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 丧 薛兆平 著 故事纯属虚构 切勿对号入座 第十章 天色已经大晴。透过大梅子家的窗玻璃，看得见高高山崮巍然屹立。大梅子默默坐在炉旁出神，米兰心里却久久无法平静。到了这个时刻，她似乎还没有完全接受怀孕的事实。然而，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千真万确了。有种说不出的新奇的幸福感在体内荡漾开来，米兰觉得自己整个儿变了一个人。用个什么词语来形容呢？米兰想了想，最后选择了一个词，叫神圣。是的，是神圣。一切都神圣了起来。 大梅子忽然说：他跟你说起过我吗？ 米兰愣了一愣，但很快意识到，大梅子说的是郑凯。米兰说：当然啊。郑凯经常说起你。他给我讲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大梅子说：不是这个。我是说，他说起过我吗？关于，我和他…… 米兰一愣：你，和他？ 大梅子不易察觉地低了低头，说道：是的。我和他。我，我和他打小一起长大。打小就在一起。一起过家家。他是新郎。我是新娘。这个，他跟你说过吗？ 米兰沉吟了一会儿，说：哦。说过啊。小孩子嘛。小时候什么游戏不玩呢…… 大梅子打断了米兰，自顾自地说道：我跟你从头到尾说一说吧。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这个小村儿里，除了大哥大嫂，你们今后就没什么要紧亲戚了，所以，以后你们来的就少了。也许我就没多少机会和你说了。 米兰似乎觉察出了一点什么，她仿佛感觉到了一些严重性。但她有些急切地想知道他和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梅子说：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好过。 米兰的脑袋轰地一声响。天呢！怪不得！怪不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尤其是一年前大梅子在自己身上留下的那一个个掐拧的伤痕，似乎一下找到了根由。 大梅子继续说道：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我没有。我知道，我们之间完了。可是，他说等他大学毕业了，就来接我。可我怎么能那么做呢？我便在他毕业之前，嫁了。我不能拖累他。其实，爱一个人，不一定要紧紧攥在手里。看着他远走高飞，在遥远的地方幸福，也是我的幸福。这是一本书上写的，但也是我想说的。 米兰刚刚滋长的嫉火，竟然悄悄消泯。多么朴实的一个农村姑娘啊。多么朴素的爱情观！多么感人的爱情故事！米兰一下将之前所有的怨恨和不解统统抛却了。她认真的端详起了大梅子。米兰吃惊地发现，大梅子的鼻子上和鬓角旁，并没有雀斑！她又仔细查看了一番，千真万确，大梅子红扑扑的脸蛋上十分光洁而健康，甚至连一丁点的杂质也没有。那之前的雀斑，来自于哪里呢？米兰有些糊涂了，但她明白，那一定是相由心生。那丑陋的雀斑，生于自己的内心。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也生于自己的内心。一定是这样的！ 看到大梅子此时的状态，米兰想了想，忽然笑了，说：哈哈。原来，你们两个之间还有这么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啊。真好啊。那时候都小嘛，情窦初开，爱朦胧，情也朦胧。不过，那种青涩的初恋味道最真挚，最纯洁，也最令人难忘。 大梅子愣愣地望着豁达的米兰。她原以为米兰会因此而动怒的，没想到她竟然说了那么一段诗情画意的话，云淡风轻，谈笑自如，跟没事人一样。