其家藏典集、古董宝物无数;第三是都放官吏债,富可敌国。
刘家为何要两眼盯着“商”?其原因并不难理解:刘家位高权重,做“顺手牵羊”的事,实在太容易。
先说刘家的“放官吏债”。《金瓶梅》写到西门庆很善于干这活。如果细作推敲,就会发现作者用的是“障眼法”,因为“放官吏债”这“活”不要说乡间土豪做不了,就是京城的一般富豪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放官吏债”多在京城,而非州县。《金瓶梅》第三十一回,吴典恩意外升了官,在上任前,要办酒席,制官服,却缺钱,便找应伯爵去与西门庆疏通关系。应伯爵对西门庆说:“休说他旧在哥门下出入,就是外京外府官吏,哥不知拔济了多少。不然,你教他哪里区处去!”显然,应伯爵是站在京城说这番话的。也就是说,“官债公司”是京城朝臣豪门开设的,暗示刘家。
《金瓶梅》就道破了其中秘密:有两个商人李三、黄四,承揽了朝廷的香蜡生意,因缺本钱,向西门庆借贷。说好借一千五百两,每月五分行利。这相当于年息百分之六十,可见盘剥之重。李三、黄四本来从别处也能借到五分的钱,但考虑到西门庆是衙门里的人,除了借钱,还可以借他的势力,所以才选择西门庆。这就是官商勾结的“猫腻”所在。无怪作者感叹“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
再说刘家丰富收藏来源。刘氏父子行伍出身,尽管对书画没有文人般的鉴赏能力,但作为一种官场交际手段和投资的手段,对书画收藏有着浓厚的兴趣。更重要的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刘守有在奉命抄检严嵩家时,就将很多珍稀古人书画入了成国朱希忠、朱希孝书楼。后来,朱家又低价转赠给了刘家。另一方面,朝臣、商贾谁不惧怕刘家淫威?送金送银,不如送名人字画与古董雅致方便。如果将刘承禧的收藏爱好也比作“商品生产”,那么,从生产到流通的链条全然畅通无碍。
为了展示其生意规模,《金瓶梅》在第四十九回、七十八回、七十九回都作了特别暗示:
《金瓶梅》第七十八回,应伯爵带李三拜访西门庆,让他出五千两银子,与张二官合伙承揽朝廷的古器生意。朝廷皇城大兴土木,需要大量的周彝商鼎、汉篆秦炉、宣王石鼓和历代铜鞮,分派给东平府二万两的古器。西门庆见有巨额利润,便不愿与张二官合做,而想一人独揽,并立刻让李三去山东巡按御史宋乔年那里讨批文,可见其底气十足,真可谓“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的大收藏家。仅从所列古器名称,便不是目不识丁乡下土豪所能拥有的。更蹊跷的是,来爵、春鸿同李三去兖州察院向宋御史讨“批文”,却在路上听说西门庆死了。古董生意没能做成,空忙活了一场。这一段没有结果的描述,看似闲笔、废笔,殊不知,暴露的却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刘承禧家收藏有数不清的古董国宝。
刘氏父子的肆意妄为所依附的靠山除了皇帝,主要是首辅张居正。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今上江陵在事,以同乡麻城刘太傅(守有)领锦衣,寄以心膂。”又说,“时掌锦衣麻城刘守有,故江陵所卵翼,驯致贵显。”然而,朝廷风云诡谲,站错队也要命。张居正刚死,就有御史毛在急忙打响了向刘守有发难的第一枪。万历十一年正月十一日,上疏弹劾刘守有说:
锦衣卫掌卫事都督同知刘守有,与同官李延禄,指挥张照、郭尚丈、千户庞清、冯昕、焦兰、同恶相济。先奉旨著守有封锁徐爵、冯保、张大受、周海等房。守有搬运鼠窃,报官十一二耳。至房屋田产,公行欺隐。各犯家属,凭张照等转为方便。恶党欺君,何以自解?
这年正月十七日,又有御史上疏称:
惜薪司太监姚忠,夹带抄没冯邦定金银首饰。伊表侄邓勋强要均分,忠喝令校尉马禄等将勋打死。南城黄御使关行锦衣卫拘提,本卫掌印都督同知刘守有,庇扩不发。因陈守有通赂卖法七大罪。
但是,两次弹劾都没能给刘守有造成多大影响,其原因是弹劾证据不足,加之不多朝臣为他说情,不降反升了。原来,在处理“皇权”与“相权”问题上,刘守有早就思考过了:铁打的皇帝,流水的相。孰轻孰重?不言自明。神宗也不糊涂。张居正是张居正,刘金吾是刘金吾。他确信刘守有是皇家鹰犬,偶尔倾向张相,也不过是“深入虎穴”作“线人”,从不怀疑他的忠诚,很多朝臣也认为他是秉公办事的善人。
《金瓶梅》里也写了巡按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参劾西门庆的事,结果没参倒,呈上来的“报告”却是:“才干有为,精察素著。家称殷实而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果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者也。”而曾孝序反而败为陕西庆州知府。
这“孝序”之名或从“希孝”演绎而来,因为他就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嘉、隆间锦衣卫掌印朱希孝。朱希孝是刘守有的上司,关系极为密切。朱希孝死于1574年。
从刘守有与朱希孝的关系,让人不得不感叹:世间本无是非,无善恶;阴骘既可视为狡诈,亦可视为睿智。
花谢恰自花放日,月亏正在月圆时。虽然刘家财富还在不断增加,官阶也在往上升,诸多衰败迹象却已显现。物内腐而后虫生。
在弹劾风波中,刘守有也着实捏了把汗。只是装出一副坦然相,潜心准备起“秋闱”大考来。幸运的是,万历十一年,刘守有居然武举进士及第。万历十二年十二月,刘守有被擢为左都督,十三年六月加太子太保(宫保)。神宗没忘刘家几代人卫国护驾之功,派人送来一副楹联曰:
祖大司马猥袵甲胄斩将擒王剿十万铁骑摧枯拉朽;
孙执金吾参赞机务缉官怀民腾九州碑口动地惊天。
此时,刘家“谢主隆恩”和偷着乐的心情不难想象。为了喜上加喜讨个吉利,万历十一年冬月初八,丘长孺与刘氏(其家谱称“孺人”)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震天的鞭炮声,又一次在大执金吾府上空热烈地炸响。
六、朝云出岫 拜师李贽
如果说《金瓶梅》丰富生活素材的来源得益于丘长孺与刘家的特殊关系,那么,他获得一双透视宋明理学实质的眼睛,则得益于一位“高人”的到来。这位高人就是万历间最大的“异端”李贽。
这位高人就是晚明伟大的思想家李贽。
李贽,号卓吾,又号宏甫,福建泉州南安人。生于明嘉靖六年(1527),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二十六岁时中举,嘉靖三十五年(1556),三十岁进入官场。他为官清廉,潜心研究王明阳心学。因推崇王畿、何心隐等人“王学”左派主张,其思想体系属“泰州学派”。李贽在南京时期,与学者焦竑朝夕过从,还与泰州学派罗汝芳、耿定理(耿定向胞弟)等相往来。万历五年(1577),李贽五十一岁,出任云南姚安府知府。三年任满,他本不用跑官送礼便可晋升三品高官。然而,李贽看不惯官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挂冠而去,来黄安耿定理家“天窝书院”著书讲学。不久因耿定理病逝,李贽与耿定理家兄就宋明理学问题展开激烈争论。见李贽无法继续住耿家,麻城的丘齐云、周柳塘、杨定见、僧无念等友人就邀他来麻城居住。起初,李贽住在城中维摩庵,见耿定向的门徒又不停地来骚扰,一气之下,他索性剃度出家,在城东离丘长孺家不远的龙潭湖芝佛寺继续著书讲学。
耿家是黄安望族。耿定向(字在伦,号天台,又号楚侗)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福建巡抚。耿定向以纠正主张儒、佛、道三教合一“异端思想”为己任,主张“重名教”,俨然是孔孟之道的卫道士,倡导宋明理学的领袖人物。李贽则主张“开篱放犬”,即主张人们思想应冲破礼教藩篱,与时俱进。
耿定向推崇礼教,他说:做君子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遵此“四勿”者,则为混账鲁莽!
