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萍一叶
为爱国女词人蔡寄萍而作。
江运鸿
编写说明
这本書是为抗日战争時期愛国女詞人蔡寄萍编写的。蔡寄萍是从风声鹤唳中逃出来的难民，又是封建婚姻制度下的牺牲品。她用詩詞信札沉痛地深刻地反映了她的不幸遭遇，一字一句，都是血淚的结晶。非一般淘情冶性的作品可比。由於她在人月圆一詞中有“空嗟薄命，孤萍一葉，流浪天涯”之句，而她的名字又叫寄萍，因以孤萍一叶名篇。为了保持原作的完整性，编写時，不在诗词信札内夹写表达心情的叙述文字。同时于每一大段之前题词一首，以代替回目。虽不能很好地加以概括，但作为编写提纲，似无不可。希二三好友批判阅览，并提供宝贵的修改意见。 一九七五年秋 江运鸿
一、
词曰：小住成都应有待。风月无边，不用金钱买。二月海棠生异彩，锦官城内花如海。玉垒锦江仍未改。多少诗人，人去风流在。梦里江妃将佩解，超然尘表真潇洒
－蝶恋花－
四川成都是一个富有诗意的美丽城市。这不是说成都的山水风物特别引人入胜，而是古代有几位大诗人在成都住过，游览过，用他们生珠玉，惊风雨的诗笔，给成都增添了鲜艳夺目的色彩。李白诗中的，“地轉锦江成渭水，天迴玉垒作长安”，杜甫诗中的,“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雲变古今”，陸游詩中的,“瓦屋螺青披雾出，錦江鸭绿抱山来”，这都是从大处着眼的。具体到写山水草木，名勝古跡的诗，那就可以编成一冊成都纪勝的專集。比如：描写武侯祠的有,“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黄鹂空好音”。描写孔明庙前的古柏的有,“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描写杜工部草堂的有“桤林礙日吟風叶，笼竹和煙滴露梢”和“花徑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若問杜甫草堂的位置，只要读“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就知道是在浣花溪。还可以从，“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和“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的诗句中，知道草堂是在万里桥之西，百花潭之北。再读陆游描写寺庙的诗，则有，“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描写锦官城的海棠花的，则有“成都二月海棠开，锦绣裹城迷巷陌”。描写青羊宫浣花溪的梅花的，则有，“何当化作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有些花木是诗人自己培植的。杜甫就在荒地上种过松、桤、桃竹、杨柳、枇杷等等。可惜，“新松恨不高千尺”，但是，“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说明他种的竹子、桃花、杨柳、枇杷，都很茂盛。特别是竹子多，有竹一顷馀，把草堂掩映得，“竹寒纱碧浣花溪，桔剌藤梢咫尺迷”。为了营修房屋，杜甫对竹子虽然爱惜已六载，也不得不在一个早上“兹晨去千竿”。甚至由于竹子滋生太快，妨碍了别的花木，曾产生“恶竹应须斩万竿”的想法。后来陆游还用“石笋街头日落时，铜壶阁上角声悲”的诗句，把街名阁名，也随着他的诗句流传至今。可以说，历代诗人在成都生活过、游览过的，都得写上几首几十首，把各自所处的时代和经历，与成都的山水风物溶合在一起。直到抗日战争时期，还有来自天涯地角的诗人，与当地的诗人不期而遇。他们与杜甫陆游有不同之处，也有相同之处。不同是时代不同，相同是战争给他们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杜甫诗：“昔我去草堂，蛮夷塞成都。今我归草堂，成都适无夷”。可见杜甫虽有一个草堂，终非长久安身之所。陆游诗：“把酒不能饮，苦泪滴酒觞，醉酒蜀江中，和泪下荆扬”。这是陆游因爱国而忧国，故有身在成都心在战场的悲愤情绪。现在(抗日战争时期)住在成都的外省人，多半是来自沦陷区或抗日前线的断鸿零雁。他们当中，有的爱好诗词，在成都留下了诗话般的故事，这是值得广为流传的。
话说一九三八年秋天的一个例假日，成都某邮局挤满了人，有汇款的，有取包裹的，有寄信的。奇怪的是发卦号信的排成了长队。有一位身穿军服的青年，发信之后，还在那里徘徊观望。他不是看热闹，而是对今天发卦号信的人特别多，很不理解。他左思右想，才找出一个原因，这两天谣言多，都说前线紧张，又有几个市县沦陷了。这些发卦号信的，多半是向亲友打听消息。就拿我来说吧，家住川东，还没有出省，为免沉者自沉，浮者自浮，觉得发封卦号信可靠些。何况是家在外地的难民，他们慎重其事，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他正在这样揣想着，只见一位圆圆脸的女学生，走近另一位长方脸儿的女学生面前笑着说：萍姐，刚才我想了一首咏雁的七言绝句，内容是：
带月穿云下碧空，江山如在梦魂中。南来应有平安信，却被西风吹向东。
你看好不好？那位叫做萍姐的点头笑道：好，有进步，但是末两句不切实际，因为你是本地生长的。你曾经对我讲过，你的亲友既不在北方，也不在东方。不过，这两句可以不改，就让别人去寻味吧!这时身穿军服的青年已经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她们。听到她们简短的几句问答，特别感兴趣，差点儿插话了，但还没有说出声来。一会儿，那位叫做萍姐的取了卦号信收据，转过身来了。她俩人临走时，不约而同地向青年军人瞟了一眼，并相视而笑。青年军人目送她们远去之后，才忽忽若有所失地离开了邮局。
你道这位青年军人是谁？他姓胡，讳兴镒，号季立。家住川东酉阳县龙潭镇，现年二十二岁，毕业于龙潭中学。在校时，既爱体育，更好文学，曾因自称是写打油诗的祖宗，和一位爱好诗词的女同学发生过争论。毕业后不到一年，伪中央军校在秀山招生，龙潭离秀山不远，季立看到广告就赶去投考。由于他个子高大，身体结实，在长方的脸上，显得眉宇轩昂，目光锐利。有了这样健康的身体条件和中学文化程度，一考就被取录。来到成都后，常常利用假日，浏览名胜古迹，碰见的女学生不少，却没有引起他的关注。可是刚才邮局邂逅相遇的两个女学生，不仅姿容秀丽，而且又有诗才。分明是佳人难再得，偏又失之交臂，太可惜了。这天晚上，露凉人静，同学们都睡熟了，季立总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稍一闭目，那两位女生的倩影，就像过电影似的活跃在自己的眼前，怎么也消失不了。为什么对她们这样念念不忘呢？原因是季立爱看古典小说，很早就想碰上一个红颜知己，作为终身伴侣。因而，他从今天的邂逅，联想到去年春天的艳遇。当时，他在大众桥边散步，看见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女郎，身穿着适合她体态轻盈的绛色春衫，将微微耸起的乳峰，随着一双粉臂压在栏杆上，低着头，像惊鸿顾影似地凝视着桥下的春波。如云的鬓发，衬着那丰润的桃腮杏脸，是那么娇嫩得可爱，一对梨涡，被春风吹起了会心的微笑，不时地从雪白而整齐的牙缝里，吐出低微而悠扬的歌声。他原想逼近去，像蜂蝶一般地领略花香花色。但又怕惊走了她，同时他也没有那股勇气。只是坐在江边那座卧薪亭内，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看到忘神之际，稀呼破口而出地叫一声好。然而他随时提高了自己的警觉，好字冲到喉管里，却又随着一口唾沫咽下去了。直到那女郎伸起了懒腰，将纤手掠一掠低垂的绿鬓，扯一扯微绉的衣角，像风送行云，风吹杨柳似的飘飘然然去了，他还呆坐在亭子里出神。为了牢记这一意外的邂逅，他填了一阕高阳台的词，那词是：
芳草萋萋；微风拂拂；画桥掩映斜阳。一碧春波，漾成花影双双。倚栏人俏春衫薄，目盈盈意远情长。半娇羞，泛起红霞，点染丰庞。清歌一曲樱桃破，更梨窝带笑，兰麝飘香。绝代倾城，居然再世王嫱。黄蜂错认花间蕊，意翩翩绕鬓低翔。暗销魂，疑是天台，羡煞刘郎。
这阕词把那女郎描写得此中有人，呼之欲出，活像一幅绝妙的美人画。后来他在大众桥边守候多次，再也碰不到那位女郎了。但不久，他打从湄村经过，又在一泓池水漾着楼台的地方，看见隔池楼上出现另一美人，年约二十岁，也是那么顾盼自得，婀娜多姿的惹人怜爱。等他旧地重游时，景物依然，美人不见。打听起来，才知是江浙来的，已经迁往重庆去了。他不能忘情似地又填了一阕柳梢青词，那词是：
踏青时候，群芳织锦，众妍堆绣。一角红楼，满地春水，谁家园囿。多情崔获重来，却不见拈花红袖。楼外樱桃，篱边杨柳，春风依旧。
这两阕词，他记得烂熟。就在默默的一讽诵之间，忽又联系到今天的艳遇。觉得那位圆圆脸的女生，向大众桥边见过的女郎一样娇小轻盈；那位叫做萍姐的像湄村见过的美人，那样秀丽庄重。作为交诗朋友，自然不受年龄限制，如果要结成终身伴侣，那就只有那位年龄稍大的叫做萍姐的比较相称。可是我这样胡思乱想，女方对我还没有丝毫印象呢!她们望我一眼，相视而笑，可能是笑我显得痴呆局促，不像一个军人，不会有别的意思。这也就是说，今后我想找她们建交联系，还是一件困难的事。他正在想着想着，忽然眼前呈现一片山清水秀柳暗花明的景象，他站在溪桥上游目骋怀，大有潇洒出尘之感。这时，只见一位衣带飘飘的仙女，驾起彩云从桥上掠过。一舒广袖，就掉下一个锦囊。他想伸手接住，却被一阵狂风吹落在溪桥之下。他不禁惊叫起来。睁眼一看，只见一位同学正在推他，问他做的什么恶梦？他只好说是双手压在胸前引起的梦呓。但心里暗暗埋怨同学，不该推醒他，否则，还有机会等到那位仙女解下另一个香囊亲手递给他。现在回味梦中情景，彷佛那位仙女的面貌风度，就和那个叫萍姐的一模一样，是耶非耶，令人神往。
二、
词曰：相逢便是佳期。两依依，一抹斜阳，人在浣花溪。 倾吐了流亡恨，断肠词。身世堪怜，相对泪交颐。 －－－相见欢－－－
近来天气阴凉，季立为那女生魂牵梦萦，如醉如痴，好像着了魔似的。经过几个日日夜夜的思量之后，觉得有一线希望。这线希望，就在于她是女学生，只要到几个女校门口多转几转，总会有机会碰到的。但是，碰到了，又怎么打交道呢？难道像张君瑞那样走到红娘面前，来一个，小生姓胡，名兴镒，字季立，本省酉阳人也，年方二十二岁……并不曾娶妻……吗？
不行，太唐突了，会出笑话。只能花较长的时间，多碰几次面，在碰面时，再见机行事。最好是在游览名胜古迹的地方碰见时，故意哼几句诗，引起对方的注意。心里这么想，也就准备这么做。过去每逢假日，总有几位同学邀他一路去玩。现在有了自己的秘密，不得不单独行动了。大约在一个月内，他利用假日和一切休息时间，到蜀华高中、树德女中门外徘徊过，到女生比赛球艺的场地参观过，到武侯祠、昭觉寺、青春岛、望江楼、浣花溪、杜甫草堂、青羊宫、百花潭那些风景宜人的地方浏览过。可是碰不到他要想碰见的人。虽然他有些灰心丧气，但还是寻寻觅觅，到处乱碰。一见女学生，不管是谁，都得注视一下。
一天晚上，季立在电影院看电影。刚落座不久，就有一位女学生来到他的身旁，用报纸拂去座位上的灰尘，坐下来看茶花女本事。季立仔细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坐在他身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梦寐以求的那位叫萍姐的女学生。心想，机会难得，千万不可错过。就壮着胆子，冒冒失失地叫了一声：萍姐你是一个人来的？那女生以为是熟人，点头答了一声是。但凝眸向季立打量时，似乎没有见过。虽然哥哥的同事多数认识她，但无论如何不会叫她萍姐，心里正在纳闷。季立见那女生不再做声，深感局促不安，脸上火辣辣的，不知如何是好。那女生似乎觉察到了，也装着熟人似地问季立，您也是一个人来的吗？这一问，给了季立很大的勇气，连忙回答是是。并不失时机地向那女生问这问那，当问到那天在邮局发信时，季立说：你那同学念的那首诗，虽然有点脱离实际，但也有妙处，妙在可解不可解，耐人寻味，你说是不是？那女生听他这么一说，秋波一转，彷彿想起来了，笑着说：你说得对。季立正想和她畅谈，电灯一黑，开演了。这时候的季立陷入沉思遐想之中，根本没有心情看电影。上映不到一半，季立就对那女生低声说道：这是个悲剧，再看下去，使人伤感，我们上街去逛逛吧!那女生点点头，于是一先一后地走出了剧院。只走出几步，季立就朝着那女生抱歉似地说：刚才太唐突了西子，不会见怪吧!那女生笑道：这没有什么，我估计你是(伪)中央军校的，我哥哥蔡树滋在军校当军事教官，不然的话，或者说不是您爱好诗词的话，我不会再和你搭腔。这么说，您是河南兰封人了。有几次，您哥哥还满有兴趣地看过我的诗词呢，可他没有说妳会写诗词。您的芳名，是单名一个萍字吗？那女生答道：我不叫蔡萍，我叫蔡寄萍，寄托的寄，浮萍的萍。季立一听，连声叫好，说这个名字，富有诗意。寄萍朝季立望了一眼，笑着说：您讲我哥哥喜欢看您的诗词，可他不愿意看我的诗词，认为我的诗词悲观情绪太重，看了使他难过。请问，您的贵姓大名呢？季立简要地作了自我介绍，并说明，季是孟仲季的季，立是三十而立的立。