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新安晚报》
临终前那晚，父亲的生命之火已经非常微弱，在病床边我一直拉着他的手，这双童年时代常常牵住的温暖而结实的大手渐渐变凉，他的呼吸暂停的时间越来越长，当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息，仿佛一列生命列车，轻鸣了一声汽笛，停在了人生的终点。
从12年前发现罹患肝癌，经历了多次手术和化疗后，从亲人的角度我们看得最为真切，在这十二年中，死亡一直和他如影随形，他们已经变得非常熟悉了，最后死亡像朋友一样到来，他走得非常安详与宁静。
父亲出生于皖北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他能成为一名医生和学者，一生中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努力。从饥荒的中学岁月寒窗苦读，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忍受着肝病的折磨坚持在广州医学院进修，改革开放初期从ABC开始学习英语考取神经病学研究生，再到九十年代万里负笈，前往美国深造。他总是为自己设定一个要奋力跳跃才能达到的目标，然后倾尽全力。闲聊时我们曾说，也许选择在一个普通医院平静地工作生活，也会幸福，父亲对此总是一笑置之，其实我和母亲都明白，即使这是不错的选择，也不会属于他，所谓性格即命运，父亲一生注定不会在平淡中度过。
与父亲人生关联的另一个重要词语是“饥饿”，他少年时代在县城中学读书，每个星期天要步行20公里回家，口粮只有两个窝头，有一回行到半路口粮吃尽，几乎倒毙路边。幸好遇到一位同乡，在当地供销社工作，带他到食堂吃了人生最丰盛的一次窝头大餐，他工作后每年回家乡都要去感谢这位长辈。
我总觉得父亲的一生一直被这种饥饿感所驱策，他的努力、坚持都源于此。甚至有些事情显得过于执着，但如果能够了解他的人生经历，就会懂得他的感受。张贤亮在《绿化树》里借主人公之口说出了他们这代人的感悟：吃饱了不饿，是几乎要付出性命才能明白的道理！
父亲一生中最大的考验始于2002年6月末的一天，我正在上班接到他的电话：“我体检出了问题，你来一下。”CT报告单上很谨慎地写着“肝左页占位性病变”，他本人是大夫，哥哥死于肝癌。他完全知道诊断的意义。
他术后存活了十二年，这对于肝癌来说算是奇迹，这其间有不少病友来咨询，以为他这样的医学专家会有什么抗癌诀窍。其实如果真的说有什么秘方的话，就是他不把自己当成病人。上班、出差、旅游、授课、著书，一切照旧，乐观可能是真正的灵丹。
也许是疾病使他参透了人生的一些真理，这十二年里他做自己喜欢的事，结交自己喜欢的人，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帮助困难的病人。患病的十二年反成了他生命中最精彩的时间。
他是全国癫痫治疗领域的知名专家，几乎每天都有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病人，当他们从这位满头银发的大夫手中接过治疗方案，并听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解释时，很难想象对面是位癌症患者。
父亲最后一次远行是去年暑期，虽然身体非常虚弱，他坚持要带孙女出游，也许已经意识到这将是他人生最后一次远足，他选择了三峡。人生如同这滚滚长江东逝水，应该珍惜每一分时光饱览沿途的美景，体验两岸青山中蕴含的悲欢离合与人生五味。
这次旅行的最后一站专程去了黄鹤楼，当时正值酷暑，母亲不太赞同和理解。在他临终前几周，一天突然要我把崔颢的《黄鹤楼诗》写给他，“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写完后他把诗放在枕边没说什么。也许是诗里终将离别的悲怆打动了他，从本质上说人生真的是一次忧伤之旅。
最后几周里他已卧床不起。当我和母亲陪伴他时，他总会抓住我们的手，母亲担心是他临终前的恐惧，但我觉得更像是一种不舍，其实这时生命对父亲来说只是痛苦的体验，他对生命已无眷念，不舍的是爱和亲情。张爱玲把人生比做一个苍凉的手势，父亲用这个苍凉的手势告诉我，人生中真的有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
他临终前一周正逢他七十岁生日，从他得病那天就曾向上苍祈祷希望能够活过古稀之年，那天我们订了一个极大的蛋糕，上面以孙女的口吻写了“爷爷生日快乐”。当时他已没有说话的力气，全家围在他身边留下了他生前最后的影像。当仪式结束我们分享蛋糕时，父亲突然在一旁鼓起掌来，脸上绽开了笑容，这也是他最后一次露出生动的表情。他在为自己的一生鼓掌，为一生的精彩和绚烂，一生的磨难与坎坷……
命运也许对他真是眷顾的，虽然病疼相随，但他终于陪伴自己的老伴度过了七十岁月，看到自己心爱的孙女亭亭玉立，而且给了他十二年的时光，面对人生的最后也是最艰难的课程——学习面对死亡。
□马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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