李贽说,你们推崇的“礼”分明是“刑”的别名,是禁锢人性的桎梏,杀人的刀枪。
耿定向说,礼法乱,必人欲生。穷人欲,灭天理,致令五常尽泯,四维不张,率天下人类而胥入于夷狄禽兽,形同商贾。
李贽反驳道,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欲,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乐声色,爱富贵,欲显达,恋生畏死,不惯拘缚,皆是人的自然之性。同声色等人欲是推动英雄建功立业的动力一样,人们追求为“富贵利达”奔忙,也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商贾亦何可鄙之者?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官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发展资本主义,搞活经济,提高人们生活水平,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耿气急败地说,这是日益膨胀的人欲!人欲不灭,礼崩乐坏,须施以“德礼政刑”治之!今社会纷乱,全是礼法不严刑罚不峻所致!
李贽步步不让地说,今天下之所以不得安生,就是因为你们这些“贪暴者扰之,而'仁者’害之”!人性与社会发展须自由开放,须顺应自然,让百姓“各从所好,各骋所长”,使天地万物和谐不害!
耿定向却说,社会要安定,须要“的的确确寻着孔孟血脉,明明白白走着孔孟途径”。
李贽反问:孔子亦何尝教人之学孔子也哉?夫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而学孔子者务舍己而必以孔子为学,虽公亦必真以为可笑矣!昔之孔子,非今之孔子;以昔日孔子之法,治当今之世,岂不荒唐!
耿定向又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于夜。
李贽说,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
李贽清楚耿定向开口闭口孔孟“万世之至论”、“万世之师表”,实则口是心非。例如人们都知道耿定向与张居正关系不同一般,其青云直上多有张相的栽培与提拔。可是,当张相刚一病故,见皇上下诏夺了张居正的官爵,耿某人便面目骤变,斥张相是千古权奸,瞬间成了对奸相早有识察的正人君子和清算的急先锋。
李贽鄙视耿定向前恭后倨、鼠首两端的为人。指斥他“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某等肯上门教人矣,是孔、孟之志也;某等不肯会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你满口的仁义道德,其实,全是为自己打算。如此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反倒不如市井小夫与力田作者实实在在,干啥说啥。你们一伙“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虽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是借道学这块敲门砖,以欺世获利,为自己谋取高官利禄,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你们所代表的一帮当权的官吏只不过是冠裳而吃人的虎狼而已!
丘长孺亲见了新旧思想的论争,感到自己被所谓“理学”忽悠已久,又像开天眼似的,一下子看清了“天理”掩盖下的罪恶本质。
李贽对虚伪的权势者如此鄙夷不屑、鞭挞无情,却对下层劳动人民,尤其是封建重压下的广大妇女又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就在他住龙潭芝佛寺不久,麻城有位比丘尼,也就是丘长孺的表妹梅澹然来芝佛院礼佛的同时听讲法。李贽竟收她为徒。梅澹然的父亲梅国桢是兵部员外郎、右都御史,是个至豪爽的人,也是李贽的挚友。这时,梅澹然孀居娘家,与其姊妹媳妇善因、明因、澄然、自信、无名等结成研经参佛的“绣佛精舍”,也就是如今的“沙龙”。李贽给她们以鼓励,并以书信形式给予些学法指点。不料遭耿定向门徒肆意浪猜,恶意诽谤。李贽不屑一顾,而对什么“妇人见短,不堪学道”歪理邪说予以坚决批驳。他说,“不可止以妇人之见为见短也。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又岂可乎?设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见,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之不足听,乐学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恋,则恐当世男子视之,皆当羞愧流汗,不敢出声矣!”
丘长孺十分同意李贽的观点,为李贽擂鼓助威,他说,如果说妇女见识短的话,那也是由于她们长期被禁锢在闺阁之间,不让她们走出家门所造成的,罪恶的根源还是在封建礼教。一旦男女平等,妇女同样可以像男人一样走向社会,担当治理国家重任。还列举了历史上有名的女子文母(周文王妃太姒)、邑姜(武王之后)、薛涛、庞婆及其女儿灵照的事例来论证自己的观点。还热情赞扬武则天胜高宗十倍,胜中宗万倍的真正政治家,她比那些阴阳怪气的假道学男人不知又要强多少倍。又打比方说,如今天下女人都以裹一双小脚为荣。一双好端端的脚,经千百次捆绑而委曲变型,不得正常生长,这如同女人们凄惨的命运,自主不得,挣扎不得,只能委曲苟且地活着。还立牌坊般地美其名曰“三寸金莲”。而“金莲”如同天下女人,生不能保其身,任其千万次地欺辱,实在可怜!
见丘长孺明确站到自己一边,十分高兴,赞丘长孺是十分难得的“麒麟凤凰”,便执弟子礼,让他日夜陪伴身边。
多年来,李贽独立不羁,追求思想自由,对官僚政治不满,尤其对假道学不能包容,一言不合,便与论战,不免四处树敌,陷入十分孤独境地。虽奔波忙碌,却一直未寻找到“传灯”之人,没想到竟在这里不期而遇,别提他有多兴奋了!