因为他出生时大哥二哥都死了，父母希望他成家立业，所以取了这个名。前年父亲也去世了，现在只有母子二人。寄萍听了，关切地说：您家里的人，倒很简单，但是，既然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为什么你母亲不把你留在身边呢？季立叹息着道：我那龙潭是个小镇，四乡都有土匪，八面山就是有名的土匪窝，我在家乡是不会有出路的。再就是，我当着母亲只说是投考政府机关，母亲是个文盲，有些偏听偏信，当时她还不知道我毕业后会要上前线打仗呢!寄萍说：军校有几个总队，散布很广，详细情况，我还不清楚。虽然哥哥在军校培训那么多的学员，究竟对抗日救国事业，能起多大作用，值得怀疑。同时我嫂子住在城里，我也用不着到军校去。季立听到寄萍对军校培训学员的作用，持怀疑态度，有点不以为然，心想，我毕业后，不上前线打日寇，又干什么呢？寄萍低估军校学员的作用，大概是很久没有听到前线传来的捷报吧!寄萍见季立沉默了一会，意识到自己失言，正想作些解释，季立先开口了。他说:你对军校的详细情况，还不清楚吗!军校学员分驻在皇城、四川大学、西较场、北较场、南较场、青羊宫、草堂寺、川大理学院、荫唐中学及协进中学等地，我现驻草堂寺后面。有些地方，你已经到过吧。寄萍笑着说：只要是名胜古迹，我就到过。有的名胜地，后面和左右两旁，不是作为军械仓库，就是作为军事训练场地。但前面一小块地方，还是允许浏览的。正说时，霜风吹面，大有寒意。季立想找个坐谈之所，好和寄萍长谈一会，就用手指了一指说：那边有个酒馆，叫做不醉无归，我们进去喝杯酒暖暖胸怀吧!寄萍推辞说：牌名虽雅，俗客太多，时间不早了，您该归队了。季立不便免强，但又恋恋不舍地说：下次我们找个什么合适的地方，谈谈诗词好不好？寄萍深情地望了季立一眼，笑着说：下个星期来浣花溪再会吧，那边是我经常游览的地方。季立满口答应，忙伸出手来想和寄萍握手，但又敏捷地缩转手来，行了一个军礼。寄萍带着笑容，挥了挥手，就朝一条小巷走去。季立还像立正似的阒街头伫立以望，彷彿寄萍也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等到寄萍的倩影在暗淡的灯光下消失了，才急急忙忙地跑回队部。这一晚，季立兴奋得睡不好觉，总想用最美妙的词句填一阕词，可是左推右敲，想不出可以形容这次巧遇的字句来，只好反复地念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念着念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入梦的。
大概是有了一个难得的约会吧。这些天来，日子过得太慢，但季立切盼的假日终于盼到了。这天，他起了一个早，穿上昨天洗过的军服，觉得也还整洁。早餐后，带了一个旅行袋，到店子里买了些水果糕点，急急地向浣花溪走去。边走边想起那晚巧遇时的情景。觉得和陌生的女郎第一次打交道，冒失一点，还是有好处。但当她发现我也是一个陌生人，不再理睬我的时候，我的内心，还是频频跳动，怕碰钉子的。幸好，她估计我是她哥哥的同事，又重新和我搭起话来，真是幸运。分手时，我真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是，初相识，怕她不习惯。假如她把我看成是轻薄儿，不愿意和我交朋友，那不是委遭糕的吗!今天会见时，我可要庄重些。他走着想着，不觉来到了目的地。但是沿着溪流走来走去，看不到寄萍的踪影，只好站在一个引人注目的固定地点等待着。一会儿，远远来了几个女学生，走在前头的那一位，别有风致，好像是寄萍。这时寄萍也注意到了，还没走近就朝季立招手。季立笑逐颜开地迎上去。寄萍笑着说：您等得够焦燥了吧!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去。于是季立领先，走到一个溪边游人稀少的草地上坐下来，寄萍也跟着坐下，笑着说：我本来早就该到的，被一个要好的同学缠住了，好不容易才把她摆脱，您不会怀疑我爽约吗。季立笑道：不，我相信妳说的话是算数的。妳刚才讲的是不是陪妳到邮局发信的那位同学呢!寄萍道：正是，她叫罗绮，今年十六岁，比我小两岁，您莫看她年纪小，人倒是绝顶聪明的。会写文章，会玩乐器，会打球，会唱会跳。加上她美丽的面孔，苗条的身材，在学校，早就有校花之称。本来我在蜀华高中，她在树德女中，由于两人都是篮球选手，在几次比赛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是她建议，要我由蜀华转到树德来的。她原来不会写诗，现在学得很有成就了。季立不待她说完，就插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有了妳这位大诗人，她的进步之快，自不待言，想必她是有家学渊源的。寄萍道：她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和嫂子，开了一个小百货店。她母亲临终时，对她哥哥约法两章，一是要资助妹妹一直进入大学，二是妹妹结婚时，家里的房屋、家具和流动金，要分一半给妹妹。她有了这好的条件，年纪又轻，自然是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正因为她天真烂漫，在校时，穿着扑素大方的学生服，放学后，有时穿学服，有时穿红绿色的时装，越是人多的地方，她越显得活跃。表面看来，好像和什么人都搭得上，合得来。但她有头脑，有骨气，从未上当受骗。人家乐意和她亲近，却又有些摸她不透。季立边听边注视寄萍的神态，看到寄萍落落大方旁若无人的样子，故意笑着说：罗绮的确是一个标准女郎，她比你小两岁，叫妳萍姐，那么，妳又比我小四岁，我不该叫妳萍姐，而是应该叫妳萍妹了。他说这话时，只见寄萍脸上浮起了红霞，低着头，用纤手拔了些野草，向溪流中抛去。但她神态悠闲，并无愠色。为了打破沉寂，季立才记起昨天特意选抄的几首旧作，带在身上来了，
于是掏出几张八行纸递给寄萍。寄萍展开诗笺，反复看了两遍，这才侧转身来望着季立笑道：您这几首诗，写得既精练，又流丽，可算是大诗人的手笔。我没有作准备，先将几首近作念给您听吧!寄萍如珠走盘地念着。季立聚精会神地听着。刚听了三首就赞不绝口地说：妳的诗来源于现实生活，又如实地反映了生活，练句不加雕琢，用典不着痕迹，如形有影，如響应声，出乎性灵，发为天籁，比我的诗高明多了。寄萍笑道：您这样谬加奖饰，我不敢再念下去了。季立要求她再念几首，寄萍却故意推辞说，思路已被打断，暂时记不起来。季立只好说：下次请你抄几首给我吧!我是甘拜下风的。一边说，一边将带来的水果糕点拿了出来。寄萍随意吃了一点，就站起身来说：我先走一步，今后每逢例假，准到这儿来，您同意吗!季立忙站起来，连声答应好好，决不爽约。寄萍走了几步，回转身来挥了挥手拍。季立也挥手示意。他用十分爱慕的眼光，送走了寄萍的丽影。在回校途中，诗兴大发，到队部时，已经打好一阕醉花阴词的腹稿。那词是：
约向花间偎碧树，密语殷勤诉.此地应重来，未尽馀情，便觉斜阳暮。 娇音宛转叮咛处，祗恐佳期误。欲去尚留情，秋水横波，回首频频顾。
晚上，季立 将这阕词写在本子上，又反复地念了几遍。念到十分满意的时候，忽又感到有些字眼用得不恰当。比如说：她向我着重介绍了罗绮的情况，我和她谈的是诗词，怎么说是密语，作为诗朋友，在一定的时间和地点会晤，怎能说成是佳期。总而言之，我和她是初交，还没有达到可以谈情说爱的程度，不能这么写。但是，想修改一下，却又想不出代替的字句来。是这样吧，留着自我欣赏，不让寄萍看见就得了。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几天来，同学们从季立异乎寻常的神态中，好像发现了秘密，连连问他拾得了什么宝贝，季立只好一笑置之，不作解释。一天傍晚，季立在校外散步，偶而拾起一张破旧报纸，展开一看，是《东南日报》，估计是江浙的难民带来的。虽然过时已久，新闻变成了旧闻。但副刊上的曲词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蹲在草地上将署名则三所写的客中秋思，一口气念完了第一遍。接着又一字一句地慢慢默念着。只见报上刊登的是：
(北仙侣点绛唇)睡梦初醒，月圆如镜。人初静，一片秋声，偏向愁中听。
(混江龙)飞蓬断梗，半生湖海叹飘零。一年年，年华虚度，一日日，憔悴难胜。说甚么燕语莺啼都得意，却不道水流花谢竟无情。云烟过眼，气愤填膺。悲凉凄惨，孤苦零丁。悲凉似蛩吟断砌，凄惨似鬼哭荒茔，孤苦似猿啼古岸，零丁似雁叫长汀。东一片，西一片，似风吹落叶。左一阵，右一阵，似浪打浮萍。这一边，无穷心事苦难宣，那一边，又一天秋思闲相趁。有几多旧愁来了，新恨相承。
(油葫芦)禁不住万顷思潮竟夜腾，闲将往事评。悔当初学书学剑两无成。卖文章，秃笔无灵应，御干戈，赤手无权柄。惊风鹤，走的慌，减行装，带的轻。把书箱琴剑丢乾净。急煎煎，便遥指建阳城。
(天下乐)恰便是天宝当年杜少陵，南北征途不暂仃。攒程途，几经狼狈境。醒黄梁，万念灰，话沧桑，又百感生。只落得国破家亡心自耿。
(哪咤令)似凭地愁牵梦萦，几时得愁消恨平。似凭地魂飞魄惊，几时得魂安魄宁。似凭地天昏地冥，几时得天清地垌。怕的是劫数深，巴不得烽烟靖，又依然寸步难行。
(鹊踏枝)对残灯，数残更。冷清清月过空庭，淅零零风透疏棂，静悄悄孤身瘦影，远迢迢故里归程。
(寄生草)想那故里呵，草木羶腥染，山川兵燹经。只怕那桃源鸡犬都无幸，小园松菊应难剩，新坟磷火交相应。我思乡易起仲宣忧。登高那有孟嘉兴。
(么篇)感物情无尽，怀人泪已盈。我那苍颜老父思温清，我那齐眉结发伤孤另，我那垂髫儿女多争竞。这离魂已断不堪招，便凝情到死还难瞑。
(赚煞)天冷客衣单，气肃秋风劲。痛煞我离乡背井，怎禁他两鬓萧疏白发增。望家书心似悬旌，眼睁睁却又是鱼雁无凭。怎能壳手挽银河洗甲兵。待惊魂略定，把归装重整。那时节呵!俺一家儿，好团圆聚首话中兴。
季立默念完了后，小心异异地将报纸折好，放在口袋里，准备带到浣花溪，和寄萍共同欣赏。
正好，第二次约会就在明天。季立又是一晚睡不着。一方面默记《东南日报》上的曲词，觉得则三描写乱离时的情景，不单是他一个人和他一家人的灾难，而是风声鹤唳中，枪林弹雨中亿万人的悲惨遭遇。另一方面，揣想明天寄萍看了这些曲词的时后，是赞叹不已还是感慨遥深？想呀想呀，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又挨到吃过早餐，才雷急火急地跑到浣花溪，喜得寄萍先到，已经坐在原来坐过的草地上，望着溪水出神。季立跑近去，二话没说，就从口袋里拿出《东南日报》给寄萍看。寄萍接过报纸，一眼就落在客中秋思这个题目上。先看了几个曲牌子，再从头看下去。季立坐在一旁，仔细端祥着寄萍，好像几次晤面还没看清似的。只见寄萍脸微长而秀，肌细腻而肥，齿洁白如玉，发纤黑如云，美人准头适度，衣服称身，像在大众桥见过的美人一样，也因有一对梨涡，增添了她的美丽。正在越看越爱的当儿，忽见寄萍秋水般的眼波里流出了两行苦泪。无疑，这是曲词剌痛了她内心的创伤，忙伸手想夺回报纸，被寄萍的一只粉臂挡住了。季立怀着难过的心情说：是我不好，不该给妳看，我的原意是“奇文共欣赏”。谁知妳别有伤心，一下子变成泪人儿了!寄萍没有即时回答，继续看下去，边看边用手帕拭眼泪。看完后，才喘息不定地断断续续说：这些曲词着实触痛了我的心灵。我的父母亲在沦陷区生死不明，怎能不叫我伤心流泪呢!那次我在邮局发卦号信，是托一位住在洛阳乡下的同学，设法打听兰封沦陷后的新情况，至今还不见回信。也许我那同学离乡避井逃到外地去了。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十七岁那年，日寇深入河南腹地，军事当局为便于撤退，计划在花园口决黄河之水，一举淹没寇军。谁知被汉奸泄漏消息，日寇在一个晚上就转移得无影无踪，黄河决口的结果，遭受生命财产损失的不是寇军，而是自己的老百姓。水一退，日寇又像秋风扫落叶般地卷土重来了。当时我在洛阳女中念书，从家信中得悉家里没有直接受到黄河决口的影响，方以为慰.可是，几小时后，日寇逼近，来不及同父母亲同生死共命运，就急煎煎地跟着在(伪)中央军校洛阳分校当教官的哥哥撤退到成都。我父母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沦陷后，即使活着，也不知过着什么样的悲惨生活。我最担心的是，哥哥在(伪)军校当教官，要是日寇知道这个情况，说不定会把我父母亲剁成肉酱呢!说时，眼眶里的泪水，又像珍珠般的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季立听她说得这么悲惨，也忍不住鼻子一酸，陪了两行同情之泪。寄萍以感激的眼光望着季立说：我是一个有家归不得的难民，你的情况不同，不要为我难过。本来季立早就想安慰寄萍几句，因为不愿打断她的话，才没说出来。现在寄萍反过来安慰季立，这使季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接着寄萍又说话了。寄萍说：我那晚对你说过，(伪)军校培训那么多学员，究竟对抗日救国事业能起多大作用？这不是对你个人的作用估计过低，而是现实情况，使我失去信心。我不知道当局一再提出的“忍辱负重”，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是不是忍得越久，负担越重。据我看，有些战役，与其说是节节败退，不如说是不战自溃。这与忍辱负重又有什么联系？我多次向我哥哥提出问题，像这样消极地对待抗日战争，什么时候才能收复我的家乡，什么时候才能收复所有的失地？我哥哥答复得很简单。他说：这是祸国殃民秘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要我专心读书，别管这些管不着的事。因此，我在经济上虽然依赖哥哥，但在思想上是与哥哥有矛盾的。凭您说：我应不应该关心国家大事？季立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妳的家乡沦陷了，怎能不考虑收复失地，准备还乡的问题呢!你哥哥的话是言不由衷的。不过，妳太激动，太急于求成了。(伪)军校的学员是会分期毕业，分批赶赴抗日前线的，我也不例外。妳的话，对我是一种鼓励和鞭策。但是，从妳来说，还是要耐心等待。急坏了身体，不惟无益，而且有害。妳不妨这样想一想，有朝一日，把日寇打跑了，失地收复了，妳的父母亲还健在，而妳却积忧成疾，瘦不禁风，妳父母亲看到你病成九死一生的样子，不会心痛吗!我觉得妳对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应该寄于希望，而不是绝望。也就是说，要想开些，想远些，决不能把自己置于被毁灭的地步。寄萍听他言之有理，脸色显得开朗一些。于是双双站起身来沿着归途，缓缓而行。边走边把话题转到诗词方面来。这一次，季立一直把寄萍送到树德女中门口，才放心回队部。
