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二章
墨绿色的山峦在黎明中慢慢清晰着。三官庙人有的提尿罐，有的端尿盆，急急忙忙钻进茅房。有的人家打开了猪笼，刚醒来的公猪母猪大猪小猪们，撒开了四蹄，在圈里撒欢。有的人家放开了鸡笼，飞出的公鸡母鸡花花鸡，“扑楞楞”煽动着翅膀，大呼小叫地四处飞奔；有的人挑起水桶到灞河担水去了。
潘满仓蹲在自家地畔，嘴里噙着烟袋，高兴地看着一尺高绿油油的麦苗。太阳光照着翠绿娇嫩的麦苗，叶儿边缘散射着一圈红红的光芒，露珠儿静悄悄伏在麦苗叶儿上，四周反射着红光，在晨光里闪动着，有些不安分的露珠儿“哧哧哧”顺着麦苗叶儿滚到了土地里，“嚅”地一下就消失了。潘满仓忍不住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嫩绿的麦苗叶儿，像当初轻轻地抚摸儿子金福一样，心里涌动着从来没有过的满足和幸福。
这时，孤寡老人赵五爷抗着锄，提着板凳，匆匆朝旁边的地里走。潘满仓说：“五爷，您老这么早就到地里做活呀？”赵老汉边急着朝前走，边说：“不早咋弄哩，麦地的草都长疯了，不赶紧锄，怕要把麦苗吃了哩。”潘满仓的地不等草长起来，他就带着金福、金枝，加上杏花也来帮忙，早把草锄干净了。看看赵老汉，跌跌撞撞走到地头，放下凳子，坐在凳子上，握着锄头吃力地在麦苗的缝隙里锄杂草。潘满仓过去一看，见五爷地里的麦苗没他地里的高，也没他的壮，稀稀拉拉一点也不精神，麦苗里长了不少草，有的草比麦苗还高。这可不成，地里仅有的一点肥都叫草吃了，麦苗非饿死不可，将来哪能收到麦呀！潘满仓过去蹲在赵五爷跟前，边拔草边和五爷谝。他这才知道，五爷前段时间病了，地里活就没人管了。五爷说：“共产党好是好，无代价给咱穷人分了地，只要有劳力，吃穿都不愁咧。”潘满仓十分赞同五爷的观点，说：“共产党的政策，就是叫人人有土地，生产劳动，不愁吃穿，也不准人剥削人。”赵五爷把凳子朝前挪了挪说：“你们家劳力多，地里的活不愁没人做。赶上好社会咧，好好干，把日月过得红红火火的，也不枉到人世上来一回。可惜新社会这么好，我倒没几年活头咧。”潘满仓也朝前挪着，继续拔草，赵五爷拦他说：“嫑干咧，把手弄的绿呼呼的，洗都洗不下来。”潘满仓一看，手掌已经绿汪汪的了。他对五爷说：“您先锄着，我回去拿把锄头就来帮您。”五爷推辞着。“不咧不咧，你赶紧忙你的日月去。”潘满仓高兴地说：“好日子还长得很哩，咱得慢慢过哩。”说完，回到家里，拿了一把锄头，刚要出门，见金福好像没事干，知道他已经把牛放到山上了，就叫金福也拿上锄，和他一起给五爷帮忙锄草。金福也不吭声，拿上锄头跟在潘满仓的后头。爷俩用了一早上，帮五爷把地里的草锄完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三官庙的川道和沟岔里到处弥漫着热烘烘的气浪，村里村外的大树小树上，到处都能听到“算黄算割”鸟叫，麦地里的蚂蚱也到处乱蹦着。男人们忙着到水陆庵赶集，买收麦要用的镰刀、架子车、连枷等农具，有的在自家的场院里推着碌碡碾场；女人们都忙着推磨子磨面，蒸蒸馍。收麦都是全家老少全上阵，没人会闲在家里。潘满仓除了安排自家的收麦活，还挤空把村里的几户孤寡老人和柳叶的麦地转了转。