七、“金莲”可怜 公子鸣冤
较之无数个“金莲”的悲苦命运,刘氏(以下称“孺人”)嫁给丘长孺是幸运的。
大金吾刘守有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本邑周宏祖(字元孝,号少鲁,嘉靖三十八年进士,时任南京鸿胪寺卿)公子周叔南为妻;二女嫁丘长孺,因丘长孺姐姐嫁刘承禧为妻,丘、刘两家结为“鸳鸯亲”。所以,这刘二小姐占两家风光,倍受长孺恩爱,一口一个“刘小妹”。其实,长孺爱二小姐还有一个原因,
刘小姐慧外秀中、心高气傲,算是家族中大才女。她从小就随她婶子毛钰龙(刘守有之兄守蒙遗孀)学诗,识谱,练弹唱。刘守蒙死得早,毛钰龙独居书楼,终日以诗书为伴,学养颇为深厚,诗名誉满荆楚。被公安袁宏道誉为“今之漱玉(李清照)”。刘孺人在其婶子的教导下,拨琴瑟,弹琵琶,横吹笛子竖吹箫,薛涛之诗,漱玉之词,张口能诵,《西厢》、《拜月》倒背横流,既善诗文,又攻音律,填词度曲,还能自创新声,府中姊妹无人能比。《金瓶梅》书中词曲多出自她之手,这是后话。
说到毛钰龙,她可算刘家第一苦命女人。
毛钰龙,字淑美,号文贞,美貌多才艺。其父毛凤韶,字瑞成,号聚峰,是明武宗正德辛未年(1511)的进士,曾任浦江县县令、监察御史,先后巡按陕西、云南。
毛钰龙十四岁嫁刘守蒙为妻,两人感情甚笃,生有二女。她二十五岁那年,丈夫刘守蒙忽然病危,弥留之际,她表示以死殉夫。刘守蒙不忍,让父母极力劝阻。
刘守蒙父母托保山(中介人)张妈去劝说钰龙。张妈劝道:自古多少妇人,夫死之日随之自尽,虽视死如归,正气凛凛然,终不如做节妇值得!做烈妇,烈则烈,却少了许多好岁月?再说,有公姑谁养?有孤女谁育?所以节妇虽不如烈妇保全自身,在名节与孝慈上却最值得颂扬!选择做个节妇,全节完名,立标建坊,名垂后世,可不胜于烈妇多少倍?故殉夫不若存姑,死节不若孤立!
钰龙与丈夫本就十分恩爱,再经保山张妈一番苦劝,把她说得挂泪隐忍,断了殉死的念头。自此,深闺内苑,牢笼躯体,心归佛祖,脚不下书楼。家中女眷们为了称谓方便,就以“玉楼”借代她的名字。
“玉楼”这词语出自《清平山堂话本·西湖山塔记》。其中有诗云:“家家禁火花含火,处处藏烟柳吐烟。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从此,钰龙日诵《楞严经》、《华严经》,身如槁之木,逢春不发;心既寒之灰,点火不燃。她父亲临死前,希望能与她见上一面,她也没下楼一步。“心中无限伤心事,付与黄鹂叫几声”。她独坐小楼,终日以诗书为伴,对镜伤情。分不清我是镜中人,还是镜中人是我,恍恍惚惚,如梦如幻。她题《镜》云:
样出秦宫制,团团宝月回。
虚空开物象,心迹远尘埃。
影覆香罗帕,光生碧玉台。
绣囊鸳鸟并,珍重嫁时裁。
毛钰龙的诗作工稳自然,情景交融;沉郁大气,悲悯深遂,在诗林中独树一帜。袁宗道对其诗赞口不绝,欣然提笔为她的诗集作“序”。下列几例,足见其风格。
《忆别》:
忆别河桥柳,青青送马蹄。
妾心与羌笛,无日不辽西。
驿路花将发,离亭柳漫垂。
凭栏无一曲,日日数归期。
《冬夜》:
玉井无声户已扃,一庭霜月冷如凝。
谁怜寂寞书窗下,冻影梅花伴夜灯。
《纸》:
家住稽山剡水头,陈玄毛颖忆同游。
荣封楮国金符在,尺素修成五购楼。
堪传久远的佳句甚多,如春日诗有:“桃花暮雨烟中阁,燕子春风月下楼”;“诗句怕题新节序,泪痕多染旧衣裳”;“幽闺求夜灯前泪,孤枕频年梦里心”。秋月诗有:“霜飞衾薄红绵冷,云饮天高绿树寒”。病起诗有:“对镜面黄如菜色,看书目眩似花生”。绿窗诗有:“别思潮回同海水,梦魂春去绕梨花”。清明诗有:“深愁减尽红妆兴,回施胭脂与后生。”
毛钰龙的诗感愤忧思,正是强大封建秩序重压下一个痛苦灵肉的呻吟!
丘长孺称:“老夫人之诗真像是金珠悲翠珊瑚玛瑙,无论是黄童,还是白叟,入眼便知,真是诗中瑰宝啊!尤其是自悼哀伤之诗,凄凄惨惨,一字半句抽心裂肝,每读之,则鼻酸喉咽,掩卷流涕,不忍再读,殷殷真情,感人至深!”
邑人以为夫人几十年自始至终,冰清玉洁,全节完名。殊不知她忍受了多少凄凉苦楚。最为可恶的是,耿定向的门徒周宏禴也这毛钰龙诗集作序,却在文中无视夫人的痛苦,借题发挥,以殉'节’相诱惑,奏议朝廷旌表,立“贞节牌坊”,张扬贞节。
周宏禴是毛夫人的女婿,所以,与丘长孺算是连襟。
李贽说:“你的这位连襟周二鲁凭什么干涉别人?他小妾死时,捧是她'三寸金莲’哭三天,却尸骨未寒又纳妾进门,满脑色迷,满口程朱理学,谈性谈心,谈居敬,谈致良知,自己一样不去实行,还自诩'和光同尘’。口是心非,实在可恶!”
周宏禴发妻安人病亡后,纳名媛董少玉为妾。董少玉年方二八,聪颖过人,清润婉秀,善诗词歌赋,又与梅澹然等居士礼佛参禅。她为周二鲁抚养五个儿子,还早晚服侍公婆,结果身心疲惫,二十九岁而亡。
丘长孺深恶周对人对己的“双标”人格,于是,相聚喝酒时常拿他开涮。《金瓶梅词话》第六十回就记录了“涮”周宏禴的情境:西门庆与吴大舅、应伯爵、傅自新等掷骰行酒令。傅自新行令道:“小人行个江湖令,遇点饮酒,先一后二:一舟二橹,三人摇出四川河;五音六律,七人齐唱八仙歌;九十春光齐赏玩,十一十二庆元和。”“一舟二橹”即指周宏祖(字元孝,号少鲁,广东道监察御史)、周宏禴(字元孚,号二鲁,京卿兼陕西道御史)兄弟。丘长孺之所以拿“一舟二橹”开涮,是因为他厌恶“二鲁”的道学气和不耻人格。
周宏禴见李贽与毛夫人有书信来往,就散布李贽以布道为名,勾引仕人妻女等谣言,这其中自然包括梅澹然、毛钰龙等。他们诬蔑李贽与梅澹然、毛钰龙等比丘尼有不正当关系,这就是后来有人给神宗皇帝奏章中的所谓“著书诋毁孔孟,非议程朱,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于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的由来。
李贽对周宏禴的诬蔑付之一笑,说:“我自量心上无邪,身上无非,形上无垢,影上无尘,有何惧哉!已是遍体鳞伤,又哪在乎这暗发里捅的一刀?假道学们攻击人,从不以正正之旗、堂堂之阵,而惯以栽赃陷害、阴谋诡计。”又说,“我已看出'两序’区别在于:你'丘序’着眼于人品与性灵的品评,而“周序”则重在道德说教,给毛氏帖上'节妇’标签。看似褒扬,实则戕害。一幅教师爷像,目无半点眼花,厚颜寡耻,足见其假人无耻也!”