三、
词曰：寇盗乱神州，忧患伤怀抱，同是流亡路上人，但愿还乡早。 归思逐云飞，落叶因风扫，欲赏横斜竹外枝，何处梅花好？ 卜算子
自从季立知道寄萍的身世及其精神状态之后，对寄萍关怀备至，体贴入微。每当寄萍思家忧国郁郁寡欢的时候，季立总是百般安慰。使寄萍破碎了的心灵，得到有效的弥补。寄萍对季立则经常鼓励他勤学军事技术，苦练杀敌本领，为扫荡日寇，光复旧物，作好准备。他们除了以浣花溪为主要会晤地点之外，还游览了其它名胜古迹。好像要和唐宋诗人争胜似的，每游一处，总是别出心裁一唱一和。有一天寄萍还特意陪季立到罗绮家里，要罗绮给季立弹琵琶。从此季立和寄萍会晤时，也邀罗绮参加。本来罗绮和寄萍是形影不离的。寄萍在电影院看电影的那天晚上，罗绮参加文娱活动去了，寄萍和季立第一次在浣花溪会晤时，借故将罗绮摆脱了，但随后就把和季立相识的情况告诉了罗绮。罗绮不愿干扰他们，每逢假日，先自回避。现在邀她参加，她只好闲常奉陪。
一天傍晚，他们三人到望江楼去游览。途中看见一个空坪里围着一堆人，走近一看，有一老妇人和一少女在坪里卖唱。那少女面带愁容，歌声也有些吞吞吐吐，听不清楚。季立边听，边在打着一首诗的腹稿。刚想到“减字偷声出口迟，女儿心事怕人知”两句，回头一望，不见寄萍，就和罗绮朝望江楼走去。只见寄萍在楼上倚栏低唱，唱到“流亡歌曲岂堪讴，流亡歌罢泪凝眸”就没有再唱下去了。罗绮叫了一声萍姐，寄萍回过头来，苦笑了一下。季立望着寄萍笑道：妳刚来不久吧，我想了两句诗，续不下去，正想请妳帮我结尾呢。寄萍道：您念吧。季立将想好的两句诗念出来，寄萍不假思索地续道：“天涯那有还乡路，唱到流亡双泪垂”。季立听了，再将四句诗连起来念道：
减字偷声出口迟，女儿心事怕人知，天涯那有还乡路，唱到流亡双泪垂。
念完后，连声说：续得好。不过，“那”字用得太肯定，表现了绝望情绪，不如将“那有”改为“应有”……罗绮不待季立说完，就接话说：萍姐，你刚才唱的词，我只听到两句，你再念一遍吧。寄萍道：我唱的是浣花溪词，内容是：
怕向黄昏倚翠楼，斜阳胍胍水悠悠，晚风声里万重愁。 飘零生涯不忍记，流亡歌曲岂堪讴，流亡歌罢泪凝眸。
季立凄然道：你太多愁善感了。怪不得你哥哥不愿意看你的诗词，我听了都感到难过。寄萍道：刚才你们看清了吗!卖唱的是难民，歌声也是呜呜咽咽的，怎能不叫我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呢!有苦水吐出来，总比咽下去好些嘛。罗绮道：胡先生，你还不知道呢!寄萍最爱唱流亡三部曲，可她唱到伤心之处，简直不是唱，而是痛哭流涕。我和同学们多次劝慰她，这几个月，她不再唱了。季立道：罗小姐，我也劝过妳萍姐，近来她的情绪算是好了许多。今天，她旧病复发了，妳和她一块的时间长些，还是请妳多多关注。这时，寄萍感到头昏作呕，季立和罗绮像照顾病人似的将寄萍送回学校。
秋天过去了。剌骨的寒风，把浣花溪的游人吹得越来越少。但他们三个人，只要出门时不下倾盆大雨，还是照常去游览。一天，季立在浣花溪徘徊良久，还不见寄萍罗绮去。她怀疑寄萍病了，正在焦急不安。忽然，罗绮笑吟吟地跑过来，一见季立就说：萍姐今天来不成，她嫂子生日，有女客，要她招待客人。她怕你等得心焦，要我来送个信。季立笑道：既然妳萍姐有事，我们两人谈谈诗词，也不会虚此一行。罗绮满面春风地说：我正要请教，最好是先走百花潭，再转青羊宫，边走边谈，比呆坐在溪边要舒服得多。季立点头表示同意，接着说，从那儿谈起呢!罗绮道：就谈您写诗词的经验吧!季立想了一想说，我先从一个故事谈起。那是前几年的事情，有一位叫罗楚翘的女郎，从岳阳逃到酉阳县龙潭镇。因阮囊羞涩，举目无亲，无所依附，写了三首征婚诗，登在当地的《中兴旬刊》上。那诗是：
洞庭湖畔是侬家，自负绮年貌似花。胡马驰驱城破后，只身亡命走天涯。 堕地今兹二十春，数年飘泊损天真，凄凉客路凄凉味，谁是天涯慰籍人。 不含羞涩只含娇，曾学诗词善弄箫，往日豪情都丧尽，只缘身世已飘摇。
这几首征婚诗刊出后，不到三天，编辑室就收到几个人的应征诗。罗绮瞟了季立一眼，笑着说：您也是应征者之一吧。季立道：我没有应征。倒是我的一位名叫周尔宾的诗友和了三首，也登在《中兴旬刊》上，周的和诗是：
双栖紫燕吉人家，未料青春赋落花，追昔抚今增百感，东流江水恨无涯。 腹心共话洞房春，笑语分明梦最真，露冷孤衾鸡唱晓，醒来不见并头人。 城破家亡走玉娇，楚歌退敌恨无箫，悲欢聚散成因果，不待灵龟仔细摇。
罗绮道：罗楚翘看到周先生的诗有何反应呢？季立道：没有表示态度。大概是看到周尔宾的诗，意在续弦，有待考虑吧。当时我没有应征，是觉得罗楚翘太自负，恐怕不好相处。这不单是从她征婚诗的字里行间感觉到的，而是从她答复几首应征诗的内容得到证实的。比方说：驻在当地的廖营长在应征诗中有：“自愧虬髥缘分浅”，又有“洞庭万顷蛟宫在，疑是明珰翠羽人”之句。罗楚翘的答诗是：
懒效相如琴不张，殷殷何必见明珰，惊鸿到此心方定，最怕虬髥借酒狂。
又有某君自己不会写诗，请了一位八十岁的老学究代作，诗中有：“燕石勒名”等语，颇露老态。罗的答诗是：
燕石勒名志未酬，怜君老气已横秋，过时力学当须记，自有名花伴白头。
还有一首应征诗，诗中有“年何成”，“实能贤”几个字，罗的答诗是：
年何成与实能贤，两句不通绝可怜，莫谓儿家甘神手，恨无挺权奈何天。 浮词滥调网求工，短笛无腔笑牧童，寄语呆呆休妄想，红丝不系可怜虫。
罗绮正听得津津有味，季立表示，故事讲到这里就完了。罗绮笑道：说到底，您还是局外人。您觉得罗楚翘太自负，不好相处，我却喜欢她那天真爽朗的性格。一个年轻女郎，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还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肯轻易嫁人，这难道不值得我们敬佩吗？她的结局呢？
季立道：最后的结局，我猜测不到。但当时我参加了《中兴旬刊》的编辑工作，知道有几位好心的人，凑了些钱请编辑室转交。罗楚翘就用这些赠款做旅费到重庆去了。我拿这个情况做故事讲，意思是：写诗词要把自己摆进去。自古以来的诗人，各有各的生活环境，各有各的思想意识、学历、才气；风格也是千差万别的。假如我写的诗，可以换上别人的名字，那就不是我的诗了。罗楚翘的诗，比起你萍姐来，固然望尘莫及，但总算是她自己的诗。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如萍姐。我想的“减字偷声出口迟，女儿心事怕人知”，并没有道出卖唱人的心情，也不能说明我的用意所在。妳萍姐续的“天涯那有还乡路，唱到流亡双泪垂”，那就完全把她自己摆进去了，妳说是不是？罗绮道：您说得对。但有一点我还不明确。萍姐对德国大诗人海涅说的几句话非常欣赏。海涅说：“诗是人类的病，如珍珠是蚌的病一样，珍珠是泪水变成的宝石，诗是人类痛苦的结晶”。我不知道海涅的话，是不是可以作为诗的定义？季立道：我认为诗的定义离不开“诗言志”，“言为心声”，也就是我刚才说过的，要把自己摆进去，言自己的志，写自己的心声。海涅的话，在目前是符合你萍姐的真实生活、真实思想的。但在不太远的将来，抗战胜利了，妳萍姐回到家乡和亲人团聚了，海涅的话就不适合你萍姐的心理状态了。罗绮嗯了一声，笑着说：我想起来了，萍姐小时候的精神状态，和现在不一样。据她说，她的小名叫做芊芊。这个名字是怎么得来的呢!她父母亲都是大学文学系的高才生。在校时，因爱好诗词建立了感情。毕业后很快就结成终身伴侣，她们的唱和之作，萍姐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还偷偷地写了些短诗，怕写不好，没有给她父母亲看。她母亲从一个书本内翻出一首署名寄萍的七绝，诗中有：
“庭院无人春草绿，邻人邀我斗芊芊”
之句。她母亲满心欢喜地拿给他父亲看。他父亲看了，也异常高兴，认为上句有“青草绿”三个字，下句“芊芊”二字就有了来历。把斗草写成斗芊芊，也很新颖。她母亲听了，就笑盈盈的站在门口向萍姐招手，口里喊：芊芊快来。萍姐莫名其妙地走进屋内，她父母亲拿出这首诗，大大夸奖了一番。萍姐得到父母亲的鼓励，兴致更高，造诣更深。可惜我没有她那样的家学渊源，但我还是有信心。我想，只要肯用工夫，没有学不好的。这几个月来，萍姐的诗词，您看了不少，您对萍姐的作品，还有什么评论吗!季立道：妳萍姐吟诗，总是脱口而出，不费吹灰之力。她的诗词，有的是一气呵成，天衣无缝。有的是信手拈来，都成妙谛。而且在既平淡，又自然的字里行间，沉痛地深刻地表达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和现实生活。“成于容易却艰辛”。要不是工夫深，天分高，是不能达到这样高的思想境界的。总的来说，她的每一首诗词都把自己摆进去了。罗绮道：听您这么一说，我又记起一些诗句来了。去年我在同学家里看见几块条幅。上面写的是程前川梅花全韵。程前川何许人也，我没有考究，但末尾有，道光乙已立夏日黄传绅录于养心别业等字样。看来，程前川是清朝人，我认为他的诗没有把自己摆进去。他以梅花为题，用阴平阳平，每韵一首，一共写了三十首七律，所以叫做梅花全韵。我看他反复使用风、月、霜、云、冰、雪、寒、冷、孤、瘦、香、春等字，其中雪字香字用得最多。一首一首的分开看，有好诗，三十首依次看下去，就不相连贯了。季立笑道：妳能背诵一些佳句吗!罗绮道：我记得的有下面一些诗句：
不从雪借三分白，讵向桃争一点红。
冰雪作花珠作蕊，藓苔为叶铁为椿。
寻芳时荡西湖浆，觅句常鞭灞水驴。
瘦骨祗应呼菊婢，孤标岂合说梅妻。
素质自甘明月隐，芳魂时共白云来。
纵有香时终冷淡，绝无人处越精神。
雪后深林春一片，岭关疏影月三分。
糚在不浓不淡里，香生若有若无间。
丛添冬岭千重雪，花放寒霄一抹烟。
孤芳舍尔谁青眼，高隐惟君伴白头。
数合先天花出五，阳回大地象开三。
您看这些句子好不好？季立道：佳句颇多。假如他是林和靖那样的人，才算把自己摆进去了。否则，只能说是为咏梅花而咏梅花。陆游在成都的时候，这一带梅花很多。陆游咏梅，喻其色白如脱胎换骨。在他的心目中，陆游就是梅花，梅花就是陆游。可他没有写过程前川这一类的梅花诗。罗绮道：是啊，陆游在成都时，从青羊宫到浣花溪，真是“一路梅花香不断”，现在不同了。地名依旧，景物全非。虽然邓锡侯的家园里多有几树梅花，但它对外不开放，只好望园兴叹了。季立道：虽然景物全非，但我们有陆游诗中的环境，有意想中的梅花，我正在推敲，一树梅花一季立，不合平仄，一树梅花一罗绮，做第二句免强可用……罗绮忍不住胡庐大笑，边笑边说，您的意思，只有“一树梅花一寄萍”，才是合乎理想的了。何不加三句凑成一首七言绝句。季立也笑道：妳萍姐吟诗，俯拾即是。我没有她那么敏捷，但也想出了第三句，“冰肌玉骨知谁是”，再加“一树梅花一寄萍”作为第四句。前面两句，请妳回去要妳萍姐添上就好了……
四、
词曰：蓉城芳讯，锦江春色，花溪云鬓。燕子飞翔，莺儿歌咏，撩人清兴。 多情谢女潘郎，山河作证，良缘前定。 ……柳梢青……
一九三九年春天到来了。浣花溪的游人一天天多起来。这是季立和寄萍相识以来的第一个春天。在战争的年代里，在祖国的大后方，春天以其富有生命力的繁华景象，给人们，特别是难民以一种胜利的喜悦。虽然不是战胜了日寇，总比寒冷死寂的冬天好多了。季立寄萍罗绮更是比一般的游春伴侣不同，他们以游兴促诗兴，诗兴又助游兴，此唱彼和，推陈出新，为锦江春色，增添了美不胜收的诗句。但是欢乐与忧愁总是交织在一起的。寄萍貌似悠闲，心实悲痛。在她的思想深处，不是想着李白诗中的“归心结远梦，落日悲春愁”，便是想着杜甫诗中的“看花身落魄，对酒色凄凉”，她认为诗词是寄托诗人灵魂最美好的语言，只是怕影响季立罗绮的情绪，不愿把灵魂深处的悲哀透露出来，因此，她在春游中的诗词，还是比较乐观的，但也是言不由衷的。季立呢!他却在对着成双成对的黄莺粉蝶，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想，自从和寄萍相识以来已有半年多的时光了，平时谈诗词谈时事谈得多，假日谈得不够，又用书信补充，尽管在字里行间，表达了相互爱慕之意，但这种爱慕，只能说是文字交情的逐步深化，还没有正式接触到婚姻问题上来。寄萍年轻，正在读书，对解决婚姻问题，不会有迫切的要求，而我又不愿意在寄萍面前显出一个急色儿的形象。入春以来，我想主动向她求婚，为的是怕他哥哥作主，将寄萍许配给别人。但和寄萍会晤时，罗绮都在场。有一次，我试探性地把西厢上“怪黄莺儿作对，怨粉蝶儿成双”的句子念了一遍，罗绮称赞我记性好，脑子里有一本西厢记。寄萍只是望着罗绮微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我就红着脸，不好再念别的句子了。现在我想写信给罗绮，请她起到红娘所能起的作用，但又怕语涉轻薄，眨低了她们的身份。我也曾考虑，不如直接写信给寄萍，向她提出这个要求。可是，几次提笔，总觉得不好措词。想来想去，还是填一阕词寄给寄萍，看她作何反映。主意打定，就草拟了一阕踏莎行词。那词是：