大梅子说：你，不怨我？ 米兰朝前倾了一下身子，笑着说：怨你什么？当然不怨嘛！不但不怨，我还要感激你呢。你想啊，如果不是你在他毕业之前就结婚了，他怎么会坚决留在南京呢？我哪有机会遇到他呢？从这里说的话，还是你促成了我们俩。大梅子，我还得谢谢你呢。 大梅子脸色有些发红，头更低下去了一些，说：他幸福，我就高兴。你知道吗？去年我借着你婆婆的丧礼折磨你，他发现后，狠狠骂了我。他竟然为了你狠狠骂了我。但我明白，他当然会为了你狠狠骂我。我活该！既然放手了，为什么就不能放得彻底呢？我彻底想明白了。其实，当时想方设法让你难受，真的是情不得已，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米兰，真的对不起…… 米兰答道：我能理解。没关系。你嫁的那个人，他，对你好吗？ 说到这里，大梅子有些沉吟，片刻之后说道：我嫁的那个人，是个开棺材铺的。铺子开在我们镇上。那些年，他的生意很火。全镇的棺材生意，纸扎生意，寿衣生意，他都垄断着。想跟他的女人很多，但他都看不上。他看上的女人，又嫌他的工作让人忌讳。于是，就耽误下了。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我跟郑凯哥提出了分手，分了好几次，可他总是不肯，为了表示我的决心，我一咬牙，就嫁给了这个做棺材生意的。不过，我从来不去他的店，我就住在这里，这里是娘家，也是我的家。他平时在棺材铺里忙，忙完了就回这里来住。人们都说，他算是我家的上门女婿。 米兰有些吃惊，叹道：这样啊！对了，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啊。不在家吗？ 大梅子说：你应该见过。去年，你婆婆去世时，他拉来了一口最好的棺材，红松木的，就在那个墙角，你记得吗？那个肥脸的秃顶男人就是。 米兰仔细回忆了一阵子。的确，那一天的确见到过那样一个男人。当时是定了四个人抬棺的，可那个男人大声说：四人不行！六人抬！这是最好的棺材板，太重啦！哦，原来，那就是大梅子的男人啊。她选择了那样一个男人，为的就是让心爱的人死心塌地到南京发展，这是多么伟大的爱啊！米兰再看大梅子的时候，仿佛看见她的脸盘上散发着圣洁的光芒。 米兰说：那，他现在还在镇上？ 大梅子说：不了。他在镇上的棺材铺已经关门了。这是去年夏天的事。 米兰问：关门了？那么火的生意，为什么呢？ 大梅子说：也许你不太清楚，其实，去年办完你婆婆的丧事之后不久，咱们县里就开始了一场殡葬改革。一切都变了。 米兰赶紧问：改革？怎么个改法？ 大梅子说：我简单跟你说吧。人死了，办丧事，一切程序简化，不再大操大办了，那些老习惯，老做法，差不多都改了。以前人去世，火化了，装进骨灰盒，还要装进棺材再埋了。可现在都不用棺材了，纸扎也差不多没有人订了。总之最主要的是，运尸钱、火化钱、骨灰盒的钱还有公墓的钱，全免！ 米兰朝前凑了凑：全免？你是说全部免费吗？ 大梅子说：嗯。全免！办事的人算过，你婆婆的丧事，砌坟、棺材、寿衣、纸扎、流水席哎呀总之所有一切加起来吧，花了四万六千多呢。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现在办公事儿，除了招待帮忙的人花个几千块，其余的全省下了。公墓都是上面给统一建好的。所以，我家那口子，做了几十年的棺材和纸扎生意，都不做了。其实，不做了更好，正合我的意。现在，我那个人出去打工去了。这样挺好！挺好！ 米兰分析着这一大堆信息，觉得这次来感觉一切貌似都变了，如今得到了准确的答案。的确，一切都不一样了。来之前的那一番翻江倒海的挣扎与恐惧，现在看来，是多余了，甚至多余得有些好笑了。 此时，米兰忽然觉得自己的腹部轻微地动了那么一下。仿佛是动了，但似乎并没有动。