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弄莲子 | 钟倩
我的家乡在济南，每年夏天荷花盛开的时候，都会举办荷花节，今年也不例外。近日，朋友们相约去赏荷。我们来到大明湖公园，游客络绎不绝，一眼望去，摆姿态、按快门，成为不约而同的动作，或半蹲在荷叶丛中，或手执一枝荷花，或挨挨挤挤的合影留念。
“你还记得大明湖的夏雨荷吗？”琼瑶剧《还珠格格》里的这句话，让人们记住了济南，也记住了乾隆皇帝在民间的一段悲喜姻缘。荷花，向来与爱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爱荷花，更爱莲子。女友不解的问，“莲子苦得很，有什么好？”我回答道，“苦，是荷花的良苦用心，也是它的魂魄。”----然而，经历过很多事情，人们才能参透荷花的心思。
想起《南朝乐府·西洲曲》，已经背得烂熟，“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许。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细细品读：在秋天的南塘采莲子，莲花长得高过人头，低下头拨弄水中的莲子，莲子像湖水一样清。把莲子藏在袖子里，莲子熟得红透了。思念郎君郎君却没有来，抬头看着天上的飞鸟，走上青色的楼台遥望郎君。悠悠的爱怜之情，美得令人心颤，好像读一读，唇齿之间也漾出淡淡荷香来。
如果把爱情比作荷花，那么，最美的爱情一定是清苦的莲心，苦到心里，很多时候，苦到不能自持，但是，挣扎过后，含着泪还要忍下去。忍耐也是爱的注脚。民国才女孙多慈和徐悲鸿的爱情，常常被后人提及，邂逅徐悲鸿是她的缘，也是她的劫，这场师生恋注定没有结果。对于蒋碧薇的谩骂，孙多慈选择忍耐，面对家父的极力反对，她一味屈从，嫁给党棍许绍棣，她选择顺从。即使婚后后悔不跌，她也是默默承受。她站得很低，很低，她像极了低头弄莲子的姑娘，低，是她的唯一筹码，也是她爱的姿态。
徐悲鸿去世后，孙多慈关门哭了三天，为他戴了三年孝。后来，她辗转多地寻找徐悲鸿的痕迹，当看到徐悲鸿的一幅手迹时，“急于狂风势不禁，放舟弃棹迁亭阴。剥莲熟悉中心苦，独自沉沉为苦心”，泪水夺眶而出，止都止不住。原来，这幅手迹是有故事的：当年她寄给他一颗红豆和一条绣着“慈悲”两个字的手帕，他以《红豆》为题赋诗三首寄回给她，这首诗便是寄回的第三首。
------孙多慈用用爱作药引，吞咽下这些苦楚，这种境界，堪称绝美。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写道，“莲之味甘，气温而性涩，清芳之气，得稼穑之味，乃脾之果也。”每到夏天，母亲会买些莲蓬，亲手剥出莲子，煮粥喝，泡水喝，说去火，起初我嫌苦，常常把莲子中间的青绿色胚芽剥离出来，后来，伴随着长大，我竟慢慢爱上这一口，确切的说，根本觉不出苦来，反而觉得唇齿之间留有一丝甜意。我知道，这是心的翻转。
无意中，读唐代笔记小说时，得知莲子还有另一个名字：“湖目”。据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清河王)语主簿房叔道曰'湖目之事，吾实未晓。’叔道对曰：'藕能散血，湖目莲子，故令公思。’”将莲子称作“湖目”，也是寓意莲子之苦的用意吧-----莲子是眼睛，是心灵的眼睛，只有那些内在开悟的人才能看到。
荷花叫莲花，也称为“水芙蓉”，莲子的别名叫“湖目”，这些赏心悦目的名字，无不流露出人们对荷花的喜爱之情。夏日光赏荷花，是远远不够的，还可把荷花和莲子入食、入酒，制作成消暑的食品，拥有多重的享受。记得大文学家李渔说过，“是芙蕖也者，无一时一刻，不适耳目之观；无一物一丝，不备家常之用者也。”荷花，既能欣赏，也能家用，多么可心啊！
在古代，每到明湖荷花盛开的时候，很多文人和官吏来到湖畔避暑，他们把湖中的大莲叶割下来，乘上美酒，用簪子将莲叶的中心部分刺开，使之余空心的荷茎相通。接着，从荷茎的末端吸酒喝，可谓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水。此举被唐宋文士称为“碧筒饮”，而用来盛酒的杯子叫“荷盏”、“荷叶杯”、“碧筒杯”，也称为“荷爵”。
碧筒饮-----吸进去的是酒，也是一团碧澄澄、湿漉漉、香嘟嘟的诗意啊！大诗人苏轼也是碧筒饮的拥趸，在杭州当官时，据说他经常邀请朋友作“碧筒饮”，后来被贬谪到广东海南，他把饮荷叶酒的习俗也带了过去，家里贫困把所有的酒器都卖掉了，唯独荷叶杯没有卖。“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想想都美得不行；饮毕，会心醉得成湿哒哒的一小团，倘若不写一首诗，那真的对不起这么美好的际遇啊！古人的雅趣，闲适的态度，都是后人所不及的。
碧筒饮我没有享用过，但莲子粥、荷叶粥、炸菏花小时候常吃。记忆中，母亲都是起个大早，顾不上洗漱，先淘米煮上粥，待粥将要熟的时候，放入事先剥好的莲子，再放入几小块冰糖，掀开锅盖的时候，淡淡的莲子清香弥漫而来，把粥盛入碗里，莲子好似在假寐，平添几分诗意。早餐喝上两碗粥，清醇甘甜，肠胃妥帖，也解暑消火。
炸菏花的工序比较讲究：选用大明湖上清晨采摘的含苞欲放的荷花，摘取其中层花瓣，用清水洗净，洁白布吸干水分。每片花瓣上涂上一层豆沙馅，对折包好，外面沾满用鸡蛋清和上白面粉搅成的蛋面糊，然后下入三四成熟的花生油里炸，约三分钟后捞出来。等花生油烧至六七成熟时，再将荷花下入油锅中，用小铲不停地翻搅，炸至成浅黄色时，捞出放入盘里，均匀地撒上一层白糖即可食用。外酥内软，甜美可口，老济南人给这道菜起了个富有诗意的名字------“翠袅玉瓣炸菏花”。饭馆里都这样做，家常的做法相对简单很多，将荷花瓣放在鸡蛋、白糖的面粉糊中一拖，入锅炸黄即可，同样非常好吃。
佛经里说，“莲有四德，香、净、柔、可爱”，用一句话概括，是一颗慈悲而柔软的心。我认为，莲心的苦，也是柔软之意，以苦传达人生的悲喜，告诫人们懂得惜福和感恩。这使我不禁想起女词人李清照，丈夫因病去世后，她孤身一人漂泊，为保护亡夫遗物颠沛流离，吃尽苦头，但她不屈不挠，勇敢抗争。2008年，余光中先生到济南游玩，前往大明湖藕神祠祭奠李清照，他在诗中抒发情感，“莲子虽心苦，藕节却心甘∕情人遗憾，用诗来补偿∕历史不足，有庙可瞻仰∕你是济南的最爱，藕神......”她是藕神，亦是永不凋零荷花，莲心之苦映照出她的内美，我痴缠的认为，她也是那个低头弄莲子的采莲姑娘！低头，是不愿同流合污，弄莲子，是臣服于苦难，她是永恒至美的女神，活在每个人心中。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许。”饱尝人生之苦，是我们一生的必修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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