好景难留，青春易逝，韶华更比黄金贵。朱颜转瞬镜中衰，莫将年少空荒废。 粉蝶双双，黄莺对对，依依犹似钟情辈。佳人未必独无情，缘何不解江妃佩？
念了两遍，又将“依依犹似钟情辈”，改为“依依犹有钟情意”。再一看，觉得“莫将年少空荒废”一句，用荒废代替莫辜负青春年少的辜负二字，或者代替虚度二字，都不那么醒目。但限于韵脚，改不过来。算了吧，反正求婚的意图是露骨的，寄出去再说。于是，提起昆仑笔，倒蘸沧海砚，用最好的信笺，一笔不苟地写上去。在星期一傍晚投邮之后，季立好像大旱之望云霓，从早望到晚，从晚望到早，望到星期五过去了，星期六又过去了，还没有得到寄萍的答复。明天就是假日，怎好到浣花溪去见她呢？左思右想，觉得明天不到浣花溪去有好处，可以促使寄萍快点儿回信。
这个假日怎么消遣呢？很久没有到青春岛去了，在那里可以避免和寄萍罗绮相碰。相到这点，就独个儿来到青春岛。一边走马观花地欣赏沿途景物，一边猜想寄萍迟迟不作答复的原因。是不是认为年纪轻，正在求学，现在许婚，还为时过早？那就先许婚，后结婚也是可以的嘛!我想问题不在这里，主要原因应该是为将来着想。她是河南人，抗战胜利后，是她跟我到酉阳龙潭呢？还是我跟她到兰封去呢？这一点，她是会慎重考虑的。只要她明白地提出这个问题，我可以肯定地答复她，愿意接我母亲一路到兰封去。当季立推想是否还有其它原因的时候，只见一位年青女郎，身穿深红色的时装，在江边渡来渡去。季立为了消磨时间，就以这个女郎为题，用忆江南想出下面一些词句：
多少话，尽在不言中。云鬓俨然芳草绿，春衫恰比杏花红，软步趁东风。
销魂处，应是眼波横。道解意时非有意，疑无情处却多情，含蓄未分明。
他一遍一遍地默念着，觉得把这个女郎作为寄萍罗绮的化身来吟咏，即使比我那首求婚词写得好些，也不能给寄萍她们看，因为将寄萍和罗绮合二而一，显得用情不专。但不管怎样，今天的时光总算用词句送走了。
送走了这个假日，接着，下个星期一过去了，星期二又过了一大半，仍然是鱼沉雁杳。他心神不安地走进了传达室，凑巧，从邮差手里收到了寄萍的信，屯时喜形于色。连忙怀着信，走到无人之处，拆开一看，也是一阕词。一看词牌用的是解佩令，就乐得手舞足蹈起来。江妃佩到底为我解下来了，再看 内容，只见锦笺上写道：
我心非木，我心非石，把人生情爱都抛净？儿女钟情，本来是人之天性，更何须引物作证。 同休共戚，同生共死，有今朝一言为定。地老天荒，且休教两情中梗。待学成，好逑新咏。
她这阕许婚词是多么令人兴奋，令人感动的文字啊!比我的求婚词好十倍还不止。从感情的深度来说，看到“儿女钟情，本来是人之天性，更何须引物作证”，就觉得我写的“粉蝶双双，黄莺对对，依依犹有钟情意”，简直是幼稚可笑的了。从语气的坚定性来说，“同休共戚，同生共死，有今朝一言为定”。可以说，一字一句都是斩钉截铁的。“地老天荒，且休教两情中梗”，这是要求我像她一样坚决。“待学成，好求新咏”则是告诉我什么时候结婚。她曾对我表示，要进大学。“待学成”，可能是等到大学毕业之后，迟几年结婚，不仅是她的打算，也是符合我个人的理想的。既然是我主动找她，今后，我一定要履行她的誓词，海枯石烂，决不变心。见到寄萍时，我也要用信誓旦旦的言词，向她表白一番。
许婚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季立寄萍又在浣花溪会见了。他们已由文字之交，变成了未婚夫妇。由原来不好怎么称呼，变为一个直呼季立一个简呼一个萍字。这一对自认为十分圆满的未婚夫妇，在浣花溪流连忘返。虽然这里的水、草、花、鸟都是旧相识，但在今天看来，似乎芳草为他们铺好了地毯，溪水为他们泛起了春波，花儿是那么欢笑，鸟儿是那么欢唱。从他们身旁走过的游春儿女，也对他们投以羡慕的眼光。罗绮是不是羡慕呢？她今天没有来，原因是寄萍许婚的事，在取得她哥嫂同意之后，和罗绮商量过。罗绮非常赞成，并表示了衷心的祝愿。她知道今天季立寄萍会有很多知心的话要说，不来干扰他们。季立问：罗绮说了些什么？寄萍笑道：罗绮祝我们“锦片也似的前程，美满恩情，昝两箇画堂春自生”，再也不会怪黄莺儿作对，怨粉蝶儿成双了……季立听了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五、
词曰：花飞不见春，人在青城外，抱病懒登台，怕筑相思债。 谁知百事乖，割断恩和爱，好梦竟成空，倚楼愁无奈! ……生查子……
春去花飞，蝶愁蜂怨。季立和寄萍也渐渐转入乐极生悲的环境。在四月初的某一天，季立收到一封家信。拆开一看，有如晴天霹雳，震得季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内容是，她母亲特意告诉他，已经替他定了一门亲，对象是她表妹。自从季立来蓉，他母亲因年老多病，无人服侍，就把他表妹接在家里。亲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母亲包办的。季立明知母亲封建思想严重，说了就要算数。但他不忍抛弃寄萍，当即写了回信，要求母亲废除这个婚约，见到寄萍时，也丝毫不透露这一情况。他母亲生了气，两个多月不来信。暑假期间，寄萍罗绮到青城集训去了。季立什么名胜地方都不去，怕对景怀人之时，想起母亲包办的婚姻难过，但是，感情是抑压不住的。尽管这里不去，那里不游，也不能减轻自己的思想负担。于是借酒浇愁，在这个馆子里喝一个酩酊大醉，在那一个馆子里喝一个不醉无归。那知农历五月底，突然得了痢疾病。军医说，是赤痢。因缺乏特效药，军医又不那么负责，病势一天天加重。听说城外有一老中医，诊痢疾有奇效，但是这笔医药费，按规定应归自己负担。在这个时候，季立已经是阮囊羞涩了。借贷无门，只好发电报请母亲寄钱来。他母亲的回答是，要他承认家里的包办婚姻，否则，就不寄钱给他。季立没办法，暂时表示同意。接着，母亲寄钱来了。经过老中医的治疗，他的赤痢也基本上好了。这时，他很想到浣花溪去游览，但走出校门不远，又转了回来。不久，寄萍由青城来信，问长问短，关怀备至，使季立矛盾着的心情，更加复杂化。心想，寄萍是一个伤心人，几次唱'流亡三部曲’,总是唱得泣不成声，我不能让她再受剌激。如果我辜负了她，就是欺骗了她，也就是欺骗了自己，我决不能推翻自己的誓言。继而又想，我已经承认家庭包办的婚姻，如有反悔，岂不是欺骗了老母亲吗!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凭着一双手，辛辛苦苦地把我抚养成人，她老人家让我来蓉，就是希望我名成利就，光耀门庭。为我订婚，也是一番好意。母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不顺从她，就会急成重病，甚至危及生命。我宁肯做一个薄情郎，不肯做一个不孝之子。想到这里，忍不住流下思亲之泪。
过了几天，寄萍又来信，问上次的信是否收到？为何不回信，并表示集训快要结束。季立感到十分为难，心想，寄萍对我一往情深，她从青城回蓉后，我怎样处理彼此的关系呢？左思右想，觉得寄萍是受不得冷淡的。我首先对她冷淡一些，慢慢地和她疏远，使她对我的印象由好变坏，认定我是一个不可靠的人，惭惭地讨厌我，抛弃我，另找对象，问题就好解决了。当然，这对我来说，是一件痛心的事，但事已至此，有什么办法呢!
秋风秋雨，正是愁人。寄萍从青城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冒着风雨去看她的未婚夫。会面时看见季立面容消瘦，精神萎靡，难过地说：你怎么哪？季立把患病经过，简略地说了一下，边说，边后悔不该承认家里包办的婚姻。但当着寄萍的面，仍然不愿透露出来。寄萍约季立到罗绮家里谈心。这一次，季立去了。以后，对于寄萍的约会，有时去，有时不去，见面时，总是态度冷淡，言语简单。寄萍给予他的却是精神上的安慰，生活上的关心。中秋之夜，季立应约和寄萍在望江楼上赏月。季立正在“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寄萍问他有何感触。季立口占'捣算子’一阕云：
千缕恨，万斛愁，几度凄凉几度秋，对此明月空怅望，可怜王粲赋登楼。
寄萍听了，也用原韵和了一阕云：
丢了恨，应无愁，四季清芳在一秋，难得今宵同醉月，何须王粲赋登楼。
季立暗想，寄萍此时还不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却一味地安慰我，看来，她对我没有任何怀疑。可是，我却问心有愧，对不起她，想到这些，也就不得不对寄萍的安慰表示衷心的感激。
有一次，寄萍在罗绮家里等候季立，季立没有去。罗绮给寄萍添了一杯茶，关心地说：萍姐，妳不觉得季立 的态度有些反常吗!寄萍道：我没有那样想。我只觉得赤痢对身心健康影响很大。病刚好，就要操练，精神支持不住嘛!罗绮道：我觉得有些异样，也许妳对他深信不疑吧!在我看来，他是有意对妳冷淡，对妳疏远，不然的话，越是害过病，越需要妳的温情和安慰，为什么躲躲闪闪，不像过去那么高兴，那么热情了呢？寄萍沉思了一会，觉得罗绮的话有些道理，但口里仍替季立解释一番。
罗绮出于对寄萍的关心和爱护，用自己的名义，写了一封信给季立，硬说季立用情不专，有意摆脱寄萍。几句话，打中了季立的要害。季立 觉得再瞒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在回信中说明母亲包办的婚姻，已被迫承认。现在，后悔莫及，非常痛心。罗绮接信，交给寄萍，寄萍万分伤心，哭了几晚，眼睛都哭肿了。在此情况下，季立不得不改变态度，答应废除家庭包办的婚姻，并和寄萍密切了联系。
驹光易逝，寒暑又更。寄萍的情绪时好时坏。季立所谓“千缕恨，万斛愁”，不仅为自己写照，也可为寄萍写照了。
六、
词曰：分手去，何不当初不遇？军令如山留不住，魂销无觅处。借问离愁几许？衣上啼痕无数，一别天涯春又暮，绿阴芳草路。 ———谒金门———
一九四一年一月，季立毕业，分发伪渝南警备部。临行之前，寄萍在罗绮家里为季立饯别。双方从过去谈到未来，在互相慰藉，互相劝勉之中，对婚姻问题仍然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情绪。从寄萍来说，还是坚持许婚时，同休共戚，同生共死的誓言，表示将来万一不能结婚，只好抱独身主义，决不另嫁。从季立来说，主观上想废除家庭包办的婚姻，但能否如原以偿，毫无把握。罗绮则再三鼓励季立拿出勇气，坚决打破封建婚姻制度的枷锁。季立最后只好含糊其词地表示决不辜负寄萍的深情厚谊。出发的那一天，寄萍、罗绮赶到车站送别。寄萍流着热泪，将一个信封塞进季立口袋里，呜咽地说：这是一首新诗，我要说的话，都写在里面了，你带去看吧!罗绮也含着泪珠要季立不要忘记自己所写的'踏莎行’，更不要忘记萍姐写的回答你的那阕'解佩令’。季立恋恋不舍地握住寄萍的手说，萍，伉俪之望，恐难实现，文字交情，我是不会泯灭的。别后，望妳善自保重。说完，又握住罗绮的手，托她照顾寄萍。汽车喇叭催了两声，季立登上车，从车窗伸出头来向寄萍罗绮示意。汽车一开，转了两个弯，寄萍罗绮的倩影，就在眼前消失了。但浮现在脑子里的一双丽影，仍在向他挥动着手帕。季立坐下来，稍一定神，就想掏出新诗来看。忽然，车厢那头有几个同学低声在议论。一个说：这小子真不简单，我们一个美人也找不到，他却一箭双雕。一个说：难怪他每逢例假，总是单独行动，原来他是和女学生谈情说爱去了。另一个说：你们别瞎扯，那个哭肿了眼睛的是蔡教官的妹妹，一定是蔡教官把妹妹许配了他。另一个女学生自然是蔡小姐的同学了。其他同学听了这么个说法，也就不再议论了。季立此时，回顾别离情景，想了一首古风，那诗是:
景物萧萧风瑟瑟，寒威侵骨天将雪，人间何事最伤情，黯然销魂是离别!离别正当征战时，军令如山留不得，含悲带泪辞卿卿，莫道男儿心似铁。卿复泣下沾衣裳，玉容惨淡无颜色。咫尺天涯伤寸心，难禁喇叭催行客。世间此物最无情，不为征人留片刻。忍泪登车迸一语，说予卿卿须记取，此别离为事长征，海枯石烂不忘情。车挟风雷疾如电，车声犹似断肠声!延颈当窗一回顾，犹见纤手挥罗素，车迥路转不见卿，行人今夜归何处？默念一遍之后，怕记得不牢，又一字一句地刻在脑子里。到了住宿地，才拆开寄萍的信封。只见那几张沾满泪痕的诗笺上，参差不齐地写了几十行。那诗是：
北风不断地怒号，景物这样地萧条!
送别行人，临着这冷清清的长亭古道；
怎不叫人灵魂儿销？忍不住的泪珠儿抛，
这辛酸苦辣的滋味儿，相逢时何曾想到？
淌不尽的眼泪，免不掉的别离，苦不过的别离情绪；
平时一片深情，此时千般萦系；
君也依依，我也依依；
怎禁他军令如山，欲留无计!