开镰时节，潘满仓领着金福、金枝收自家川道里的四亩麦，杏花叫五岁多的金寿领着两岁多的金叶，在院子耍，她烧好茶水，把蒸馍放在竹篮里提着，赶到地里，帮着收麦来了。“你咋来了，就这么点活，有啥可干的，还不够我们三个练手哩。”潘满仓慎怪着自己的老婆。金福不说话，只知道埋头割麦，几乎不说话，干活也有些木囊，但很踏实，从来不偷懒。闺女金枝就不成了，干活虽然利索，也是个勤快娃，但她嘴快不饶人。见她爹不叫她娘来，就有了意见。说：“一大家子人哩，都知道张着嘴吃，这个不干那个不干，那这些活都叫谁干呀？”潘满仓知道闺女的脾气，她说是说，但心里从来不记，多干也就干了，你不说，她就过去了，你越说她的意见越大。他听金枝唠叨，就没吭声。杏花就不行了，站在麦地里说：“咋咧，那俩娃还小哩么，难道也叫到地里来割麦、捆麦来？亏你还是娃的姐哩，多干点活把你给咋咧。”金枝听娘这么说，顶嘴说：“咋咧，我像你金寿这么大的时候，还不照样提着笼笼，给猪弄草哩。咋，到了你儿这，就啥也干不了咧。”杏花一边割麦一边说金枝。“你这死女子，寿儿不是在照看你妹子哩么，咋啥也不干咧。”潘满仓知道这样争执下去，一个上午的时间也不够，也争不出名堂，就站起身，高声说：“想干就好好干，不想干了早些滚，别在这吱吱呜呜的，像个啥！”他一句话制止了娘俩的争论。
到底人多好干活，只一天，就把四亩多的麦子割倒，捆好，拉到了自家的场院里。潘满仓急急忙忙吃了几口蒸馍，喝了一碗凉白开，就出了门。
月亮照得山川大地一片银白，麦地好像巨大的金毯子，眼前熟透了的麦穗泛着金色的朦胧，像是用金子打造出来的一样，经微风轻轻一吹，发出了“唰啦唰啦”小声儿，好像在说着丰收的悄悄话，麦地里的各种昆虫唱着歌儿，好一派田园月色啊！
潘满仓陶醉地坐在地边上，看着美丽的夜色。
路上传来了说话声，柳继忠、柳继孝和张虎娃一起来给赵五爷割麦。相互打了招呼，说着笑着干了起来。他们把割倒的麦子捆好，把小捆捆成大捆，一人一担，两趟收完了。人一困，就靠在五爷场院的麦捆上歇下了。
第二天，五爷拿着镰刀一出门，发现门前的场院上堆着一捆捆麦子，他吃惊地走近一看，见几个给他割麦的人睡的正香哩。老汉鼻子一酸，流下了两行浊泪。他正怯火收麦的事哩，没想到，潘满仓几个一夜就给他把难题解决了。老汉心里过意不去，就赶紧回屋，在锅灶下点了火，又给锅里倒了几瓢水，拿出了家里仅有的十几个鸡蛋，准备打荷包蛋表表心意。他风箱刚一拉响，惊醒了门外睡觉的人。他们揉着惺忪的眼睛，张虎娃见门开着，就喊：“五爷－－,五爷。”五爷听到喊声，赶忙跑出来。说：“你们醒啦，你看，害得你们收了一黑来麦，还睡在这露天地里，我这心里咋过意得去哩。”潘满仓说：“五爷，您不要客气咧。咱们邻里邻居的，谁家没个难肠事。我们年轻，人多，没多长时间就割完了，还美美地睡了一觉哩。”五爷搓着双手，不知道该咋办，忽然想起了锅灶上的事。说：“你们先进屋歇歇，我给你们烧些喝的。”柳继忠还忙着回去收自己的麦哩，就说：“算咧算咧，我们还忙着哩。走咧噢。”说着，就朝外面走，其他几个人也都打着招呼走了。
“唉呀，你看这，这，这－－。”五爷搓着手，感激地看着他们走远了，才进了屋。