同毛钰龙一样命苦的还有梅家女眷,他们在“绣佛精舍”研经学道,其领军人物就是梅国桢的女儿梅澹然。
当年,丘齐云为户部主事时,常与梅国桢常出入刘金吾家。一日酒酣耳热之时,丘齐云主动做起月下佬,将澹然聘与承禧。他却不知澹然与长孺从小在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彼此暗恋已久。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棒打鸳鸯两分离。梅澹然一直拖着,不肯出嫁。
关于刘承禧与梅澹然的婚姻,在《梅氏宗谱》卷十九中又说得更详尽:
三女受刘承禧聘,未字刘卒。全贞空门,圆寂年三十七,成正觉淡然大士。乳名锦哥,性最贞静,且解禅理,而于绣工之内亦通。
文中“三女受刘承禧聘,未字刘卒”明显是解聘之托词,因为刘承禧最后死于泰昌元年(1622)。谱中“刘卒”更像是其政治生命的死亡,或说刘承禧在澹然心中已经死亡。
明人于慎行《谷山笔麈》中载:
“直至严分宜,而诸孙始现任金吾,及世蕃诛,尽皆削去……华亭武荫盖与分宜同事,不能独异。然当其在相位时,已与陆武惠、刘太保二缇帅缔儿女姻,一在荆之景陵,一在黄之麻城。后陆败被籍,高新郑欲以法并籍文贞,赖江陵而解。麻城之婿后亦以嫁中产不明,与妻侄辈争构不休。”
澹然是麻城有名的才女,虽是个一心学好向上之人,却也知道这位表兄家有几房妻室,还寻花问柳,今日勾栏,明日歌馆,常借家势狂傲贪横,颐指气使。礼教之下的一弱女子,不过是世族间政治天平上的小小砝码,所能做的只能是读书守礼,洁身自保。她倾心于佛,熟读经书,遍览大乘,谙佛典之奥秘,究人生之真谛。在她的影响下,年轻守寡的大嫂善因,也吃斋仿佛,与澹然一起“究竟真乘”。还有自信、明因、澄然(梅国桢之妹)等人也纷纷加入进来,共证菩提。
梅澹然的选择,在家人看来是看破红尘;在梅澹然心中,却是佛祖的召唤,命运的归宿;“一心向佛”也算是拗不过残酷现实的而抗争的理由,何况梅国桢自认有错在先,误了女儿终身,因此对澹然出家持包容态度,并在北街为女儿建了座礼佛精舍。
梅澹然笃信观世音菩萨,精心绣制了一幅观音菩萨像,挂在自家佛堂之上,并将自己的绣楼取名为“绣佛精舍”。于是,梅家女眷们在“绣佛精舍”组成研经学道的沙龙,与澹然一起寻找逃离苦海的精神之路。
对梅澹然及梅家女眷们的遭遇丘长孺十分同情。于是,在梅家和龙潭湖间作了信使,将李贽的开导传递给她们,温暖她们冰冷悲凉的心。不料,这被耿定向安插在麻城的眼线诬蔑为“勾引士人妻女”。
毛钰龙和梅澹然及梅家女眷们的不幸遭遇,让丘长孺清楚地看到了所谓“理学”的虚伪,使他产生了要写一个敢于冲破礼教而改嫁的孀妇的冲动。但现实中难有这样的原型。于是,他就反其道而行之,塑造了孟玉楼的形象,为自己代言。大胆提出妇女夫死再嫁主张,挑战“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旧观念。《金瓶梅》第七回《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写得极为有趣,不妨择出一段来欣赏:
孟玉楼死了老公——布贩杨宗锡。由薛媒婆说合,孟玉楼与西门庆见了面,相了亲,双方都满意。可是,杨家的张四舅不同意,苦劝孟玉楼在家守节。
在封建社会里,女子改嫁碰到的实际问题很多,主要有四:一是男方多妻妾,关系不易处理;二是男权社会,男人常常对女人“家暴”;三是与男人已有子女间的关系不好处理,后娘难做;四是男人或行止欠端,在外眠花宿柳,放荡不羁,难以管束。张四舅就是以这四条劝孟玉楼及早回心转意。
孟玉楼知道“幼嫁从亲,再嫁由身”,走出这一步虽艰难,却必须坚定地迈出去。于是,针对第一条,她反驳道:“自古船多不碍路,若是丈夫喜欢,多亦何妨?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她做姐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喜欢,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欢,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况且富贵人家,哪家没有三妻四妾?你老人家不消多虑,奴过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对第二条,她反驳道:“男子汉虽利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我到她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对第三条,她反驳道:“四舅说哪里话,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待得孩儿们好,不怕男子汉不欢喜,不怕儿女们不孝顺。休说一个,便是十个也不妨事。”针对第四条,她又反驳道:“他少年人,就外边做些风流勾当,也是常事。奴妇人家,那里管得许多?若说虚实,常言道:世上钱财淌来物,哪是常贫久富家?紧急起来,朝廷爷一时没钱使,还向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支来使。况姻缘事皆前生分定,你老人家到不消这样费心。”
四舅被孟玉楼驳得理屈词不穷。彼此针锋相对,如同一场精彩的“妇女改嫁辩论”会,而孟玉楼的辩驳就像是一篇寡妇争取解放的讲演,又像一份妇女改嫁的宣言书。司马迁说“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国语》善于记言,这段精彩对话可与媲美。
写得更为痛快淋漓的还有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其时,西门庆已死,一日去杏花村酒楼歇脚,巧遇清河县知县之子李衙内。俗眼中,他并不算如意郎君。但是,孟玉楼想道:“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大娘有孩儿,到明日长大了,各肉各疼,闪的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我不如前进一步,寻上个落叶归根处,还只顾傻傻的守些什么,倒没的耽搁了奴的青春年少?”这段独白,与其说是千万寡妇追求解放、追求幸福的心声,还不如说是丘长孺对无数孀妇的劝告和支招:这社会是没希望的,要争得自由,全靠妇人自己。