“别时容易见时难”言之心酸；
临歧说与几句话，愿勿相忘；
休管他海枯石烂，休管他地老天荒；
三年来的浓谊深情，勿使中断；
纵然是不成连理，也应这般；
爱人不一定是眷属，爱人不一定是夫郎；
祗有纯洁的爱，永远的爱，可把'结婚是恋爱的坟墓’推翻。
去吧!祖国的健儿，复兴的栋梁；
休得要留恋，用不着悲伤，
勿忘了投笔从戎志愿，为的是挽救危亡；
去吧!用你的智慧与勇气，收复那已失的河山；
把那穷凶极恶的敌人，尽情儿扫荡；
待他日凯旋归来，唱一个万姓同欢。
季立看前几段时，自己的泪珠也妒不住点点滴滴地洒在诗笺上，看到后一段时，才感到振奋起来。就寝后，思潮起伏，翻来覆去的睡不觉。一会儿想，将来不能结成连理，寄萍也不会过分地责怪我。她不是说，爱人不一定是眷属，爱人不一定是夫郎吗!只要我把三年来的文字交情持续下去，就可使她得到一些安慰了。一会儿想，不对，她写的这两句，正说明了她那无可奈何的痛苦心情。实际上，她在诗中向我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要我反对家里包办的婚姻，不然，就谈不上'纯洁的爱，永远的爱’就不可能把'结婚是恋爱的坟墓’推翻。
第二、要我按照自己的志愿，扫荡日寇，收复失地。她在'唱一个万姓同欢’的句子里，不仅是庆祝抗战胜利，而且包含了我和寄萍的结婚之喜，只是她对婚姻问题，写得意在言外罢了。想着想着，寄萍饯别和送行的情景就在眼前。是想像，还是梦境，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寄萍给季立的赠别诗，事前没有经罗绮看，事后，罗绮索看底稿。寄萍说：没有留底，但我记得很清楚，我念，妳写吧!罗绮听着写着，写完了，连声赞美道：萍姐，我平时没有看见妳写过新诗，这首诗，不是一般的新诗，而是不拘格调的绝妙词典。前几段写情深刻细致，入木三分，后段写得声势浩大，有'杀敌致果’胜利在望的气慨。但是，有几句写得不妙。季立对婚姻问题，有些动摇不定，妳却在赠别时写出了'爱人不一定是眷属，爱人不一定是夫郎’的词句，难道妳只希望'三年来的浓谊情深，勿使终断吗’？寄萍觉得罗绮的意见很对，不该消极的作退一步想。当季立到达綦江后，将车中所作的七言古风抄寄到成都时，寄萍以'春思’为题，写了一阕“惜分飞”词，并在后面加了几句话。要季立坚决反对家庭包办的婚姻，免得劳燕分飞，各自东西。季立接信，看到惜分飞三个字，顿时离愁别恨，堆积在胸，十分难过。只见那词是：
几日东风边夜雨，惆怅知音远去，恨不长相聚，羡煞梁上双情侣。 自是钟情天嫉妒，忍教分飞异处，说与相思苦，韶华尽向愁中度。
再看后面加的几句打了连环圈的话，深深感到寄萍的用情专一，自愧须眉不如巾帼。虽然在成都几次向寄萍表示了态度，有的含糊其词，有的言不由衷，但当寄萍情绪恶劣时，仍不及时作些解释。现在关山遥隔，全凭鱼雁传情，如果思想再动摇言行又不一，弄得寄萍陷入悲观失望的境地，即使想安慰几句，也是远水不救近火。我想，反正是随军在外，只要我迟迟不回家，母亲包办的婚姻就可以一拖了事，何必老是被家庭的封建锁链锁住了手脚呢？想到这里，觉得有了一些信心，就写了一首五言古诗回答寄萍。那诗是：
投邮亦巧遇，倾慕成相知，剖腹订交谊，相逢犹恨迟。热情比胶漆，形影常相依。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永定百年约，终身乐倡随。宁知事多磨，转喜直为悲，嗟余旧家庭，封建有余威，不为吾曹计，强聘何太非，扼于经济力，亲命逐难违，宿愿既未酬，军令促东归，长亭送饯处，正是销魂时，别来多少恨，尽是苦相思。蒙卿殷勤意，寄我分飞词。句句愁人句，读罢泪千垂，一语寄高楼，凭栏休敛眉，誓必践前言，画梁效双栖，海枯石可烂，此志坚不移，努力崇学业，凯旋是佳期。
七、
词曰：秋风愁煞人，秋夜关山月，梦里喜团圆，醒后伤离别。 秋心离恨多，变思愁肠结，愁恨两循环，灯暗凭谁说。 ———生查子———
'何处合成愁，离从心上秋’綦江的秋天，在季立看来，远远不如成都，大有悲秋甚于伤春之感!回想在成都和寄萍唱酬谈笑时的情景，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自从分手后，尽管我'我一日相思十二时’，但是，日有所思，夜来不一定梦见，怪谁呢!怪西风，因而在一首七绝中写出了：
满地如霜月色明，最从此处忆卿卿，西风未是多情种，不送相思到锦城。
的诗句。正想抄寄给寄萍。有一晚，偏又清楚地梦见自己到了成都，而且十分圆满地和寄萍结了婚。新婚之夕，说不尽的你恩我爱，祝不尽的地久天长。但必竟是一个梦。不过，这是一个值得回味的美梦，能使季立镇日置身于这一梦境之中，因此又吟成了：
梦里相逢在锦城，双飞比翼遂平生，浣花溪水盈千尺，未及卿卿待我情。
的诗句，连同前一首绝句，抄寄给寄萍。不久，寄萍以'秋怀’为题，寄来了“凤凰台上忆吹箫”的词句，那词是：
浓挚交情，艰难身世，凄惨别恨离愁。纵月圆花好，未足消忧，况值悲凉惨景，谁耐此冷落清秋。孤灯下，重温旧简，百结肠柔。 休休，可惊也者，是锦绣年华，付与东流。怅流亡生活，长此悠悠。回首家山万里，空叹息，王粲登楼。伤心处，危栏独倚，蹙损眉头。
季立边读，边像有人向他泼冷水，从头到脚，何止凉了半截。心想，我寄去的诗题，一是，'月下怀旧’，一是'梦至锦城结婚’她应该高兴，为什么回答我的词句充满了悲观情绪呢!根据她用的词牌子和词中，“纵月圆花好，未足消忧”的语意，可能她认为我这个梦是不现实的。不到真正结婚之日，这样的梦，即使每晚梦几遍，也只能引起寄萍的反感。因为结婚的事遥遥无期，再加上思家忧国，这就难怪她多愁善感了。于是发了一封快信，安慰寄萍，要她以乐观主义精神，善自珍摄。谁知寄萍又以'秋心’为题寄来了'虞美人’词。那词是：
愁来愁去何时了，愁恨知多少？因愁惹恨恨愁多，愈恨愈愁，有恨奈愁何？ 愁犹未了恨犹在，愁恨无由解，朝朝暮暮恨和愁，最是满怀愁恨向清秋。
季立看到这阕词，有十个'愁’字，十个'恨’字。像这样愁恨堆积着的词句，是她以往从未有过的情况。是不是受了别的剌激呢？我想，除了思家忧国之外，最主要的是订婚有约，结婚无期。使她满怀愁恨如循环之无端。这是我的罪过。也许我的内心，被寄萍看透了。这就是对母亲包办的婚姻不敢反对，对自己订的婚约又不忍撕毁，长期处在不敢不忍的矛盾之中，得不到解脱。真所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假如当初在征得母亲同意之后，再向寄萍求婚，就不会陷入被动地位了。现在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要我不回家，还是有和寄萍结婚的希望，反正我们都年轻，要寄萍耐心等待好了。想到这里，就写了一封信，并附七律一首云：
蝶梦鸳盟久未酬，韶华如水去悠悠，新词句句书离恨，锦字行行写别愁，夜夜愁边思往事，年年恨里度清秋，牵愁惹恨缘何故，蝶梦鸳盟久未酬。
季立在结尾处，将首句重复一遍，是表示愁恨循环，也是着重点出寄萍牵愁惹恨的原因。这首诗随函发出后，大概寄萍怕季立为她的健康担忧，有几个月，在寄来的诗词中，丢掉了'愁’字，'恨’字。是不是心情娱快了呢？不是。寄萍从七月初间以来，的确受了一些剌激，但她不愿意让季立知道。事情是这样：寄萍在许婚之前，由于自己的吃、穿、用、读书，都是依赖哥哥嫂嫂，不得不让哥嫂知道。不过，她不是以征求意见的口气说的，而是表示自己已经许了婚。当时，她哥嫂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自从季立离蓉后，寄萍的哥哥间接地听说季立的婚姻已被家庭包办，无法废除。寄萍的哥哥就要她与季立断绝联系。寄萍不听，甚至在言论中触怒了她哥哥，以至兄妹间发生隔阂。哥哥对她不理不睬，她也长住校舍，被免和哥哥接触。功课之馀，就只有到唯一使她获得安慰的罗绮家里去了。寄萍写的'秋怀’'秋心’是以这一情况为思想基础的，是与季立的结婚之梦正好相反的。
这个除夕，寄萍在罗绮家里喝了几杯美酒之后，不到哥嫂家里去，独个儿在校舍里守岁。并对着暗淡的灯光写了一首五言律诗。那诗是：
客里逢除夕，无人伴寂寥，江山犹破碎，身世尚飘摇，离恨一般在，别魂两处销，今宵灯影下，泪似子胥潮。
后来，这首诗被罗绮看见了。罗绮劝她不要苦脑，不要任情使气，即使对哥嫂有意见，也还是要把关系搞好，免得愁上添愁，恨中加恨。寄萍听了，抱住罗绮哭了一阵。罗绮也陪了几行伤心之泪。从此，寄萍和罗绮感情更深，甚至是相依为命了。
八、
词曰：落花时节，葬花将与花同劫，战地归来，一寸相思一寸灰。 秋宵风雨，滴泪成词词调苦，无限伤心，酒不消愁强自斟。 ———减字木兰花———
一九四二年一月，季立和寄萍别后经年，季立赋七律一首寄给寄萍，那诗是：
劳燕分飞各一天，空将锦瑟记流年。踏青往日曾携手，话旧何时更比肩。怨煞东风多怅惘，望穿秋水不团圆。沉沉密约佳期渺，劳燕分飞各一天。
没多久，寄萍的和诗寄来了，也像季立的写法一样，把结句与起句循环一遍。并在信中表示，这样的写法是一种创造。明明是重复，却又不厌重复。寄萍的和诗是：
两处闲愁离恨天，千金一刻忆当年。闲穿芳径行携手，密语幽闰坐比肩。去后羞同花弄影，别来怕见月团圆。此情最是难消逝，两处闲愁离恨天。
季立读时，自己的思想，就像神游一般地回到了富有诗情画意的成都。心想，'千金一刻忆当年’。在求婚前后，由于'得一知己，可以无憾’，时间的确是宝贵的。有几次，在罗绮家里闲坐，罗绮故意以出去买点心为词，让我们甜言密语地谈了一会。但当母亲包办婚姻以来，我渐渐对她冷淡疏远，曾经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现在读到'去后羞同花弄影，别来怕见月团圆’的诗句，感到此情此景，她难消逝，我也难消逝。像这样人是别后的人，天是别后的天，是不是造物有意作弄我们呢？不，不，怪只怪我不善处理婚姻问题。我这一辈子陷入愁城恨海之中，完全是自作自受，咎有应得，只是把她害苦了。想着，又写信给寄萍。其中，有几句话，是说前诗'沉沉密约佳期渺’的渺字，用得不当，要请寄萍修改。发信后，忽奉紧急命令，来不急函告寄萍，就一个急行军的出发了。
寄萍久久不见季立 来信，几次发信到綦江，既不见退回，又杳无消息，寄萍的思想情绪，又堕入痛苦的深渊之中。
时值春归，落红满地。寄萍和罗绮来到浣花溪，在一块荒草地上坐了下来。寄萍怀着伤春情绪，将眼前的落花扫了一堆，用手帕包好，再找一个泥土较松的地方，爬了一个洞，把落花埋在里面。罗绮知道劝说不了，也帮着她做。落花是扫不尽的，葬花也只葬了这么一堆，但寄萍觉得这样做一下，也算了却一番心事。葬罢，对罗绮说：绮妹：我想了一阕“人月圆”词，念给妳听吧!罗绮听到“人月圆”三个字，以为词的内容一定是乐观的。静听时，只见寄萍含着热泪，用凄凉的声调徐徐地念道：
狂风作尽伤心事，吹谢满园花，落红葬罢，残花有主，惟我无家。 思亲怀友，天南地北，妒煞归鸦，空嗟薄命，孤萍一叶，流浪天涯!
罗绮听完，眼圈儿一红，泪花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静默了一会，才劝寄萍道：萍姐呀!春来春去，花开花落，本来是自然景象，为什么要这样过分伤感啊!妳今年才二十一岁，未来的日子长得很哩。这几天妳照过镜子吗？我看妳的面容，又消瘦了许多。什么人不好学，偏要学那林黛玉，何苦呢!寄萍边听边注视着罗绮，觉得罗绮的神情也不太好。罗绮本是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人，一年来，受了自己的影响，性情有所改变，变成一个深于世故的人了，我不能再引导她作茧自缚。想到这里，故作破涕为笑的姿态，安慰罗绮。
这年四月间，寄萍忽接季立来信，籍悉一切，深怪自己不该对季立产生怀疑，就在复信中把自己和罗绮的近况告诉季立，并要求季立加强彼此之间的书信联系。七月初，季立奉命入渝，任伪防空高射部队排长之职，寄萍得悉，来信鼓励了一番。季立在陪都，为了观察地形，东游西逛，于无意中碰见在重庆和成银行工作的同乡同学郭某。季立无事时，也到和成银行走走。八月初，日本飞机轰炸重庆，季立被炸伤住院。本来季立和他的上级有矛盾，在伤愈出院时，排长职务已被另外派人接替了。季立只落得一个闲差，心中郁郁不乐，当将自己被炸伤，以及上级忌才的情况函告寄萍后。接着，寄萍以“秋日怀旧”为题，寄来了“浪淘沙”词一阕，季立念道：
陌上雨潇潇，关塞萧条，霜林风过叶飘飘，故国不堪回首忆，败垒空壕! 把酒慰无聊，醉也牢骚，旧愁新恨涌秋潮，最是怀人人不见，肠断魂销!
