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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

     1

      2003年是我到日本的第二年。我认识了一个本地餐馆的服务生,我通常下夜班后去那里吃饭,每次点一碗米饭,一碟刺身,一碗海参汤,有时会带一杯烧酒。迅速吃掉,然后拿出PC敲公司材料。持续至深夜餐馆打烊。林从木门上取下ofo雨伞,我们同行。

    “京都的夜里总是多雨的”。

     林来自中国南部边陲小城,那里有中国最极致的高温与强烈潮汐。辗转日本并非偶然,林在高三后不再读书,日夜写作,于省地小有名气。一次出行,林因迷路滞留在陌生岛屿,不断行走希望找到游行组织。并未遂愿。她脱下球鞋,赤脚踩在沙滩上,索性信步。后来,林说,她在远处看到樱花树林,巨大茂盛的树冠翻涌赤红樱花海浪,仿佛相彰于海洋。林不再靠近,内心为之震颤,她不知道中国热带地区何以生长此树,第一次见到便热爱,心生贪恋,渴望拥有。次日,林返回家乡与亲友短暂告别,卖掉常年累积的手稿以获取部分积蓄、购买日译词典与直达机票。

     1999年暮春,林飞往末世京都。


2

      遇见林纯属偶然。

     这是京都巷内一家极为普通的传统民俗餐馆,招牌采用明治时期的日文书写,隐蔽狭小,需要反复辗转才可抵达。我就是在某个沉默的雨夜来到这里,吃饭、敲打材料,林走过来问我是否需要冰水。我听到清晰明快的中文。

     她说,我叫林绽,你可以叫我林。她扯过长凳坐在我的对面,身体索性伏在桌子上,茂盛长发烧到我的手边,没有气味。林从来不是漂亮的女子。她将男性的理性粗犷体现得精致,擅长制作烤鱼和抹茶酱,不过最近开始做餐馆前台服务。她习惯观察进出的客人,操持不同语言肤色的人种鱼贯般遁入,留下不同声音、笑容以及情感,然后约定好迅速撤离。

     她说,仿佛是深海底部,大家都是盲目。

 

 3

      相处是从第一次打电动。深夜巷子里的破败游戏厅,消防设备年久失修,烟尘漫溢。屋顶仿佛在下降。林说流畅的本地语言,与老板短暂交谈,递给我冰水,自己拿了两罐冰冻啤酒。我们长时间沉默无言,长时间眯眼打电动,林长时间注视着我的眼角,后来我仍是清晰记得,微弱荧幕光芒下她的眼神——那目光里——是没有尽头的黑色绝望。

     林说,自从7年前在陌生岛屿偶然遇见樱花树林后,她在暮春街头总是长久观望大片的翻涌广袤赤红海浪的樱树,不过内心,却再无热恋而为之震颤的感觉。

     那日的京都夜里太暗。我看向林的时候,不知道林是否也在凝望着我。

     后来步行至林的租住房间,她倚着旅馆楼下的栅栏,上面锈迹斑驳。林的手指在全身口袋上下翻索,掏出烟和火机。熟稔点燃。夜色翻涌,空气中裹挟海风与烟草的辛辣气息。

     林经常在深夜洗脸时对镜中的自己产生奇异的幻觉,对着镜中的自己说,你绝非沈信得般粗犷而坚韧。你为自己行动、制订计划、盥洗和烹饪。居无定所,不断变更租住房屋,试图摆脱任何与自身本体产生永久联结的人及事物,譬如人,物品,住处,工作,还有孩子。喜欢清水与晚风,执念于麻质织物。它们清澈、真实、有形且观赏性薄弱,如同自己。

     林自顾抽烟,我没有看林的眼睛。我不知道那里是否依旧是没有尽头的黑色绝望。

  

 4林

     有一天,我记得夜里下了很大的雨,巷子里面泛起深浓雾气。雨夜如同某种暗示,它带给我生命中无法预知的转折。

     1977年7月某个清凉雨夜,我出生在人民医院。

     9岁时父母在暴雨深夜毅然签署离婚协议,此后八年我同年迈祖母生活在南方黄梅时节潮湿困顿的多雨村庄。

     我讨厌下雨,感觉雨水落在脸上的样子像是在哭泣。

     大学第三年,下晚自修后我与同系女生祝丹奔跑在雨中,宿舍楼前昏暗灯罩遮蔽路灯光亮,顷刻,祝丹的气息无声覆没我的唇角。年少懵懂的爱恋在滂沱雨幕里蛰伏生根。祝丹是我爱慕两年的女生,抵达日本的前三个月我们突然失联。