孟玉楼的斗争果然有了回报。李衙内下回书,请众亲戚女眷做三日,扎彩山,吃筵席,鼓乐喧天,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两个女貌郎才,如鱼似水……每日燕尔新婚,在房中厮守,一步不离。”后来又伴随李衙内“归枣强县家里攻书去了”。她“晚岁荣华”、“两情愿保百年偕”,“直到六十八;有一子;寿终;夫妻偕老。”孟玉楼一生为实现人生幸福而奋斗,其结果比吴月娘还胜过三分。
清学人张竹坡云:“语有云:'玉楼人醉杏花天’。然则玉楼者,又杏花之别说也。必杏花又奈何?言其日边仙种,本该倚云栽之,忽因雪早,几致零落。见其一种春风,别具嫣然。不似莲出污泥,瓶梅为无根之卉也。观其命名,则作者待玉楼,自是特特用异样笔墨,写一绝世美人,高众妾一等。”又说“夫终不能一畅吾志,是其言愈毒,而心愈悲,所谓含酸抱阮以此,固知玉楼一人,作者之自喻也。”张竹坡如此的推测不无道理。《金瓶梅》第四十六回,写有一卜龟婆子为玉楼算命时,说出了真相。那婆子道:“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丑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克过方可。”丘长孺正是生于嘉靖甲子(1564)年十一月生。
孟玉楼敢主动向封建势力发起挑战,大胆争取改嫁的权力,在《金瓶梅》世界中是唯一的一抹暖色。越礼改嫁,看似是孟玉楼所为,表达的却是作者丘长孺思想。试想,一个封建制度下的年轻寡妇,竟敢自聘自嫁,在大街上演讲式的我行我素,反驳拿理,又善于辩证,其胆、才、识即使绅士也未必具有;再说,孟玉楼不愿嫁书香门第的尚举人,而选择嫁官商,这体现的正是李贽提倡的“重商”思想。还有出自孟玉楼之口的“紧急起来,朝廷爷一时没钱使,还向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支来使”一句中,所反映的朝政危机和“太仆寺”这朝廷管马政的机构岂是一个乡间寡妇所能知道的?毫无疑问,将孟玉楼形象理想化表达实为丘长孺在为饱受压迫欺凌的“金莲”们代言。
八、奴婢争宠 月落风悲
丘长孺同情的目光没有停留贵妇小姐们身上,他更关注那些圈在世族高墙大院里被主人玩弄于掌股之间的奴婢的生活状态,因为其命运要悲惨得多。她们如同一群拥挤在狭小空间的牲口,为了生存,彼此不得不展开恶斗,直至精疲力竭地走向坟墓。
麻城地处大别山南麓,“光(州)黄(州)古道”贯穿南北,每年都有黄(河)、淮(河)大量灾民涌入,为世族豪门提供了丰富奴仆来源。清人徐鼒《小腆纪年附考》中说:
“楚士大夫仆隶之盛甲天下,而麻城尤甲于全楚,梅、刘、田、李诸姓,家僮不下三四千人,雄张里闾间”。
近年新发现的三张《刘氏族谱·补遗》侧页中的“义男妇名目录”(下简称“名目录”),为《小腆纪年附考》所载提供了佐证:
一摄集十方三界六道四生万类三涂河沙*子鬼神等众:
冯永直(远徙未果),朱梅,车孟(迁陕未果),麻一信(迁永嘉未了),熊氏,成氏,*滕(迁蜀未成),巢氏,蓝氏,黄氏,张氏,霞一进(搬川未果),蔡氏,俞贤,*氏,苟二仁,郑氏,幸启真(游食东道,未行),陈本受,赖天元,花古连,蒲宗胜,詹实富,殷国光(其子续迁),华氏,牛兰秀,孙雪娥,韩爱姐,王六儿,郑爱月,重喜,冯金宝,桂姐,桂青,卓宜儿(以上偕怜女),甘喜项(往滇未郤),邹氏,新春,麻氏,幸氏,神得春,应花子(叫花子),花子书(花,刘家岗人氏,被踢出宗祠。其妻李氏名平,负心向富,原葬古梅园庵),徐氏,明怀仁(举家迁川),鞠喜儿,高春,曾行知(搬川未了),王植(其族于明末遭流寇蹂躏被害大半,植避而举家外迁南阳府枞树林,领执路引,不幸病故,其子发旺请告义葬,桥头亲续行),冯贵,元儿,白氏,黄梅,靳新庆,梅儿,宋蕙莲(偕外妇),先春,蔡氏,孙秀春,伍娇儿(偕女丐),(还有)虞美人,叶高玉,邝银儿,五惠元,巫金儿,阚如意,庄谷云,隋五娘,庹三儿,郗元宵,邴雪儿,席子云,甄丫头,仝玉儿,死胜儿,宠贵妃,铎公(妣刘氏),自秀公(妣刘氏。以上二位偕邱氏。)
这是一份进入刘承禧家族奴仆墓地“漏泽园”奴仆的名单。其中有不少人的名字与《金瓶梅》中人物姓名相同或相近,说明作品是有生活原型的。宋蕙莲、花子书(虚)、李平(瓶儿)、应花子孙雪娥,韩爱姐,王六儿,郑爱月等人的名字也赫然在目。由此看来,与其说《金瓶梅》是部小说,倒不如说是一部是刘家的生活实录。
宋蕙莲是麻城城南宋家垸人。因其聪明伶俐,长的好看,包有一双比宠贵妃(潘金莲)还娇小的脚,先买到世族做婢女,被家主诱奸之后,以为家主宠她,就大胆起来,甚至乔模乔样,做张做致,主动求欢。其实,家主视他为玩物,兴尽之后,就把她嫁给厨役蒋聪为妻,蒋聪与人闹纠纷被人打死,她便又改嫁与其有染的刘家仆役来旺儿。蕙莲因做得一手好菜,来到刘家做了厨娘。家主还答应给她买房子,把她养起来(即偕外妇)。她信以为真,得寸进尺,得意洋洋,人前人后招摇,竟想攀高枝做小妾。惹得正受家爱的宠贵妃妒火中烧,设计害来旺儿下了大狱。后来,蕙莲才搞清是宠贵妃与家主串通做的好事。绝望之下,便上自缢了。家主念她侍主忠诚,将她埋葬于刘家墓地“漏泽园”。
“宠贵妃”出现在“名目录”中,显然不是真实姓名,却道尽她名花倾国、绝艳惊人的美态,清楚表明她倍受家主宠爱,其地位显然比宋蕙莲高两个层级。其实,她因也裹了双娇好金莲,乳名“莲儿”,是城南门张裁缝的女儿,因父亲死得早,母亲就将她卖与城大户家学弹唱。她生性机变伶俐,家主教她念书识字,品竹弹丝,十二三岁便能登台表演,遂被家主收用。从此更傅粉施朱,做张做致,演艺精进,成为奴仆中头牌。奴婢们不称其姓名,反叫她“宠贵妃”了,也从这诨名就可以看出她在家主心中享有的地位。《金瓶梅》作者之所以将“宠贵妃”作“潘金莲”写,是《金瓶梅》是以《水浒传》为噱头创作的原因。
既为“宠贵妃”,接下来就是地位保卫战。她害死宋蕙莲是情理之中的事。她没想到,又来了个李平(瓶儿)与她挑战。