但总之这是一种新奇而令人兴奋不已的体验。米兰忽然就很突兀地结束了刚才的谈话，直接跳跃到了一个新的话题，她说：我想去爬山，爬到那个崮顶上去！你去不去？ 大梅子居然一呼即应，条件反射一样站了起来，说：我也想！走，爬崮去！ 两个女人不由分说一起出门，沿着石板小路，继而是羊肠小道，随后是陡坡崖壁，她们居然很快就爬到了崮顶。 所谓崮，是沂蒙山区特有的地貌。四周陡峭，顶部平整。爬崮，就像人生，经历过最艰险的历程，努力攀上之后，便一派坦途，别有洞天。两个女人立在崮顶，朝远处张望，崮下小村尽收眼底，广袤的庄稼地尽收眼底，那条笔直的335省道横贯东西伸向远方，也尽收眼底。 在崮顶立了一阵子，大梅子伸手一指东面的山坡，说：你看，那就是大哥上坟烧的那片山林子。120多亩松树行子，全没了。 米兰看去，果然黑压压一片，触目惊心。就连这场雪也没能将其掩盖。罪过。真是罪过啊。 大梅子又指向西面的山坡，说：你看，那里就是公墓。你的公公将会安葬到那里。你的婆婆，也会迁到那里跟他团聚。 米兰放眼望去，只见那片整齐划一的公墓掩映在翠柏之间，背山面水，安静祥和，人生归宿于此，必得安息啦。 立在崮顶，米兰居然莫名想起曾经跟郑凯说过的那句话——在这里可以舒展自己的视野和野心。她也想起县城道边的那些高大的树木。此刻，她似乎就是一株崮顶的大树，恣意而安闲地高大着。是啊，立在崮顶，极目远眺，看得见历史，看得见变迁，看得见未来。尘世渺小，纷扰远离，澄澈很近，圣洁萦绕。 大梅子望着山风中秀发飞舞的米兰，说：我和他分手的时候，就是在这里，我提出了一个要求，我要抱抱他。那将是我们第一次拥抱，也是最后一次。可是，他哭着拒绝了。他哭着跑下了山。米兰，我想抱抱你，和你们的孩子。行吗？求你！ 米兰使劲点了点头。她一脸的真诚。 两个女人在崮顶山风中，展臂相拥。大梅子将脸伏在米兰的肩上，久久不动。米兰慢慢觉得，她的肩头上一阵湿热蔓延开来。她的眼泪也悄无声息地滑落。泪眼里，米兰看见一轮硕大的夕阳，相对无语。 就这样拥抱着，两个女人久久不动。 后来，米兰忽然看见远处335省道上拐下来了一辆警车，蜿蜒着朝崮下小村驶来。米兰心中一怔，赶紧说：快看！会不会是大哥？ 大梅子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有些愣怔，说：什么？ 米兰兴奋了起来，说：一定是政府送大哥回来参加葬礼！ 大梅子反应过来了，也大声说道：一定是！一定是！快走快走！ 两个女人拉着手，从崮顶上飞跑而下。 白雪覆盖的崮下小村，在夕阳的照耀下，折射着圣洁的光芒，壮美如画。 （完） 写在后面的话 中篇小说《喜丧》全文两万余字，到今天已全部连载完毕。之所以选择在新媒体公众号仁和高庄进行连载，是因为觉得这样可以有别于传统媒体之高冷和隔膜，而更接地气，更直接精准，可以更快、更广泛、更有效地传播。窃以为，无论是通俗文学，还是纯文学，让更多的人读到，其实真的很重要。所谓为新时代新变革的鼓与呼，我现在能做到的，大概只有这么多了。但这些许的努力，我还是引以为豪的。人总得做一点引以为豪的事情。 感谢大家的热情鼓励和悉心指导，欢迎继续批评指正，多提宝贵意见。另外，根据中篇小说《喜丧》改编的电影剧本业已完成，全文三万余字。小说侧重的，是心理描写，而电影剧本却以此为蓝本重新构架了全新的故事，感觉比小说要丰富得多，立体得多，感人得多。这一点，我还是自信的。这些年行走于小说和剧本间，行走于文学与生活间，行走于梦想与现实间，其乐无穷也。也许，这便是我这平凡人生的意义之所在。人总得寻找一点人生意义的。 薛兆平 2018年10月4日晚，阳光馨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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