     而就在那样一个沉默的雨夜,我停留在民俗餐馆,看到林从木门上取下ofo雨伞。

     她告诉我,京都的夜里总是多雨的。

   

5林

     “很多个时候我都在怀念过去,怀念清凉雨水、大风吹、夜行单车的日子。极度厌恶现在。清晨前往与黄昏回归的大巴车,末排靠窗位置,拉开窗,大风吹。车厢风声呼啸。听陌生歌单。睡觉。读书。景色流动。路边飞鸟升起又降落。一成不变的玉米田。树林。远方苍翠山峦。这些是不值得纪念的事物,你所观望出的美好,不过是内心深沉的幻觉。”

     暮色时分窗外下起雨,灰暗的近乎凝滞的雨水包裹车身。自顾雨幕里向前,冲刺。不久放晴,途径花海。粉白花朵簇拥至晚霞将落处仿佛燃烧起来。拍照。心生欢欣。

    “收集与记录,一直是很重要的事。它为生命带来真实。”她说。

      林是极其敏锐的女子,渗透理性、智性与中性。这令她轻易在人群中突显而出。平日完成忙碌餐馆服务后依旧保持写作习惯,在京都居住的四年里书写达500千字,HeK杂志上定期陈列林的名字。

     上面写着,林绽。楷体中文。

     文章内容多被日译,她无法接受日译后的文字。林的热烈,全然绽放在笔尖,更改意味着即时削减与背叛,即便是语言单纯的转换。我们同样来自中国大陆南方,她在山温水软蔷薇开满画楼城墙的江南愈发坚韧,而我是个沉堕的隐居者。传统、静默之于我,淋漓尽致。 

 

6

     “你是否经常做梦?”

      《梦的解析》里,那个眼眶深陷的奇怪男人弗洛伊德说道,梦是有意义的精神活动,是潜意识是欲望和儿时欲望伪装的满足。梦境所演示的,其实是内心某种愿望的达成,即使连那些不那么愉快的梦也是,只不过真实欲望在这个时候被伪装起来了而已。在梦境里,人的本质身份和欲望将井喷释放。

     林说,她的梦境令她沉沦深陷。人们仿佛在夜里醒着,白天做梦。

    “我总是怀疑眼皮背后是否雕刻着远古时期线条诡异的花纹或是某些具有宗教性质的图案,不然怎会在每个冬日的昏沉午后慌张掉落在我的瞳孔上。”她说。

   “有没有服用过药物”。我问她。

   “很少,梦境已成生活。我倒希望自己永无法苏醒。”她回答。

     周而复始的梦境,如同暗示。

      她说,在梦中,山谷隧道中火车呼啸而过发出的轰鸣。一匹没有尽头永远无法裁断的白布。几个人以转圈的方式摇动手臂顷刻就变成了漩涡,又是漩涡。红色的冬日黎明时刻母亲在五楼的窗台沉默凝望着我。白云大厦十字路口,四方开天,天降洪水大蛇,浓绿洪水,震耳欲聋,与《圣经》中场景一模一样,自己却从未读过此书,也未曾信奉基督。躺在血泊中的人身上布满玻璃片胸口贯穿笔直钢钉。男人无声摘取自己的眼球,我看着他面部的空洞,感到灵魂已麻木而自私。梦里失踪人口,乡村午夜,黑色诡异土丘,野猫逃窜。他们反复重叠交织在一起,如同殷红幻觉。我无法醒过来,手指丧失支配的力度。

     绿色丛林,水蒸汽,夏日的肌肤细腻白净如同蜂蜜,圆框眼镜,在登山包里放清洗好的苹果和梨,白色短袖,观望因翻越山岭劳累的大批人群,我决意去对面的山头寺庙找鸭子。

      梦境中任何意象的组合与拼凑毫无章法,叙述语言模糊不清,它只作为人们对自身内心的呼唤与热望。

    “我从不抗拒梦反复带给我的真实意象。我永远记得。在梦中见到很多事物,现实生活中无法抵达与实现,所有梦境带给我的突破,着迷万分。”

     “我不停往回走,直至回复到我的自然属性。”她说。

     我听着,感到胸口好像不停有尖锐的东西在敲击。我感到林会像那些梦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消失。