李平儿(后来丘长孺以李平为故事原型,改名李瓶儿)身世与《金瓶梅》中李瓶儿略有区别。她原是花刘岗花太监买来的小优伶,因天生一副好扮相,通体雪白,花太监喜爱,又给其侄子花子书(《金瓶梅》中改作花子虚)做妾。花子书读书不多,是个好吃懒做、寻花问柳的浪荡公子,因与刘承禧结拜为兄弟,为讨好刘家,花子虚主动送李平儿入刘家乐班学戏。谁知李平儿一去不愿回。李平学戏认真,又天生丽质,年龄比宠贵妃小几岁,刘承禧百般喜爱,不慎怀上了身孕。刘承禧正无子嗣,倍加宠爱,有意纳为小妾。宠贵妃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在宠贵妃百般陷害之下,李平儿不足月的婴儿夭折了。李平儿忧愤过度,不幸患产褥热而亡。后来,将因怒气塞喉而一命呜呼的花子书(虚)归葬“漏泽园”,正说明他与刘家关系非同一般;却将李平儿葬“梅园庵”,不排除其中有宠贵妃的泄恨的因素,至于作者在《金瓶梅》中让李瓶儿极尽哀荣,完全出于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生活中的李平儿是个面对强敌彻底的失败者。
李平儿得宠一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太监从宫中带出的几大箱宝物。《金瓶梅》里给花太监财富开了个清单:60锭元宝共3000两白银、40白沉香、200斤白蜡、两罐子水银、80白胡椒,更为亮眼的是,还有两口描金箱柜里装的全是珠宝古玩。刘承禧爱古玩成癖,觊觎已久。他见李平与花子书有隙,便暗与李平儿勾搭上了,花子书明知其中猫腻,却畏惧刘家势力,睁只眼闭只眼,不敢吭声。李平儿知道花子书并非托终身之人,便委身于刘承禧,将花家宝物偷偷转入了刘家。花子书见李平在刘家怀孕,恼怒填胸,得了场伤寒,郁气而亡。花子书死后,其兄长花大要李平回花家,意在追回财产。李平借故不回。花大便到处散布流言,说李平“负心向富”,联合族人将李平并花子书逐出了花家祠堂。
宠贵妃之所以在与宋蕙莲和李平儿的争斗中获胜,除了她天生副好模样,既善管弦丝竹,还善唱时兴的南戏外,还因坎坷的生活给她历练的机会,造就了她趋势逢迎、老谋深算的性格。这是宋、李所不具备的。然而,她早意识到,自己除了聪慧好看以外,一无所有,而她终究会人老珠黄,要生存下去,只有改变奴婢地位,变态地与竞争者恶斗。但铁打的封建“纲常”“伦理”不是想变就能改变的。这既是人性的悲哀、奴婢的悲哀,更是“宋明理学”这个维系封建统治的思想基础罪恶。
九、雄剑光褪 花事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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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荏苒,时间来到了万历十六年,也就是丘长孺与李贽在龙湖下楗读书之时,大执金吾刘守有家开始风波不断。究其原因,是因为“江陵狱起”之后,神宗加大了对“湖湘党”的清算力度。论奏张居正及其同伙的奏章,不断地像雪片一样从四面八方飞来:有为被张居正斥逐陷害诸臣伸张正义的,有为故相高拱被逐讼冤的,有攻讦追随张居正喝导夺情的,有揭露张居正二子嗣修、懋修登科科场作弊的,甚至有借高启愚以“舜禹禅受图”寿居正,乡试出题“舜亦以命禹”,诬陷张有谋的。少年的皇帝急不可耐地要显示威权,发泄一下长期压心中的怒火。他对张居正的定罪是:“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箝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本当剖棺戮尸,念其微功,加恩宽免。刘金吾是荆楚人,与张故相本就难脱干系,又是厂卫缇帅,得罪的人必多,揭露其恶行哪里能少得了?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世锦衣掌卫》卷二十一载:
盖是时(注:指万历以前)公卿大臣,尚视金吾为粗官。胄子自爱,亦不慕羡缇骑之长。自万历初,始用楚人刘守有掌卫印。刘故大司马謚庄襄(天和)之孙,为江陵牙爪,故特擢之。江陵败,刘复与政府及厂珰张鲸交结用事,赫濯者几二十年,卒以善去。自是世家子孙,求绾卫篆,如登碧落,兼领铜山,曰讲,曰攘,曰抢,以至明攻暗击,衊人闺门。”
锦衣卫的能耐是“家中米盐琐事,宫中或传为笑谑”无所不知,然而,既是忠于职守,也是一种罪过。“生我门死我户”,聪明反被聪明误。将皇宫里的秘密知道得太多了,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神宗朱翊钧本相信刘金吾是自己安插在相府的内线,未曾怀疑过他的忠诚,但是毕竟“三人成虎”,弹劾奏章多了,不由得你不信。况且神宗始终有块不为人知的心病,这就是李太后与张居正的一段绯闻。
张居正柄国之时,严厉的李太后要求小皇帝必须放下“九五之尊”尊崇张居正先生和“大伴”冯保两个人。而张居正也把年幼的神宗当孩子教育,岂知神宗却比同龄人懂事要早,自诩五岁能读书,早熟多疑,其双眼时刻注视着文华殿与内宫不足1000米距离上发生的诡秘事件。
张居正眉目轩朗,长髯,善于修饰,讲究形象,又是两代帝师,雄心勃勃,机敏果敢。二十五岁的李太后为了让儿子保住皇位,对张居正无论是政治上,还是身心上皆是倾心依赖。不然,为何在高拱被张居正撵出朝廷之后,李太后反复强调,凡事都必须由张居正作主,即使朱翊钧10岁登极,一切也必须听从张太师的?为何张居正在柄国十年中一直是处以臣压君的威权状态,却十分害怕大太监冯保,极尽讨好巴结之能事?为何年幼皇帝既怕太监冯保,又最仇恨冯保?为何张太师刚倒台,便立刻下诏宣布冯保十二大罪状,籍没财产,发往南京守孝陵?为何在张相红火时,朝廷要郑重宣布:李太后与万历皇帝同居一室?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又为何张居正对李太后贴身侍女徐氏十分照顾,不但以皇帝名义册封她为佑圣夫人,还亲自安排徐氏的儿子在刘金吾手下担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神宗也不傻,如此种种宫闱秘事,又岂能逃过刘金吾的监视?不是同谋,也让皇帝失尊严,岂能饶他?