念完，觉得寄萍这阕词，是针对重庆被炸写的。她所谓“败垒空壕”，不仅是说重庆，也包括了各个战场。但她所谓“旧愁新恨涌秋潮”，不知“新恨”二字有什么新情况，又不便在信中问个明白，怕引起她更多的伤感，只好回信安慰几句。
八月底，季立接到亲戚的一个加急电报，说他母亲患急病，危在旦夕，促其速归，季立只得请假回里。谁知回家后，母亲并没有卧病在床。一问情况，才知他母亲是接到同乡同学郭某的信，得悉季立被炸伤住院的消息之后，决意要季立回家。因为怕季立不肯回，才发那样一个骗人的电报。他母亲表示，原先希望他名成利就，衣锦还乡，现在怕儿子炸死或炸成残废，再也不要他从军了。季立一听，心中暗暗着急。但当着母亲的面，又不得不喏喏连声。过了两天，季立在探望亲友时，透露了要再回部队以及对家庭包办婚姻不满的情绪，被他母亲知道了。他母亲即刻采取了紧急有效的措施：一、不许亲友借钱给季立，否则，季立有了路费跑掉了，应由亲友负责。二、他母亲用自己的名义写信到重庆，说明季立必须脱离部队的原因。三、几天之内，就逼着季立和表妹结了婚。四、他母亲在发出电报之后，已托人帮季立找好了工作，那就是，龙潭镇立完全小学需要补充一个语文教员，随时可以到职。就这样，把季立束缚得毫无回旋的馀地。结婚后，季立将经过情况函告寄萍，要她来信时，只能寄到学校。由于内心的痛苦，和对包办婚姻的不满，几天之后，季立借词在学校开了一个铺，独个儿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刚住一晚，就考虑到住下去，母亲就会责令他搬回去，因此，除了每天在家用膳外，也间常睡在家里敷衍一下。
一天傍晚，季立接到寄萍来信，拆开看时，内有半身照片一张。季立先看照片，只见寄萍玉容惨淡，好像是在病中照的，不禁黯然神伤，凄然泣下。再看玉笺，只有一阕以“秋夜风雨”为题的“御街行”词，对季立被迫结婚的事，只字未提。季立默默地念道：
声声滴在芭蕉里，的答的，侬心碎!寒灯一点黯空闺，点缀凄凉滋味。三番两次，推衾弄枕，总是难成寐。 西风又断梧桐蒂，却不断相思意，相思不断还相思，缕缕相思成泪!斑斑点点，衾边枕上，欲止无计。
季立边看，边感到心情沉重。看到信笺上沾满了泪花，眼睛里浮起了云雾。分明不忍再看下去，但晚上，又对着灯光看了几遍，才有气无力地倒在床上，时而推衾，时而弄枕，泪珠儿不是洒在枕上，就是沾在被上，翻来覆去地呻吟了一会，忽然怪叫一声，接着自言自语地说：寄萍病倒了!寄萍病倒了!像这样'三番两次，推衾弄枕’，以致'斑斑点点，衾边枕上’，洒满了相思之泪，不病才怪呢？说着，又跳下床来，坐在靠椅上，望着黯淡的灯光，想像寄萍此时此刻无可奈何的痛苦情景，心如刀割。良久，良久，才定了一下神，提笔写了一阕以“观相片”为题的“摊破浣溪沙”词。那词是：
千里关山一梦遥，银缸照影百无聊，画饼充饥有何用？是徒劳。 夜雨梧桐思往事，春风杨柳忆阿娇。多少离情多少恨，要魂销。
要魂销，要魂销。这一晚的季立就坐在灯光下丧魂落魄地坐了一个通宵。次日，季立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寄萍，表示自己将设法离开家庭，要寄萍珍惜玉体，注意睡眠。季立自己却一连十几晚没有睡好。有一晚，也是一个风雨之夜，季立在背诵寄萍的“御街行”词之后，也以“雨声”为题，写了一阕“酷相思”词。内容是：
响彻空阶无止意，更不管人无寐。听点点滴滴，真个是门掩也难回避。 滴到芭蕉心已碎，另有愁滋味，问天上神龙知也未？声大也添憔悴，声细也添憔悴。为了表示自己和寄萍有同样的痛苦心情，季立将这阕词，抄寄给寄萍。季立本来有些酒量，这些天来，喝得更多。明知'酒不解真愁’，也不得不在临睡之前，喝一个玉山颓倒了。
九、
词曰：春来秋去，总是佳期误。客里红颜花上露，花谢露晞堪惧。 当时我我卿卿，而今尽是虚名，但愿别开青眼，有缘再订来生。 ———清平乐———
两个多月，寄萍没有来信。季立在朝思暮想之中，精神恍惚，如醉如痴，很不安定。原来估计寄萍会病，现在是不是真的病倒了呢？或者，恨透了我，决心和我断绝音问了呢？想到这里，很自然地回顾了分别后的日日夜夜。首先回忆了寄萍在成都送别时的情景，觉得在临别的一刹那，有很多要说的话，一时说不出来，真是天愁地惨，黯然销魂!虽然在车中想过一首七言古诗“纪别”，但还不能表达当时惜别之情，现在经过回忆和推敲，补充了一阕“卜算子”，那词是：
肃杀北风寒，满目凄凉色，休道男儿铁似心，到底伤离别。 谁与系征车，杨柳不堪折，欲待千言万语时，却被愁肠结。
接着，回忆在綦江时，曾于农历七夕，填过一阕“鹊桥仙”词，那词是：
迢迢秋水，渺渺银汉，此夜鹊桥偷渡。一年一度望今宵，便莫教轻轻辜负。 离多会少，心烦意乱，应是相思难诉，可惜恁久一相逢，又却教明朝别去。
当写成这阕词的时侯，觉得自己和寄萍的遭遇，还不如牛郎织女。牛郎织女离多会少，总还有一个一年一度的秋期，我和寄萍分别后，何年何月，才能会见，无法预计。我在词句中希望牛女莫教今宵轻轻辜负，但我自己在成都时，却曾辜负了寄萍的花晨月夕。由于这一原因，我没有把这阕词抄寄给寄萍，怕的是增加她的离愁别恨。再接着，想起了今年在急行军中度过的暮春时节，曾口占“望江南”一阕云：
春去也，花事已兰珊，刚倩落红将恨去，却闻杜宇带愁还，愁恨许多般。
当时，连写信的时间也没有。等到回綦江写信给寄萍时，却又忘记将这阕词抄去。最后想起在重庆时，曾于中秋之夜，对月怀人，想好了“试问天涯，人月双圆能几家”的词句，可是，当时想凑成一阕词，却凑不起来。现在再凑成“减字木兰花”一阕云：
蟾光似练，惆怅当年人不见，玉露金周，如此良宵等是空，云阶月地，枉教离人挥眼泪，试问天涯，人月双圆能几家？
凑成之后，念了两遍，觉得事后凑的，比起原来想的那两句，差得太远。既而又想，这些词不管好不好，不过是“此情可待成追忆”而已，不能说明目前需要解决的问题。既然寄萍很久不来信，我答应设法离开家庭，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为了不躺误她的青春年少，不如写信和她绝交，使她死了这条心，另找对象，也许对她有好处。想到这些，就写了一封绝交书，附诗二首，寄给寄萍。内容是：
此为仆与卿最后之书，换言之即绝交书也。仆心非木石，何至无情至此，然而造化弄人，事非得已，此所谓昩良心，出于无奈者也。但阅下文，便知仆为环境所逼，非所得已而然者，惟卿谅之。
乍相逢于邮局，仆已留意，再邂逅于影院，卿始关心。当是时也，虽非对坐以促膝，亦曾并席而比肩。戏未登场，早已互通身世，情既相洽，更复密吐衷言，仆备戌行而旅蓉，终属游子。卿因命而入蜀，竟是难民，谈吐之间，真有同病之感，心目之上，岂无分忧之忱。藉患难以相交，卿怜我爱，对花月而行韵。此唱彼酬，他人目中连理枝，形影难舍，自我心头比翼鸟，意趣相投，此所谓情之所钟，臻于恋爱者也。不图天意殊乖，大好事终归挫败，命途多舛，有情人不得团圆，有目无珠之月老，终牵赤绳以它系，守旧泥古之家庭，竟舍名媛而别瞩，仆性倔强，致遭经济封锁，亲意顽固，不许婚姻自由，于是鸳鸣成幻，蝶梦归空，恨弥六合，情伤五中，嗟嗟，此殆爱海孽波，终溺有情人者乎!
犹忆乎送饯长亭，卿复依依不舍，扬镳远道，仆亦恋恋难分，三复叮咛，惟恐爱情中断，几番吩咐，但愿鱼雁长通。于时，泪眼相望，惨同楚囚，哑口无言，呆若木鸡，真所谓黯然销魂，惟别而已者矣!
至于词寄分飞，睹双燕而兴叹，心存团聚，顾只影而增悲，秋风动罗帷，惊散鸳鸯之梦，夜雨响蕉叶，滴碎愁苦之心，与乎青灯孤坐之感，寒衾独眠之思，传之篇什，无不使仆心伤而泣下者也。
今年秋秒因伤回里，情非得已，冬初被迫结婚，心实不甘，然而三载绸缪，已是半生离恨。千山重叠，空教两地销魂。仆纵多情，终乏回天之力，卿复善感，能无去故之怨？从此写遍绿笺，无非断肠之句。采残红豆，都是相思之时。自兹而降，恨惟无已，长此以往，情何能堪，宝玉尚痴而祝发，颦卿工愁而短命，是皆前车之鍳，不可不察者也。愿卿勿记前情，另开青眼，恨仆无缘偕老，辜负红颜。呜呼，今生已矣，愿种至于他生，来日方长，勿含怨于此日，倘能拔出悲剑，斩断情丝，庶几芟尽愁根，填平恨海，鄙见于此，卿意若何，祈三思之。
附痛绝诗二首：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九日
山盟虽在亦何为，迟暮终遗杜牧悲，两地相思宁有补，何如拔剑断情丝。当日阅《家》笑'觉新’，谁知竟是此中人，含悲寄语绝交往，愿祝卿卿觅好姻。
这封信发出后，季立的心情稍微平静了几天。但一转念，又追悔莫及。心想，寄萍不是一个朝秦暮楚的人，她的意志是不容易改变的。我这封绝交书，不仅不能使她别开青眼，另觅好姻，相反，绝交书可能变成催命符，说不定会要断送她的性命。但信已发出，影响收不回，怎么办？想到这点，季立如同待罪之人，偷偷地流了不少眼泪，也做了不少的恶梦。
在腊鼓催冬的时候，罗绮一连发来三封信，对季立进行了义正严词的谴责。同时，将寄萍近年来处境之苦，告诉季立。大概情况是这样：当季立到达綦江之后，寄萍哥哥多次提出，要妹妹和季立断绝联系。当时，寄萍怕哥哥囉嗦，不愿和哥嫂见面，经罗绮劝解，兄妹关系才有所好转。今年下期，寄萍、罗绮都考入金陵大学文学系，寄萍的学杂费，伙食费，已由她哥哥付给。但入学不久，寄萍哥哥又强迫妹妹答应许配给一个姓邓的青年。这个青年，是伪中央军校成都分校的学员，毕业后，因他叔父的权势，留在校内当助教。寄萍素来讨厌那些有钱有势的花花公子，当即严词拒绝。她哥哥一时气恼，表示不再担负寄萍的一切生活费用。寄萍受了这个难堪的剌激，更加想念沦陷了的父母，也更加想念久别了的季立。谁知季立寄来一封出乎寄萍意料之外的绝交书。寄萍不看犹可，一看，就哭得死去活来，一连吐了几口鲜血。季立从罗绮信中得悉上述情况后，也急得心如刀割，泪如泉涌，好像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心想，始作俑者是我，寄萍哥哥逼婚，也是我的责任。假如寄萍一病不起，与世长辞，我的罪过就无法自赎了。想到这里，连忙写回信，千万拜托罗绮，对寄萍多方劝解，并将寄萍的病况变化及时函告。
十、
词曰：青衫红袖隔天涯，别路亦何赊。书和泪写，词随恨寄，空自涂鸦。 旧曾游处频回首，一一令人嗟，最伤心者，郎君有室，彼美无家。 ———眼儿媚———
一九四三年元旦，龙潭镇上禁止鸣放编爆。天气是那么风风雨雨，街上是那么冷冷清清，季立百无聊奈，就以'元日书怀’为题，写了四首七言绝句。那诗是：
爆竹缄声不敢喧，恐叫烽烟错相连，无情更是风兼雨，故作凄凉向此天。
浣沐更衣记隔宵，衣宽不称沈郎腰，频年未了相思债，犹把新潮继旧潮。
一场寂寞怨东风，多少旧情想像中，莫道浇愁犹有酒，半分块垒未消融。
苦恨连年涕泪频，依人作嫁总伤神，漫弹三尺冯谖铗，有酒无鱼懒接春。
写好之后喝了两杯闷酒，倒在床上。心里在想，罗绮是不是有信来，一想到她们的信是对学校寄的，就翻身下床，跑往学校。一连十来天，每天如饥似渴地到学校跑两三趟。快到元宵的时候，才收到寄萍一月三日的来信。忙拆开一看，只见信笺上写道：
不接君书，双目望穿，既接君书，寸心如割，君其忍心出此最后之手段乎。溯自邂逅相逢，转相倾慕，始而文字，继而恋爱，以至比肩兰闺，联袂芳丛，踏青郊外，遣兴剧中，两心相印，一往情浓。尝谓天地间有情人都成眷属，君与侬当无例外者矣。孰冀乎肘腋之变耶!犹记长亭送饯时，执侬手而慰曰：伉俪之望，恐成泡影，文字之交，誓不泯灭者也，何今日自食前言耶？嗟乎，男子之心，豺狼之心也，可复道哉!所不平者，千古红颜，一一薄命耳!如侬者，既罹家国之变，复陷情海之波，无根之萍，更遭急风骤雨，薄命如斯，能无悲乎，造化弄人，何酷而至此也。悲哉!悲哉!附词二阕、诗一首，望勿寻常视之，此侬眼中泪，心中血结晶而成者也。
词二阕： 苏幕遮
别家乡，流异地，难里逢君，一片殷勤意，唱到阳关成判袂，不尽相思，不尽相思泪! 武侯祠、昭觉寺、南浦西楼，一一堪回忆，当日游蹤当日事，到底难忘，到底难忘记。
在他乡，思故地，恨里逢君，一段开心事，唱到阳关成判袂，未遂平生，未遂平生意。 信聊通，书罕寄，直是无情，更把前盟毁，知己如君犹见弃，更有何人，更有何人慰？
诗一首：：数展银笺意尚迟，只缘断肠难为诗，不堪回首当年事，应是伤心此后时，身世飘摇谁念我，人情冷暖我知谁，惟将愁恨长啼血，同病相怜盼子归。
季立边看边流泪，还没看完，就感到头昏眼花，肠断心痛。看完之后，更感到寄萍的书信诗词，字字是泪，句句是血。要说我不了解寄萍的特性，说不过去，要说我了解寄萍的特性，那么，看了'知己如君犹见弃，更有何人，更有何人慰’的词句，又作何感想呢？只能说我不配作她的知己，也无法安慰她。这是由于我'直是无情，更把前盟毁’，以致和她同病相怜的不是盼我，而是盼子规。盼的又是和她一样的啼血，人不如物，我这个人比子规都不如了。而且简直是豺狼之心了。千怪万怪，只怪我不该写那封绝交书。有了那封绝交书，即使同病相怜，都是假的了。我之所谓“非所得已而然者”也不足取信于她了。想到这里，就以'写恨’为题，于几天之内，先后写了五阕“眼儿媚”词。那词是：
