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奔月，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嫦娥的形象也在口耳相传与文学创作中不断演变。
《淮南子·览冥训》有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这是比较早的“奔月”版本。这里的嫦娥（姮娥）是一个对丈夫不忠的人物，与大家印象中温婉美丽的仙女形象大相径庭。
那么，嫦娥的“人情味”究竟是如何来的呢？
原来，《淮南子·外八篇》里又有“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托与姮娥。逢蒙往而窃之，窃之不成，欲加害姮娥。娥无以为计，吞不死药以升天。”看来，嫦娥是被逼无奈才吞下不死药的。这不是背叛，只是自保。一个弱女子，实在走投无路，才奔向广寒宫，其处境着实让人同情。这样的故事才契合一般读者的阅读期待。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后来的读者们也在李商隐的诗里为嫦娥掬一把同情的泪水。尽管是仙气飘飘，可是天宫苦寒，又孤独又寂寞，这样的仙女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人，而是可亲可敬的在婆家受气的邻家姐姐了。
嫦娥到了鲁迅的《故事新编》里更加接地气了——
她对日日吃乌鸦炸酱面的生活无法忍受，偷偷吃了后羿的神药，逃到月宫里去了。
鲁迅为何要将嫦娥世俗化，甚至丑陋化？我不得而知。这个形象虽不合我的审美趣味，但是我尊重鲁迅的创作。《故事新编》里有他对生活的讽喻，有他对现实的调侃。
而今，我又读到毕飞宇的“嫦娥”——《青衣》。《青衣》里讲的是筱燕秋的故事，我也看作是嫦娥的故事。
这个嫦娥又虚无，又实在。
说她虚无，是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奔月》上演，她就鲜活；《奔月》被弃，她就消失。《奔月》本是上级领导给剧团的一项政治任务，剧团打算作为送给共和国十周年的生日礼物。可是，公演前因为一位将军的意见，《奔月》当即下马。唉，嫦娥且在月球上寂寞着吧！后来筱燕秋的时运到了，她唱红了这个“古典的怨妇”。而嫦娥“实在”起来，一时也成就了“命里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的筱燕秋。可是，没多久嫦娥又因为筱燕秋心气太旺朝B档嫦娥李雪芬脸上泼开水而再次沉寂。二十年后，嫦娥得以与观众见面，不是得益于筱燕秋“改过自新”，也不是筱燕秋时来运转，而是烟老板想看筱燕秋表演。嫦娥与筱燕秋的命运就这样纠缠在一起。连受中国人待见的嫦娥，都命途多舛，这现实中的嫦娥——筱燕秋又能有多好的命呢！
所以，这个嫦娥又是世俗的，且高傲的。
“我就是嫦娥。”二十年后，筱燕秋在团长面前依旧这般掷地有声地宣告。这是她的自信，也是她的自尊，更是她的骄傲。可是，骄傲在捣蛋的现实面前不顶用。嫦娥正是因为不堪现实的折磨，才飞到天上去的。筱燕秋在现实面前不得不低头——先是减肥，“热切而又痛楚地用自己的指甲一点一点地把体重往外抠，往外挖。”可是，美人终抵不过岁月的侵蚀。她是靠吃药和节食瘦下来了，可是唱戏的气息又弱下来。再者，要唱嫦娥，必须得有B档。于是，她放下身段苦求弟子春来弃花旦而选青衣。春来终于从了，可是她后来又为自己能唱A档，反过来以去电视台要挟筱燕秋。筱燕秋只好让步。现实的捉弄，不止于此。筱燕秋不能免俗，以身体表达了烟老板的知遇之恩，不想烟老板像伟人一样对她的身体没有一点兴趣。“筱燕秋就觉得自己贱”。生活还能再作弄人些吗？答案是“可以”！眼见大戏要开演了。可是，筱燕秋却意外地怀孕了。戏大于天，嫦娥就是命。另一条小生命，算什么呢！筱燕秋毫不犹豫地选择服药流产。这老天爷都逼得嫦娥世俗到这般田地，筱燕秋又何惧世俗的捉弄。
然而，毕飞宇的嫦娥是悲剧的，也是英雄的。
“嫦娥置身于仙境，长河即落，晓星将沉，嫦娥遥望着人间，寂寞在嫦娥的胸中无声地翻涌，碧海青天放大了她的寂寞，天风浩荡，被放大的寂寞滚动起无从追悔的怨恨。悔恨与寂寞相互撕咬，相互激荡，像夜的宇宙，星光闪闪的，浩渺无边的，岁岁年年的。”这是我读《青衣》时最喜欢的一段文字。我觉得毕老师是最了解嫦娥的人。她的悲剧命运被诗化，世俗形象也被解构。嫦娥的悲剧命运始于“吃错药”，可是“吃错药”的嫦娥又被“吃错药”的筱燕秋赋予英雄的色彩。莫说“命中八尺，你难求一丈”，我筱燕秋偏偏要为嫦娥求那额外的两尺，我也为自己求那应属于我的两尺。因为我筱燕秋就是嫦娥！这样顽强地与命运抗争的筱燕秋是个老战士，是个奇女子，是个大英雄。就让春来在剧场唱她的嫦娥去吧。嫦娥是我，我在剧场外唱，唱给茫茫雪花听，唱给寒天冻地听。什么碧海青天，什么长河渐落，什么冯唐易老，什么李广难封，但有一息尚存，就唱到底……
“嫦娥在筱燕秋四十岁的那个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
死的只是那个被命运戏弄的嫦娥，而一个全新的悲剧英雄式的嫦娥诞生了。她诞生在死的那个晚上，筱燕秋赋予她崭新的艺术生命。而毕飞宇先生赋予她全新的审美生命。
在辛丑牛年的末尾，收到毕飞宇老师的祝福，可谓喜出望外。特别感谢嘉姐与渊淞兄的提携与关怀。我当加倍努力，勤奋读写。等下一次遇见毕老师时，我会拥有更多阅读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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