平心而论,在太后与张相关系中,刘金吾实在陷入了两难境地,谁也得罪不起,其自怨自艾可想而知。
丘长孺是最接近大金吾的人,宫闱内幕与岳父苦衷自然知晓。在丘长孺看来,这桩旷世“绯闻”,实在是揭露所谓“存天理,灭人欲”虚伪性的最好素材。正史不可有,野史不可无。所以,他后来将这段奇闻婉转写入了《金瓶梅》,只是如同将大金吾降格为“西门千户”一样,也将这后宫绯闻,降格为市井间豪强西门庆与世族贵妇林太太的一段偷情。他以小说家独到眼光,透过现象,妙思独运,将笔深入到人物心灵深处,直戳其伤疤。
《金瓶梅》第六十九回写西门庆第一次偷偷摸摸地进入林太太家的后堂时写道:
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使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校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傍列着枪刀弓矢。迎门朱红匾上“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
如果将西门庆与张太师、林太太与李太后角色作个互换,没有不合辙的。譬如,在勾引得手之后,如同李太后将幼帝的教育托付给张相,林太太也将儿子的教育问题全部托付给了西门庆。更值得注意的是,林太太的儿子叫“王三官”,张居正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小皇上刚好是历“三官”;林太太让儿子称西门庆为“义父”,李太后也命儿子视“太师”为“义父”。再说,当初李太后当年只是平常宫女,只是先帝偶尔临幸了她,又算她有运气,才生下龙种,其“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的微妙,就不用说透了。这一切奇遇,不能不让她感到是有神在福佑,所以才像林太太一样虔诚于佛事。书里书外何其相似!
李太后与张居正的私情,往好里说,不过是一段风流韵事;往严重里说,是欺君犯上,辱没臣伦纲纪。只是张相威权震主,阴骘狡诈,神宗既讳莫如深,又恨得咬牙切齿:你刘金吾虽然隐忍不言,未与狼狈为奸,也是不可饶恕的欺君罔上大罪!在这件事情上,刘金吾坠入了“能臣”的宿命——你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更要命的是,被抓进诏狱的张居正大管家游七早吓得魂飞魄散,问啥招啥,甚至连大臣们如何向张相、金吾府敬送壮阳药“狗肾”的事都彻底作了交待。神宗为了消除这块“心病”,只是等待时机了。无论如今刘守有怎么与张居正“清界线”,处处向神宗着赔小心,也丝毫不起作用。
时机说来就来。万历十六年夏,御史何出光弹劾东厂太监张鲸八大罪状,还牵连到同党锦衣都督刘守有、序班邢尚智等。《明通鉴》载:
初,中官张鲸掌东厂,横肆无惮。御史何出光劾鲸专擅威福,并及其党锦衣都督刘守有、序班刑尚智。尚论死,守有除名,鲸被切让而任职如故。
又《明史·李沂传》载:
李沂,字景鲁,嘉鱼人。万历十四年进士。十六年冬,授吏科给事中。中官张鲸掌东厂,横肆无惮。御史何出光劾鲸死罪八,并及其党锦衣都督刘守有、序班邢尚智。尚智论死,刘守有除名,鲸被切让,而任职如故。御史马象乾复劾鲸,诋执政甚力,帝下乾诏狱。大学士申时行等力救,且封还御批,不报。许国、王锡爵复各申救,乃请前命,而鲸竟不罪。外议谓鲸以金宝献帝获免。
李沂在劾疏中说:“数日来都市喧传,咸谓:鲸广进金宝,多方请乞。果尔,则亏损圣躬又不止钦念侍卫之微矣。”又言:“陛下往年罪冯保,近日逐宋坤,鲸恶百保而万坤,奈何濡忍不去……流传鲸广献金宝,多方请乞,陛下犹豫不决,中外臣民初不肯信,以为陛下富有四海,岂爱金宝?及见明旨,许鲸策励供事,外议籍籍,遂谓为真,亏损圣德,夫岂鲜浅?”神宗读疏气极,手持沂疏说:“沂欲为冯保、张居正报仇!”立下诏严鞫,谳上,诏廷杖六十斥为民。
其实,李沂是耿直之臣,并没有瞎说。尤其是冯保败后,张鲸继张宏、张诚为司礼监,代掌东厂兼内府供用库印,与其党羽邢尚智、锦衣卫都督刘守有相倚为奸,在宫廷内部行贿邀宠,只是神宗蒙蔽过深,李沂言词过于直率、刻毒,击中了神宗心病。
刘守有幸运的是,神宗将怒气发泄在李沂和雒于仁身上,又内有张鲸说话,外有申时行袒护才躲过杀头之祸。
申时行(1535——1614),字汝默,号瑶泉苏州府吴县人,嘉靖壬戌科状元。万历初,由礼部右侍郎改任吏部左侍郎,不久即入阁为大学士,参与机务。张居正为相时,申时行如同《金瓶梅》中的蔡蕴一样拜在“太师”门下,颇爱器重,亦与刘守有结好,常是刘府座上宾;张居正死后,推为首辅的张四维也因父亲病逝不得不回家丁忧守制。可是,张四维丁忧期刚满,忽然患病身亡。首辅之职落在了申时行身上。申时行一改过去行事风格,推行宽大政务,朝廷大臣,“乐其宽,多与相百姓善”。王世贞在《内阁首辅传》中称申“蕴藉不立崖异”,“不近悬崖,不树异帜”。(一个“蕴”字,使丘长孺塑造状元蔡蕴产生了灵感,因为刘守有能躲过一劫,也与他关系极大。)申时行自万历六年入阁,到万历十九年九月离职间,也正是刘家跌宕起伏的十三年。可以说,倘若没有申相的袒护,刘守有一定会败得死无葬身之地。
刘守有未像尚智那样论死,还有个原因,明朝皇帝为了笼络功臣勋戚,曾授以“铁券丹书”,许诺持有者:“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又因刘守有平时能像陆炳那样圆滑处事,鼠首两端,朝臣纷纷帮他开脱,而神宗本就不忍对刘守有下狠手,又见未籍没多少财物(注:刘守有早将财产转到麻城家中),以为还算清廉,便以党争性质敷衍了事。
在神宗革除了邢尚智、刘守有官职后,又有御史马象乾等再分别上疏攻击张鲸。神宗不但不听,还要把万象乾关到诏狱。更让马象乾不知道的是,太监张鲸早已给神宗使过宝贝了:万历十四年皇六妹婚礼,承运库太监所上急需,计各色金4300两,青红宝石9921枚,西珠600枚,各等珠92700枚,珊瑚3600枚,翠羽千余枚,各色香9800两,更加宠幸张鲸。
刘守有本来就与申时行过从甚密,首辅此时有意袒护,自然化险为夷。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
景陵陆武惠(炳)领锦衣卫最久,虽与严分宜比周,而爱敬士大夫,世宗时有严谴下诏狱者。每为调护得全,缙绅德之。殁后虽削爵籍没,终昭雪袭官。今上江陵在事,以同乡麻城刘太傅(守有)领锦衣,寄以心膂。适台臣傅应桢、刘台等以劾江陵逮问,赖刘调护得全。夺情事起,五君子先后抗疏,拜杖阕下,亦赖其加意省视,且预戒行杖者,得不死箠楚。刘后以厂珰张鲸株累罢归,而子孙贵盛不绝。两相何等威权,而爪牙能度外行事,宜其有后。顷者癸卯妖书一案,缇帅因而下石,几灭人类,曾闻二前辈风否?