红楼人远事蹉跎，赢得怨尤多，情场懊恼，愁城惨淡，爱海风波。 几时重伴秋千下，软语听讴歌，此情犹记，此心难已，此恨如何。
春风桃李忆红妆，好景转凄凉，含愁无语，相思有泪，湿透衣裳。 几时重语多情事，携手绕廽廊，此情犹记，此心难已，此恨怏怏。
相思相忆祗红颜，人远在天边，离情别绪，离愁别恨，写遍红笺。 几时重睹春风面，巧笑百花前，此情犹记，此心难已，此恨绵绵。
相思无日不红楼，人在水西头，夙缘未了，佳期误尽，旧愿难酬。 几时重伴花溪上，共载木兰舟，此情犹记，此心难已，此恨悠悠。
银缸挑尽也无聊，总是忆阿娇，几番憔悴，几回肠断，几度魂销。 几时重见双双影，月夕共花朝，此情犹记，此心难已，此恨迢迢。
这几阕词写好之后，寄给寄萍，自知答非所问，不过是表示同病相怜之感而已。
三月中旬，罗绮来信，得悉寄萍已卧病在床，并将寄萍病中口述的几句诗抄来了。那诗是：
年来多病感韶华，半忆薄情半忆家，底事红颜多薄命，飘零身世祗堪嗟。季立回信，除了拜托罗绮照顾寄萍的病体之外，没有别的内容好写。因为写多了，无非是原谅自己，推卸客观，对寄萍豪无补益。
十一、
词曰：妾已属郎君，说甚今生来世，记得相逢时节，指山河为誓。 劝君休做薄情郎，永把红丝系。待到百花开放，与刘郎联袂。 ———好事近———
春光又逝，流水无情，季立在龙潭的望江楼上，想起了成都的望江楼，记得当时和寄萍游望江楼时，前后有两种不同的感想。开始感到有寄萍这样的伴侣，真是终生的幸福，后来遇到了来自旧家庭的阻力，又想到而今而后，寄萍在锦江的望江楼上，我在湄江的望江楼上，只能望见源流不同的江水，却望不见心目中的人，原来所想像的幸福，将变为终身的痛苦。现在，我登上了龙潭的望江楼，而寄萍却不能登上成都的望江楼了。十多天来，罗绮未来信，不知寄萍病情如何？我在绝交书中，说什么“今生已矣，愿种至于他生”，其实，今生还不能如愿以偿，来生更是一句空话，说确切一点，就是自欺欺人之谈。因为今生我已经害了她，就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来生。何况这是一种迷信观念，毫无根据的呢!目前的唯一希望，只能是希望寄萍喜占匆药了。季立想着，盼着，盼到四月中旬，才收到寄萍三月底发来的信。拆开看时，字是罗绮写的，寄萍只签上一个名。看来，寄萍病得不能挚笔了，心中感到一阵阵的绞痛。再看内容是：
侬不幸已卧病床褥矣!病源所在，君固知之，其尚忍心以局外人自居而漠不关心耶？侬之身世与性情，君所深知，以侬之性情，处侬之身世，安得不与药炉茶灶相周旋耶，侬之生命，实已握诸君手，君要侬死，不能不死。苟欲侬生，共易狰狞而慈悲可耳，馀不赘言，附诗綦详。
窗前独坐夜深凉，忍看残灯半死光，双目不干千点泪，寸心岂耐数痕伤，关山故国空回首，儿女私情枉断肠，杜宇似知人负我，枝头高唱负心郎。
问君何事任疯狂，忍把前情一扫光，晓时菱花知色改，晚闻杜宇觉神伤，斑痕点点衾边泪，乱发蓬蓬病里妆，若恐伯仁由汝死，劝君休做薄情郎。
大阿巨阙剑中奇，难斩情天一缕丝，命比浮萍惟自叹，心如沸鼎有谁知，愁闻杜宇思君夜，正是儿家卧病时，尚望薄情心可转，阿侬毕竟是情痴。
季立带着沉痛的心情反复看了几遍之后，想起了罗绮谈过的一则社会新闻。那是一九四○年罗绮在她家里对我讲过的。她说：某小校有男女教师二人，因彼此爱好诗词，预订终身之约，后来，女方被迫另嫁，男方写诗责其不情，女方就在回答的诗句中说明迫不得已的情况。并表示，既然男方不见谅，唯有一死，以明心迹。不久，女方就投江自溺身死。当时，我针对女方殉情之事，写了一阕“蝶恋花”词。那词是：
懊恼情场谁惜护，身世堪怜，更向阿谁诉，残缺情天无计补，含悲直到幽冥路。 死别生离都是苦，何必当初，两两相倾慕，儿女钟情天赋与，却因情字将人误。
当罗绮谈这个新闻时，寄萍不在坐。我这阕词也只给罗绮看了一下。现在想来，我和寄萍的情况，与此有所不同，因为不是寄萍另嫁，而是我另娶。假如寄萍病死，那就是“余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了，心病要心医，我应当设法到成都去一趟。想到这个问题时，急忙写回信，除和诗三首外，并另写三首，请寄萍和韵。季立的信和诗是这样写的：
忽奉芳札，不胜惊喜，及知卿病，又不甚伤感者矣!卿之病源，固仆所知，其“半忆薄情半忆家”乎，仆自绝交后，万般追悔无以自慰。每思复交，又恐贻出尔反尔之讥，故此情感激烈时，惟向无人处掩泣而已，此遥遥相对之一双可怜虫，究何辜乎。封建家庭为害之烈，可胜道哉。仆非无计脱此家庭，第以慈颜垂暮，旦夕可危。而人子之心，不能无孝，故每欲不告而奔，卒未忍也。来函复交，固仆所愿。卿其宽心调养，俾得早占勿药，待百花开放时，仆当设法来蓉，以期籍慰相思而谐夙愿也，来诗三首，谨和原韵如后。
寄将绮语说凄凉，泪满红笺眼不光，曾结同心因病解，居然两地为情伤，相思难诉千般恨，惆怅空萦百结肠，何日天台寻故步，桃花依样引刘郎。
害到相思我欲狂，不堪屈指数韶光，玄霜未捣犹多恨，红豆偷藏最可伤，愁里客心惊夜漏，镜中鬓影罢晨妆，子规未解人清瘦，滥把浮名陷沈郎。
磨折姻缘变幻奇，终教千里系红丝，春风锦里同心梦，夜语曲栏两意知，画阁莫悲人去后，妆台行看月圆时，他年凤侣双飞处，应笑今生总不痴。
馀情未已，更进俚句三章，敢祈和韵。
相思午夜费吟哦，天马行空响玉珂。远接遥函知义重，不逢芝面更情多，花生彩笔诗尤艳，韵入寒潭水不波。遥望云山高岫处，教人无那别离何？
知己睽违各一天，云山遥隔路三千，书传青鸟多珍重，病到姮娥亦可怜，细读佳章言外意，且看新月缺中圆、关山故国休回首，省把娇躯到病边。
香焚宝鼎告苍天，愿祝卿卿病早痊，胶漆情深终不散，金钢心固誓难迁，一函衷愫开新约，三幅银笺续旧缘。他日春风蓉镜下，倡随题和着吟鞭。
这封信和诗寄出后，估计寄萍的病会好得快。季立这时的心情，也感到舒畅得多，一心只等好音从云外传来。可是，等了两个多月，还不见寄萍来信，心中忐忑不安。每逢月明之夜，就对月伤神，好像寄萍是月里嫦娥，只见月亮，不见寄萍飘然乘风而下，不免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有一晚，以“月下有怀”为题，写了两首七绝。那诗是：
知己睽违忆独真，每逢月夜倍伤神，遥知此际凭栏处，一样相思更有人。
忆昔心通一点犀，栏干曲处语低低，别来多少消魂事，最怕子规月夜啼。
写好之后，又觉得有些字句，不切实际。比如说“遥知此际凭栏处”，这是估计寄萍的病会好，但她的病已否痊愈，尚无消息。又如“最怕子规月夜啼”，这是因为寄萍原来有“同病相怜盼子规”的诗句。而且上次寄来的三首诗，每首都有“杜宇”二字，但是时序已进入仲夏，听不到啼血之声，不过作如是想而已。
十二、
词曰：花开不见君，又见花将落，敢信百花期，直是含糊约，人云妄命乖，我道郎情薄，情短与情长，都是相逢错。 ———生查子———
七月初，季立接到寄萍六月廿五日发来的一封快信，内容是：来书过迟，几疑君铁石心场，不复我顾矣，故数日前犹自怨不合发临危呼声，徒遭白眼，于心实痛。及奉手书，知君心犹未泯，屯觉霍然。惟所云待百花开放时，当设法来蓉，未知果在何时？夫百花之开也，一年一度，未知君所指者，为吾生数十年之光阴中之那一度也？如此含糊其词，殆君目前之缓兵计耶，果属诚心，盼即决定其期可也。期考在迩，未暇多谈。除奉和来诗三首外，更无呈政之作，以病假所缺之课，须此时弥补也。谨复，和诗如后：
枯肠久已废吟哦，每向楼前听玉珂，雁字未回疑望少，鱼书忽奉觉情多，犹将诳语期来岁，忍把韶光付逝波，如水年华留不住，朱颜老去恨如何？
远山高插入云天，隔断音尘路几千，憔悴难为知己告，飘零却是可人怜。愁心只合随蕉卷，别梦何堪见月圆，倚遍栏干归卧后，泪痕新上枕头边。
情诗功用妙于天，才到终篇病已痊，合浦还珠当遂愿，茂陵见异莫思迁。须将尊意同侬意，应识前缘是夙缘，倩女离魂知可怜，也宜快马早扬鞭。
季立看后，又喜又愁。喜的是寄萍病情好转，能够补课，能够亲笔写信了。愁的是，她催我快马加鞭，我怎么能去呢？阮囊羞涩，一文莫名，不但向亲友借不到，连我在学校的薪资也由母亲按月亲领。每月给我的一点零用，都因借酒浇愁，一浇而尽。目前，寄萍的处境又不妙，我既不能要她寄旅费来，又不能设想到达成都后，依赖她生活。这真是一筹莫展，无可奈何。想到这里，就以诗代函，说明暂时不能云的原因。那诗是：
欲整行装那便行，儒冠误我作书生，酬笺岂是无坚意，插翅难飞怨缓兵，久负佳期非变志，暂迟密约未成名，可怜潦倒低身价，蹩屣青衫愧对卿。
这首诗寄去不久，寄萍又来信，催季立快设法到成都去。内容是：
来书敬悉，君之所以迟迟不至者，以未成名故也。未知君之所谓成名有何界说否？若以世之高官厚禄肥马轻裘为成名，则侬窃有所不取也。夫颜子，箪食瓢饮，尚不以为耻，而君何所患乎。蹩屣青衫愧对卿之语，君以侬何如人哉。侬岂慕虚荣充花瓶者耶。君试思之，数年来，对君之始终如一，以君之品格卓然，与侬相符也。舍此而外，惟文字兴趣相投耳。然此两端，岂不足以维系吾两人之感情，而必加以富贵利禄乎。设侬有是心，则同学中之家累万金者多多矣，数年来毫不为所动者何也，性情相背，兴趣相左故也。由此，君当更明了侬之心性矣。请速设法来蓉可耳，蹩屣青衫不足虑也。附词一首以见志。
荣华富贵非吾愿，此念且抛丢，竹篱茅舍，青衫蹩屣，名士风流。 来兮季立，花前携手，月下同舟，寻诗觅句，敲棋斗草，更复何求。 ———人月圆———
季立看完，深感寄萍来信，情真语挚，除了催他赴蓉之外，别无要求。可是，现实问题就是手中无钱，真所谓行不得也哥哥!怎么办呢？为了这个问题，只得找亲友想办法。但是，有些亲友口头答应设法，实则一拖了事。有的则当面推脱。正在十分为难之际，寄萍又寄来了“昭君怨”，“忆江南”，“误佳期”等词句。那些词句是：
昭君怨
两地空萦魂梦，赢得闲愁万种。种种是相思，不须疑。
寂寞黄昏庭院，惆怅故人不见，无语独登楼，恨难休。
忆江南
多少恨，无语自头低。鲁酒从来难解渴，楚腰近日不胜衣，憔悴为相思。
多少恨，黛锁复鬟低。争得银笺缄别句，拼将粉泪湿罗衣，字字说相思。
多少泪，相对烛奴边。红粉笺中寻旧事，青春岛上忆当年，芳草艳阳天。
多少泪，滴向枕衾边。客里生涯愁似海，愁中岁月夜如年，难补是情天。
多少恨，点点锁寒窗。剩有幽思添寂寞，不逢风雨也凄凉，那更雨鸣廊。
多少泪，点点尽酸辛，不化冤禽填恨海，偏将衫袖染啼痕，总是忆王孙。
误佳期
似绮年华虚度，有约佳期又误，望穿秋水不归来，曲尽相思谱。旧简不堪看，一一皆凄楚，黯然无语祗销魂，胜读江郎赋。
季立看后，迥肠九转，还是下不了决心，只得写四首七绝寄去，算是给寄萍一个不能令人满意的答复。那诗是：
三幅鸾笺半作词，都将别恨说相思，伤心一曲昭君怨，绝胜琵琶出塞时。
劳燕分飞岁更三，悲歌唱彻忆江南，萧郎未是心如铁，热泪斑斑湿锦函。
亲老家贫未忍离，书来总说误佳期，熊鱼但恨无兼得，暂缓前盟岂故迟。
苦战连年未息戎，天涯处处有孤鸿，韶华莫道成虚度，况值卿卿学未终。
这几首诗发出之后，季立有十来天食不知味，寝不成寐，其实他已经有病，只是没有服药而已。
十三、
词曰：梦难成，人易病，消瘦怕窥镜。不见多情，纵死有谁问？当时海誓山盟，都成虚设，到今日引谁为证，这纔知，没有媒妁之言与父母之命。己矣何言，总是无缘分。且将垂死馀情，啼为血泪，剪一束烦丝遥赠。 ———祝英台近———
寄萍收到季立的四首七绝，知道季立不会急于来蓉，在深感失望之馀，旧病复发。原先卧病床褥，是在学校的寝室，现已被送进了医院。寄萍近年来的处境，罗绮已函告季立。但有一点，季立还不知道，那就是，今年年初，寄萍不问哥嫂要钱，她哥哥也不主动送钱给她。怎么生活下去呢？好一个罗绮，在放寒假时，就向校方反映了情况。但校方几次找哥哥联系，总是会不到人。罗绮又串连文学系的教师，和对寄萍有好感的同学，都向校方提出要求。校方才在开学前，决定以半工半读的方式，派寄萍管图书。上课时，照常听课，下课后，就进图书室。伙食由校方负担，零用由罗绮资助。起初，寄萍以为管图书，可以多看一些文学书籍，非常高兴。谁知一进图书室，根本莫想看书。别人管图书，借阅的人不太多，寄萍管图书，偏有那么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同学，分明无心看书，也装出“敏而好学”的样子，借本书在那里乱翻一气。寄萍为了季立，已经是“楚腰近日不胜衣，憔悴为相思”，自从管理图书以来，劳累过度，身体更加瘦弱。罗绮看见寄萍精力不支，间常代替她的工作，让她休息一会。有时寄萍不肯休息，就两人坐在一起，一个办登记手续，一个收发图书。当寄萍住进医院时，罗绮征得校方同意，夜以继日地在医院服侍寄萍，使寄萍深受感动。表面看来，寄萍精神还好，但实际上病情在一天天加深。有一天，寄萍将一片钥匙交给罗绮，要罗绮到学校将她抽屉里的全部诗词书信底稿拿来。罗绮不同意，并劝解着说：我的萍姐呀!妳病成这个样子，还要那些牵愁惹恨的东西干什么？别的事，我可以照妳的吩咐办，这件事我可办不到。寄萍长叹了两声，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可惜我没有亲妹妹在这里，不然，早就给我拿来了。罗绮听到这几句激将的话，难过地说：要我去拿可以，不过，拿来之后，只许放在枕下，不许翻看。寄萍点头表示同意。有一晚，不知为什么停了电，病房里点起了煤油灯。深夜，罗绮一觉醒来，发现寄萍蹲在地面烧纸，忙跳下床来抢了几张，才知寄萍在焚稿。罗绮暗想，稿纸烧成了灰，萍姐的一寸芳心，也变成灰烬了，多么难堪的林黛玉啊!边想边将寄萍扶上床，安慰了几句，要她好好睡一下。过了十多天，寄萍向护士借了一把剪刀，说是要剪指甲。等到罗绮走进病房时，寄萍已将鬓发剪掉一大把。罗绮惊异地说：妳疯了吗!为什么要把鬓发剪掉呢？寄萍丢了剪刀，反而微笑着说：不要大惊小怪，剪掉了烦恼丝，就不烦恼嘛!罗绮看到寄萍的病时好时坏，反复一次，就显得加重，非常担忧。问寄萍，是不是要写信催季立来一趟。寄萍摇摇头，并表示，没有必要，反正季立不会来，假如我的病会好，就在好了的时候写信去，假如我病死了，就在我死了之后写信去。罗绮听到一连说出两个死字，忍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寄萍反而给罗绮拭去眼泪，安慰一番。
