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天堂父亲的一封信
爸爸，三年非常快，快到足以让我把疼痛轻轻安放心底，连悲痛的眼泪也风干在时间的隧道里；三年，又是那样的漫长，漫长到我把与您相处的时光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您的笑容您的沉默您的悲伤您的愤怒，您与我们在一起的滴滴点点，您曾与世界摩擦的那些我知道的点点滴滴，都在我的记忆里，不曾远去。
爸爸，我们想念您。
当医生摇着头摊开他的双手，告诉我们他的无能为力，告诉我们您与这个世界相处只剩下几十天了。医生的话把我们顷刻送到了恐惧和无助里，生命原来是这样的不可理喻。
是的，不可理喻！
于是，那些天里，您的儿女每天下班都来看您，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话题，大家围坐在您的身边陪伴，同时我们也互相取暖。您那时候还没有太多的疼痛，所以大家一起说着话，直至睡觉时刻才各自回家去。
在您即将离开的前两个周里，病魔开始疯狂折磨您，那疼痛，疼在您的身上痛在我们的心里。
爸爸，那个周日，妈妈去给一个亲戚行礼，我在家陪您，您已经很消瘦，医生叮咛说千万不能让出血，出血可能会导致止不住。
那天，您忽然流鼻血，我吓坏了。还好，不久就止住了。妈妈行完礼打电话让我去接，把妈妈接到车上，我瞬间崩溃，嚎啕大哭。我不是因为那一刻的害怕，大约是这种恐惧持续已久的爆发，我不想、不能在爸爸您面前哭。
妈妈回到家嗔怪您：“我在家你好好的，娃胆小你偏偏吓她”。
您看看我，没有说话。能说什么呢？
爸爸，您和我都懂。
在最后两周，您几乎处于昏迷状态，但病痛却赤裸裸地折磨着您。我已经由疼痛和期待您好起来变成了另一种心疼您和期待，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想到安乐死……
安乐死对于疼痛难忍就要离开的人，应该是一种幸福而有尊严的离去吧；对至爱至亲的人是一种临终心里不受折磨的安慰吧。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应该悲悯。然而，事实却是：我那些天变得非常暴虐，一点小事就会让我暴怒，比如好几次我想开车撞倒那些挡住我路的人……
我想，这大约是我对生命终结还要如此痛苦的抗争吧。
记得我小时候，您是大队里的干部，顾不了家里的农活，农活大多都是妈妈干，地里蚊虫太多，风雨无常，阳光炽烈，所以我大多时候是由爸爸您照看。队里事多，您有时带着我去，更多的时候是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说：“你在家等等，爸爸一下下就回来。”
爸爸，您的“一下下”总会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甚至一整天。
我那时候只有三四岁，一个人被锁在家中怕极了。记忆里，我在恐惧中度过了大部分童年时光。于是我就成了天生的胆小鬼。
爸爸，您从20岁开始在村里当大队干部，一直干了近四十年。这些年里，您为村里干了很多事情，我们村是附近几个村最早拉上照明电的。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为了拉电，您骑着一辆大自行车在村子通往公社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跑了不知道几百趟，常常我半夜睡得正香，您带着夜的一股寒气推开家门。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您处理了无数件——小到家庭邻里纠纷，要您去断官事；谁家娶妻嫁女，要找您去，说您会识人，请您帮着拿拿主意；大到村子与村子之间土地纠纷，村子的建设和发展。
爸爸，您每天都忙忙碌碌。
记得一次和邻村因为土地纠纷，找来了公社领导协调，而那个领导是邻村一户人家的外甥，于是调节的斧子明显偏砍。妈妈做了好饭招呼，饭桌上了酒，您在招呼的饭桌上喝多了酒，直接用手指着那个领导说：“看你眉心通红那个偏心的怂样，我恨不得照着你的眉心打两拳……”大家赶紧把您拉到其他房子，说您醉了。您最痛恨不公平、不公正。
一次村里因为树长在庄稼地里欺的庄稼不能好好生长，于是村里决定把树分给每家每户砍伐自己用。树分好了，一户人家砍伐树的时候把另一户人家荞麦地里的荞麦压坏了很大一片，种荞麦的索赔，那户人家说，树是队里卖的，你找队里要赔偿去。那人气汹汹的来找您索赔。
您对那个人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卖西瓜的人，把瓜卖给了别人，买到瓜的人吃完瓜后，把瓜皮留在了地上，另外一个人经过，被瓜皮滑了一脚，这个人爬起来向卖瓜的索赔，说瓜皮拌了他，要卖瓜的给他两个大西瓜作为赔偿。你说说这个人要的有道理吗？卖瓜的应该不应该给他赔两个大西瓜呢？”
来索赔的人想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于是就走了。
爸爸，您讲道理总会是这样子，“一语点醒梦中人”。
记得很多次，我受了别人的欺辱，我一贯胆小，不敢和别人交涉，总觉得说了怕别人受不了。被压制久了，我找您诉苦，您静静地听我说，等我把所有的不公与被欺辱都说完后。您说：“你见过两个人打架吧，只会防守不会进攻的人总是吃亏总是失败；骂仗也一样，要想胜利，要学会反击！别人骂你，你不要顺着他的话解释澄清，没用，你不要管他说什么，你把你的道理、你想说的、你要说的说出来，说他的痛处。打架也一样，不要只顾防守，直接出击打他的疼痛点，也许能扭转你现在的状况。”
爸爸，我听明白了。偶尔，再遇到被欺辱，我会忽然想起您的这些话。
爸爸，看到我被欺辱，您是否也意识到了，在我成长过程中，您只给我了善良的教育，而没有给予我面对恶势力的自保、反抗而心存内疚，所以讲给我这样的补救“防身术”吗？
爸爸，您喜爱看书，在我心目中您知识渊博。我们小时候没有故事书看，都是听着您讲古朝长大的。您是六十年代老牌高中生。妈妈说当年同意嫁给您就是因为喜欢您有文化，妈妈说那时候想念书他的父亲不让她念，她想着嫁给您还能跟上学文化。没想到结婚过来，一跟头栽进了一个大家庭，农活从来就忙不过来，哪有学文化的时间。妈妈不识字，但麻将打得极好，爸爸，是您教妈妈的。后来您后悔教会了妈妈打麻将，妈妈从此痴迷麻将而一发不可收拾。不过，还好，有这个爱好，让妈妈的老年生活多了消遣的方式。
时间消融了尘世的一切生死，更不要说快乐与烦恼。爸爸，您走后的三年里，我们的生活又发生很多变化，尤其是妈妈生病给我们的恐惧。但一切总算还好，妈妈已经大病痊愈。
爸爸，每次遇到冥间的节日和您的忌日，我们都来您的坟头烧纸，看望您。在纸灰的燃烧和泯灭中，姐姐总会念叨：“爸爸，我们来看您了，送些钱来，您想买什么就买，不要舍不得花……”姐姐有时候还会对您念叨家里的情况，说善良的您定能听到、感受到，定会护佑我们大家庭中每个人无灾无病……
说着，我们便鼻子酸酸。
爸爸，往事还历历在目，您却再也不能跟我们说句话。
爸爸，天堂安好吗？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爸爸，我们想念您。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