后晌，潘满仓和张虎娃又来帮柳叶割麦。柳叶小时候虽然干过农活，还没学会哩，就被国民党县长逼得做了七姨太。现在回来，虽然能吃苦，干农活真不在行。但论起做饭，那可是张飞吃豆芽。她见麦地里插不上手，就回家摊了鸡蛋煎饼，凉拌了洋芋丝儿，还熬了绿豆汤。用竹篮和瓦罐提了，送到地里。刚好潘满仓和张虎娃已经把麦割完了，正捆麦哩。她心里一下子舒坦了，对潘满仓喊：“满仓兄弟，快过来喝口水，歇息歇息。”潘满仓和张虎娃到了地头，说：“就这点活，送吃的做啥哩。”接过柳叶卷好洋芋丝的鸡蛋饼，柳叶说：“三夏大忙的，你们也都不是闲人，要忙自家的麦，还要给村里没劳力的人帮忙，也真够你们累的。再不喝口水，那我成啥人咧。”潘满仓思谋了一下，说道：“是这，你看咱们都三十多了。你孤零零一个人也不是办法，如果有合适的人，还是成个家，也好有个照应。”柳叶难为情地说：“你看我这样子，连自家的哥都看不起，谁还能看上咱。”潘满仓劝柳叶说：“千万嫑这么想，现在是新社会咧，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靠自己的劳动种地吃饭哩，哪有谁看起看不起谁的。再说，如今的婚姻讲究自由哩，只要你自己愿意，人家男方悦意，谁能把你咋？”见柳叶不言语，两眼望着远处的山坡，潘满仓知道柳叶想成家哩，可没人搭桥，她一个女人咋说得出口。“是这，我听说牛圈沟有个人，老婆得病死了，留下个一岁多的男娃，是个木匠，人也实诚。如果你不反对，我忙罢了，托人说说。叫他进咱的门来。你看咋向？”柳叶听了，定定地看着潘满仓，眼里滚动着泪花。她想哭，想抱住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哭哭心里的委屈。可她抱谁哩，爹没了，娘亡了，哥不认了，孤零零的，连个说话、诉心肠的人都没有。世上人儿千千万，谁的命也没她的苦啊！
潘满仓知道她心里苦，都是孤苦伶仃四处飘零过的人，知道没家的人对家的眷恋和渴望。他站起身，看看张虎娃已经把麦捆完了，就用扁担挑着，送到了柳叶门口的场上。
通过夏收抢种，潘满仓深深感到没有劳力的无奈，在和几个党员、青年帮助困难户的时候，使他萌生了组织帮工组的想法。于是，他走访了几个党员和壮劳力，说了他自己的想法，大家都认为这法子不错。
就这样，三官庙成立了互助组雏形。《陕西日报》一登，三官庙和潘满仓一下子出了名。
夏秋时节，阳光充沛，雨量充足，苞谷苗儿长得快。潘满仓和杏花、金福、金枝在自家的地里忙着间苗。赵五爷来了，说要给金福说个媳妇。潘满仓听了也很高兴，忙问：“谁家的女子？”五爷说：“柳继孝的大女子樱桃。”潘满仓听了皱起了眉头，说：“是继孝的意思？”五爷点点头。潘满仓说：“樱桃这娃不错，就是继孝这人太势利了。旧社会就像侯鹏飞的狗，成天跟着跑来跑去的，如今看侯家失势了，又撵咱来了。”五爷说：“咱是给娃说媳妇哩，只要娃本分，会过日子就成了。”潘满仓想想，也对，就答应了。
本来，按照蓝山的风俗，得先看家订婚哩。柳继孝说，都是一个村的，谁还不知道谁的家底，看家程序就免了。到时候看好日子，结婚就成了。这正中了潘满仓的下怀，他整天想着怎么过好日子的事哩，也就答应秋后送日子结婚。
【末完待续】
作者简介：
许忠贤，男，1963年生，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