寄萍的病，拖到一九四四年二月十二日晚上，神志忽然清醒，问罗绮要了纸笔，伏在床边的小桌上，写信给季立。只写得几句，就叫罗绮代写。罗绮接过信笺一看，只见信纸上写道：
侬今以此书与君永诀矣!前此种种，非所敢想，惟望君好自努力，前途珍重，将死言善，勿以套语视之。附诗一首，口述吾友罗绮代书。 ———寄萍垂死绝笔———
罗绮看到，“寄萍垂死绝笔”几个字，暗暗吃惊，一时辛酸苦辣的滋味涌上心头，但又不敢表现出来。接着，寄萍念一句，罗绮写一句。那诗是：
侬生十七横遭变，骨肉流离不相见。痛惜无依方自怜，何期邂逅识君面。入微体贴感君心，君意侬情一往深。相与曾经白首约，相期共讽白头吟。一朝南浦发骊歌，两地相思奈别何，望眼为穿骨化石，关山千里泪痕多。重重别恨无时已，织女牛郎莫相比，牛女犹能渡鹊桥，奈侬憔悴已将死。伤心犹未成眷属，辜负深情怨莫赎，倘蒙垂念旧时情，寒食盂兰一杯粥。侬今死矣君莫悲，君当年少正有为，莫更蹉跎无所就，大错铸成后悔迟。世事莫非由前证，烦丝一束遥相赠，不图睹物即思人，结缡来世今生定。
寄萍念到这里，又断断续续地念出了，结…缡…来…世…今…生…定。罗绮以为还有下文，静候了片刻，没有听到寄萍做声，急忙丢了笔，将信纸塞进口袋，走近床边。只见寄萍的两眼似闭未闭，呼吸也骤然急促起来。罗绮轻轻地叫了两声萍姐，寄萍将头朝外一偏，眼角边流出了两滴泪水，很费力地说了一声：绮妹，永别了!罗绮想哭，又不敢哭，怕寄萍有知觉，听到哭声，更加死得快，就大声说：萍姐，请等一等，我叫医生去了。说完，飞奔而出，将医生护士请来，切了脉，打了针，罗绮看见医生连连摇头，情知不妙，忙将手指贴近寄萍的鼻孔边，觉得呼吸已经停止，再看口角边流出了血水，这才放声大哭起来。站在旁边的两个护士，早就听到罗绮谈过寄萍的情况，这时，看见罗绮痛哭失声，也奉陪了几行同情之泪。
在寄萍住院期间，同学们前来探望的很多。有蜀华的同学，有树德的同学，有金陵大学的同学，也有追求过寄萍的男同学，包括金陵大学的，以及因比赛篮球而结识的其他学校的男同学。就是被寄萍骂过的邓蓉华，也来院看过两次。这个邓蓉华就是一九三九年，季立在浣花溪碰见而误疑是罗绮的那个女郎。她是一个虚荣心很重的拜金主义者。当季立寄萍从她身边走过时，寄萍不打招呼，是出于鄙视，邓蓉华也不打招呼，是出于嫉妒。但是，邓蓉华听到寄萍住院之后，也产生了同情之心，买了一些水果送给寄萍。至于寄萍的哥嫂，在寄萍住进医院之后，也来到医院向寄萍表示后悔，并和院方联系，尽一切办法抢救寄萍，一切费用由他们承担，但后悔是没有用的，寄萍还是永离尘世了。寄萍死时，年二十三岁。在罗绮的努力下，开了一个追悼会，埋葬在杜甫草堂附近。
罗绮原先不知道寄萍为什么剪发，当听到寄萍念出“烦丝一束遥相赠”…等诗句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寄萍死后，罗绮忙于料理丧事，等到安葬之后，才将寄萍的绝笔书寄给季立。因信内不能多附头发，除放入一小束之外，其余的头发，就由罗绮留下来作为纪念品了。
十四、
词曰：别来都是愁时节，愁浅愁深休说，好梦如烟，多情是恨，都为郎心如铁。今生望绝，把一束烦丝，半生心血，呕作长歌，一歌一哭声呜咽。 已矣，佳人不再，恨玉瘞香埋，珠沉星没。我为卿悲，卿因我死，真是生死冤孽。鞠躬尽瘁，关山千叠，恐一杯遥奠，也同虚设。环佩归来，有梦终难接。 ———台城路——
季立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到了寄萍的来信。拆开时，看见一束头发，心里一惊，再看到“寄萍垂死绝笔”几个字，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勉强看下去，，忽然一个天旋地转昏倒了。经过抢救，良久，才苏醒过来，口里连叫寄萍，寄萍!这时候的季立，伤心到了无法形容的程度，编者也不打算详述，现将他写的祭文、遣悲怀诗以及其他词句，照抄如下，阅者可以从他的作品中，看出他的痛苦心情。
祭文
维一九四四年寒食之夕，东川胡季立谨以薄酒三杯，衷情一曲，遥祭于客死蓉城挚友河南蔡寄萍女士之灵而哀以文曰：
呜呼，碎玉沈珠，悲红颜之既逝，摧心折骨，痛知己之云亡。黄土埋香，惜我卿卿薄命，青衫堕泪，忏阿侬之不情。慨自岁值己卯，时近中元，为寄家书于邮馆，得亲玉貌于客途。一面薄缘，未倾肝胆，两番巧遇，始吐衷肠。于是寓爱情于诗词，近芳泽于闰阃。既牵袂以絮语，常比肩而长吟。密意写绿笺，愿言偕老，柔情属红粉，肯话分离。无奈令重如山，强迫驰驱于征路，漫道情深似海，不容留念于娥眉。三叠阳关，已属无方止泪，一声风笛，竟成有口难言。窃思后会有期，终把阿娇藏金屋，预料相逢必再，暂教织女隔银河，忍泪登车，东来渝市。防空效命，拱卫陪都。荒鷙无情，姓名险登鬼簿，微躯被创，碧血曾溅他乡。负疾东归，相思路越隔越远，被迫另娶，白头盟愈望愈空，辜负花晨，惟抚膺而长叹，相违月夕，滕对景以低徊。与其相思于两地，何如割爱于一朝，此仆往日绝交书之所由发也。呜呼，卿自多情，不容中断，仆忍背义，爰续前盟。方谓磨折姻缘，于焉可保，岂知生死冤孽，毕竟堪怜。未渡鹊桥，先沉恨海，不成蝶梦，永堕愁城，荒冢葬明珠，伤心已矣，九泉埋玉树，回首何堪，抚枢无缘，负卿卿已甚，持心不二，爱我今夕何深。百世含悲，叹琼瑶之未报，千秋洒涕，怅桃李之罔投。同衾既已无期，顾影聊复收泪。衷情一曲，告地下无依之灵，薄酒三杯，浇生前未雪之恨。呜呼，卿因我死，我为卿悲，卿死我今知，我悲卿何晓。卿饮相思于地下，我抱极恨于人间。流水高山，此后知音何在，荒烟蔓草，而今艳质长埋。嗟嗟，此必余生之不辰，致令我卿卿短命。卿今既逝，此日犹有我悲卿，我尚未亡，他年必无卿哭我。呜乎已矣，尚复何言，惟所最怜者，荒冢孤坟，卿之春秋孰吊，青灯只影，余之悲苦谁分。卿若有知，除自怜当复怜我，我亦难处，抚己痛还要痛卿。魂兮归来，应念微枕可鉴，身如可赎，定于薄倖斯原，哀哉尚饗。
遣悲怀七绝八首
久隔音尘望欲痴，书来只说慰相思，宁知一束烦丝赠，竟是卿卿绝命诗。
烦丝一束寄将来，如此收场绝可哀，我自无缘卿薄命，伤心造物嫉斯才。
噩耗传来痛肺肝，从今休说月团圞，多情自古原非福，便到重泉恨未阑。
花晨月夕记流连，絮语依然在耳边，一别遽成千古恨，人生到此亦堪怜。
复兴门外记同游，语自纒绵情自柔，事到如今都变了，一分恩爱一分愁。
浣花溪上记温存，抚柩无缘我负恩，抛却哭卿多少泪，可曾一一感幽魂。
昙花一现最怜卿，二十三年了此生，囊底诗笺今尚在，可堪重检白头盟。
绸缪数载一场空，偏是情多不到终，为问苍天缘底事，当初却遣错相逢。
遣悲怀七律四首
一自妆台别玉容，云天极目恨重重。山盟海誓悲陈迹，月夕花朝忆旧踪。好景如烟多幻散，离愁似梦未惺忪。而今共属伤心事，碧落黄泉何处逢。
昔年欢聚锦官城，胜况分明记得清。绿柳堤边停画艇，青春岛上听流莺。歌楼舞榭双双入，诗草词章一一评。今日人间悲永诀，那堪挥涕说平生。
旧事填膺恨不消，重重休说酒能浇。泪添枕畔三更雨，簖满心头午夜潮。小赋才情知命舛，几经变乱觉魂销。自今空有相思梦，天上人间路已遥。
此世同心结未成，更从何处认来生。荒丘有幸埋香骨，红粉无辜殉爱情。薄意终惭潘岳悼，悲怀不减微微倾。遗书漫道依然在，姓字呼来是鬼名。
烛影摇红
春色撩人，困眉倦眼春情懒。娇花空有许多情，无奈愁难遣。怕的秧针柳线，更不堪莺梭燕剪，织成春恨，裁就春愁，勾来春怨。 记得当初，倚香偎暖曾经惯。数声风笛向离亭，一别关山远。悲剧那堪重演，最伤心脂零粉散，瘦同沈约，恨比江淹，情伤荀倩。
鹧鸪天 集唐句
报答平生未展眉，残宵犹得梦依稀，红颜未老恩先断，闲坐悲君亦自悲。 何所望，意多违，他生缘会更难期，此情可待成追忆，一寸相思一寸灰!
写到这里，有关季立、寄萍的情况，已经写完，可以结束了。但我还想吹皱一池春水，就是说，想掀起一点馀波，把罗绮的情况补充一下。说实在的，季立既爱寄萍，又爱罗绮。不过，他对罗绮只是爱在心里，表面上没有超过朋友的界线罢了。罗绮和季立有过一个时期的接触，她和寄萍生活在一块的时间更长。罗绮原来喜欢唱歌玩乐器，自从学会写诗词之后，她的嗜好就偏重于诗词。她的诗与季立的作品比较，可说是青出于蓝，后来居上。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罗绮受到寄萍季立的影响，主要是思想感情上的变化。季立在綦江时，曾写诗给寄萍问罗绮的消息。那诗是：
兰房记识绮罗香，楚楚风神绝代妆，别后罕曾通雁帛，名花已否属东皇。
当季立的绝交书寄到成都后，罗绮写了几封信对季立进行严词遣责。季立接信，曾写过“南乡子”一阕，追忆初遇时景象及仗义责季立不情的事。那词是：
早岁在成都，记得兰房识面初，调弄琵琶挥玉手，仙乎，疑是昭君出塞图。 直爽世间无，仗义曾劳几次书，脱尽寻常脂粉气，谁如，义正辞严不让吾。
从这两首诗词中，就可以看出季立对罗绮的关心，爱慕和尊敬。当寄萍哥哥强迫妹子答应配给姓邓的青年遭到拒绝之后，罗绮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罗绮哥哥开了一个小百货店，为了给妹妹找个门当户对的对象，曾强迫罗绮答应嫁给一个大商人，罗绮坚决拒绝。为此事，兄弟分了家财。当时，罗绮和寄萍曾在一起痛哭了几场。在罗绮写的一首五律中有“两双流泪眼，一对可怜虫”的诗句。寄萍死后，罗绮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女同学，大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缩感。曾在一首七律中写出了：
人是孤衾梦未温，…消磨无数好黄昏。
的诗句。由于罗绮孤芳自赏，找不到理想的伴侣，就把希望寄托在季立身上。出于至情至性之爱，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怪，罗绮明知季立辜负了寄萍，到后来自己又属意于季立。原先，寄萍对季立的思想情绪分四个阶段，一是爱，二是怀念，三是恨，四是原谅。罗绮对季立的感情也相应地分为三个阶段，一是羡慕寄萍找到了像季立这样的如意郎君，二是责季立不情，三是原谅季立不是存心抛弃寄萍。在寄萍死后，罗绮为了对季立表示爱慕，曾在一首七绝中写道：
梅花数点随诗赠，半是关情半爱才。
她希望季立经常写信给她。可是，有一个时期，她收到的信，尽是当地追求她的纨裤子弟寄来的，她对于这些信，不看内容，就抛到废纸堆里去了。可就不见寄立的信。她在一首七绝中写道：
过尽征鸿都不是，黯然无语倚妆台。
最后，她写信要季立到成都去。并在一首七绝中写出了：
多情恰似春江水，流向东南觅尾闾。
的诗句。这是什么意思呢？很显然，罗绮住在川西，季立住在四川的东南，她表示不找别人，只找季立。季立是爱罗绮的。可是，在这个时候，季立认为已经辜负了寄萍，再不能使自己变成罗绮的一个包袱。过去，寄萍在病中几次催他到成都去，他都没有去，现在应罗绮之约到成都去，就对不起曾经表示“同休共戚，同生共死”的寄萍。因此，婉言谢绝了罗绮的一片深情。寄萍死了，已经是百身莫赎了。解放后，罗绮参加了文工团。季立呢，在酉阳县南界乡红岩一社搞收购工作。由于历年来流泪过多，两眼昏花，看不得书报。是不是变成瞎子了呢？多年不见他的来信，无法肯定。总之，季立已经不是寄萍所祝愿的“君当年少正有为”的人物了。
己酉除夕写完
菩萨蛮 题孤萍一叶 张平子
江郎恨赋凄绝，千秋读者声呜咽。一叶紫萍浮，浣花溪暂留。 鸳盟有新旧，郎不为情囿，天下至情人，秋心不见春。
寄怀 张平子
隔数星期又隔年，江郎一别箭离弦。梦奇喜得花生笔，词雅难忘莺序篇。一叶孤萍随逝水，三星残月堕迷烟。黄金在冶方飞跃，怨女真真千古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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