     那一刻,我感到很难过。

     那时的林,眼神明灭——如同熄灭的灰色烟雾。

  

7

     我与林交谈,中途林跑去酒柜拿了烧酒,她不停喝酒对我的话语只是象征回复或保持沉默,空气固定成一种单向流动的状态。当我询问她为何执意孤身一人来到日本时,她不再喝酒,问我,有烟吗。我递给她。我知道她会开始讲话。

     她抽烟,而且很凶。

     写作需要清省的意志与一支干净的笔,她不停对自己进行酒精与尼古丁麻醉,笔下的意象也如致幻药物般令人深陷。

     林说,我第一次写短篇时的主人公是一个女子高中生,有着凛冽眼神的女孩。成绩优秀家庭完整,父亲在本地置办产业,具有良好发展前景和生命力。

     女孩的人生被既定规划成无法更改的模样。读完高中后出国留学,修缮礼仪与面容,回来进入企业单位,频繁出席形式活动,以婚姻为表象媾建政治联盟,与门当户对的男子创建唯美家庭,随时被当作炫耀吹嘘的典范。

     女人逾越35岁会变得繁琐,失去大部分理性与智慧,与丈夫的争吵容忍反复更替。为了排解生活对自身的压迫,不得不对子女过分严苛,企图令他们的人生遵循其父母惯例再版复制。以上事情完毕后,人类在进入更年期前有一段时间,被称为虚无阶段。此时他们会对生活中一切物类进行反叛、攻击,企图挣脱环扣枷锁。无济于事后,遂得安宁。向生命的循环更替屈服,并逐渐苍老。


8

     “死亡是复归的捷径,每当我们有了生命,死亡就已如影随形。”

     我听过林的叙述。

     后来呢,她怎么样了? 我问道。

     林说,后来她的生命变得曲折,她做出了正确的判断。17岁她同父母告别,登上赴往美国的邮轮。当船只悬浮于茫茫大海时,她感受到了生命中的虚无、空旷和无可奈何的寂寞。大西洋黄昏时分,铺天盖地橙紫霞光流泻散落于安宁海面与船舶之上,她看到大批海鸟不断飞行切割赤红天壁,突兀如同彼时翻涌的樱花海洋。

     飞鸟没有家,常年在海上飘荡,守护着辽阔的蔚蓝海域直至生命尽头。它们一生只落地一次,而那一次,就是它们死的时候。

     女孩看到船上的人,来自中俄日法等国家,深陷的眼眶和蓝色瞳孔、背着画盘的画家指甲缝中的油彩、男孩刀削般锋利的下颚线条、微微起伏的年轻胸膛。洋流运动轰隆作响,撞击船体,令人心颤。

     我可以想得出那画面,美丽而孤独。

     酒精碰撞玻璃发出刺耳声响。林仰头喝下。吐出烟雾。继续说道,后来她与邮轮上一名男子相爱,男人来自法国,爱好抽烟和雕刻。穿粗麻上衣,左耳上一只耳洞,没有修饰。颧骨高耸相称于年轻眉眼,瞳孔呈现淡蓝色。他是长久以刻刀、画笔为生的男子,关节处生茧却依旧温暖细腻,适合抚摸与亲吻。他目前没有稳定职务,持续飘荡于海上驳船、巨轮,偶尔成为大陆的客人。前些时间在巴黎街头替人画像,拜慕画展,也为裸体女人画像,巴黎的女人们似乎并不介意裸体。他速写的确很好。

     他们相爱只是因为黄昏时分他来到女孩身旁轻声说道:You see the sky,like me and you.

     林不再说话,她已疲倦。我沉默地注视着她,我在想,为何一个辍学的女孩会拼命辗转来到日本京都,放弃安定生活,写下这样的文字。

     2003年是我认识林的第一年,我26岁,林22岁。


9

     我不记得那天夜里和林说了多少或是没说。

     我只记得,她最后的样子。她穿着…细麻上衣暗红色印度布裤,手腕上一支古旧银镯,长发如茂盛涌动的火焰,一直烧到我的手边。我下意识抓起了它们,却触摸到冰凉的潮水。林的眼神渐次模糊不清。

  

 10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到林。我询问餐厅老板,他说,那个女孩在你睡着后就辞职了,她只留给你一句话,

                   “京都的夜里总是多雨的。”

     我站在那里,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

     我很遗憾。因为我一直无法知道她故事中的女孩是否就是她,而且,我也一直都没能告诉她,我的名字——林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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