又载:
“迨至今上,宪天法祖,宫府凛凛,而厂卫大抵相倚重。如己丑锦衣大帅刘守有一逐,而厂珰张鲸遂继之,则掌司礼印者张诚,实与闻焉,内廷故事,监印与厂,必两人分掌。”
这场风波,因刘金吾竭力使银送金,又有申时行、张鲸从中斡旋,刘家总算未遭彻底清算,还留了条荫袭如故的尾巴,给刘承禧后来复职起用留了一丝光线,只是此时让刘府一家老小吓掉了魂魄。
神宗处理何出光、李沂劾疏之初,北京隆福寺东厂胡同的大金吾府一片慌乱,狼奔豕突。刘守有被除名软禁在家里。
丘齐云带呼文如周游世界后拖着病体回家,见亲家刘守有出了大事,感到两家根基垮塌,儿子科举无望,病一月有余,驾鹤归西了。
父亲病逝,呼文如不久离去,说是回了汉口,也不知如何营生,这对丘长孺是个沉重打击。他又想,父亲毕竟是士林贤达,风流一世算是名扬天下,必须请个名人给撰篇铭文才好。如果不明不白的下葬,则愧对父亲。于是,建了墓庐,依麻城“厝棺”之俗,将棺材停放其中,待求得“墓志铭”后,再选好日子,正式落地为安。
所幸朝廷派人在刘家抄搜了几天,并没有抄出很多东西,万历皇帝也就软了下来。其实,在这之前,刘守有早闻到风声,就让儿子将家里的金银细软,连夜装箱,转运回了麻城乡下。
《金瓶梅》十七回有描述:兵科给事中宇文虚等人参了误国权奸蔡京、王黼、杨戬等人一本,其党羽都将发边卫充军。西门庆女婿陈敬济的父亲陈洪原是杨党。陈洪夫妇忙让儿子将家财装了若干大箱转到乡下。《金瓶梅》中借陈敬济之口描述的一段情景:
“近日朝中,俺杨老爷给科道官参劾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问拟枷号充军。昨天府中杨干办连夜奔来,递报给父亲知道,父亲慌了,叫孩儿同大姐带这些箱笼家伙,且暂时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时,他就起身往东京我姑娘那里打听消息去了。”
刘守有许多不明财产从何而来?据《国榷》的记载,奉旨查抄张居正、冯保、徐爵、张大受等人家族的,正是刘守有及其同僚李廷禄、张照、郭尚友等人,而查抄所得,大部分被私下瓜分,充公的不过一两成而已。而这几次抄人家财,又只算个例。
今有学者将西门庆定位为“新型商人”,却忽视了他的“锦衣卫千户”的背景。如果硬要说他是“商人”,他也不过是靠构建官僚关系网发迹的腐朽“商人”。这类借“官”谋“财”的“商人”,其命运终难免与官运沉浮,随潮而涨,随潮而落。
虽然刘家这棵大树没有即刻倒下,却元气大伤,景况大不如前。宦海浮沉,让丘长孺感叹不已,作诗云:
里虚外实费张罗,待客酬人使用多。
马死奴逃难宴集,台倾楼倒罢笙歌。
租田税店归新主,玩好金珠托卖婆。
欲向富家权借用,当人开口奈差何!
刘守有被除名后,家务就不顺,常有上门讨债,又突遇一场雷火,烧了数间楼房,连刘守有的嫂子那座楼也化成了灰烬。好在死不肯下楼的孀妇毛钰龙被抢了出来,只可惜她数年诗稿被烧得一干二净。刘家虽然表面依旧光鲜,毕竟遭受了重创,“驴粪球儿面前光,却不知里面受栖惶”,处处表现出衰败迹象,虽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速降了一个等量级。因蓄家奴过多,入不敷出,不得不减员裁员,在被抄家的那几天,鸡飞狗跳,其家奴有被卖的,有盗物潜逃的,还有投河自尽的,举水河上浮出数十具尸体。
刘家蓄奴千计,偶然死几个,本算不得新闻。换了平日,即死即埋,不会惹起大的波浪。但是,现在正是家事不顺之时,“墙倒众人推”,尸体摆在河滩上,围观的人多,指责的人自然多,让刘家丢尽颜面。
正当刘家不知所措的时候,刘家姑爷丘长孺主动站出来给收拾残局。人死了总得有个下葬的地方,毕竟物伤其类。丘长孺虽贵为公子,却很关注着女人的生存状态,又是好侠多情,况且与奴婢们朝夕相处,弄琴抚筝,日夜箫鼓。只是手头无钱,这时丘家也迈入窘境。幸好他的想法得到了刘家族人的支持,并在城东鹅岭下官塘角西寻到一块荒弃的墓园。
这块墓园在一片灌木丛中,占地数亩。不知从何时起,邑中有行善之人将露死街头者收葬于此。只是无人看管,荒废已久。墓石横七竖八,残骨暴露,狐眠破冢,鼠踞残碑,只因阴气重,本地人既不敢选作墓地,也不敢耕种,少有人来。墓前原本有一破寺庙——地藏寺,墓园叫“漏泽园”。据老人们说,这墓地俗称“望川义冢”,大概是元明之际移民到四川的麻城人捐建的。墓旁还有数亩墓田,原属赵寡妇。她觉得刘家墓地压着了她家风水,不吉利,就转卖给了刘家。《金瓶梅》三十回,作了简短的交代,说是西门庆家坟地隔壁(漏泽园与刘家墓地毗连)赵寡妇家,庄子连地要卖,要价三百两银子。西门庆只还她二百五十两。当时一两银子合今币两百块。后来发现的侧页表明,实际是丘长孺从赵寡妇手中买下这块地皮的。
现将新发现的第二侧页部分内容抄录如下:
圣明万历中,有姑父邱氏讳长孺者,笑而以地齌之,义而以安土。原有破庙,名漏泽园,俗号望川义冢,庚子秋又题“山水有主,风月无边”。越后,泽公亦助之。以下七十五名,俱葬换鹅岭下官塘角西,与刘公亮言玉石墓同邻。有南北向者,有东西向者。失名若干。兹于谱后附录之,既不殁其名,亦不遗其谅此等之阴云,庶乎“复次普广:若未来世”,诵曰《摄集经》,其可慰矣。
收尸入葬之日,丘长孺心伤往事,口占一首云:
生前艳质绝清尘,死后芳魂葬荒村。
莫谓诸卿身世小,随园随水认乡亲。
僧无念以禅偈云:
整日死关在眼旁,自然世味冷如霜。
闲来办下藏身窟,莫待临时手脚忙。
丘长孺为奴仆们题写的:“山水有主,风月无边”算是对死者的安慰和评价,墓地的冷月悲风也宣告了刘家繁华的落幕。面对墓园,丘长孺顿时看到了造成她们悲剧的原因,也看到了耿定向等卫道士们宣扬的“存天理,灭人欲”的本质。他心中升起一种要将所见所闻纪录下来的冲动,因为这不仅一种良心,更是一种责任和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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