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天一大早,喜鹊在院里的核桃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吃早饭时,苏文星在想,莫不是水工队又有什么事要做了。收拾好碗筷,还没出门,队里的王阿婆笑嘻嘻地进院来了,人还未到声音先来了。
“水生,还窝到屋里头做啥子?客都进院子罗!”
苏文星刚到堂屋门口,身材矮胖的王阿婆满脸堆笑,身后跟一位姑娘和中年妇人,说话间三人已到院坝中央。隔房二婶三天前告诉他,队里王阿婆有个远房侄女,家住李家河坝。王阿婆上门一说,那姑娘同意过来看看。村里人说,王阿婆解放前做过“媒婆”,苏文星觉得,她对人热情,也就没在意。况且,这又不是头一回,从重庆回来的第二年,就有人上门来提过,他那时哪有心思去考虑。去年进了县水电利局水工队,前来说亲的人更多,他没时间,就一直推脱。从县水工队回来,除了上地里干活,有空就忙着整理近两年所查到的资料。上月二婶来家里,又唠叨这院子里乱七八糟,这么大三间房子,连一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水生啊,你也是二十五,快二十六岁的人了,不要说跟你同年的那几个,就是比你小几岁的,人家都娶了婆娘,生了娃儿了。唉,这个家里头,莫得个女人,是不像样子哦。”对二婶的唠唠叨叨,他依旧只是笑笑。三天前,二婶说王阿婆要带她侄女过来,他正思考着苏家先祖的事,只是应了一声,过后就忘了。没想到,这王阿婆今天还真带人上门来了。
“水生啊,还不赶快搬两根长板凳出来。”王阿婆冲着堂屋大门口发楞的苏文星笑笑,扭头对在院坝中央停住脚步,正四下打量的这对母女说:“大妹子,这就是我给你们说的,苏家的秀才,也是独子,水生。人才不错吧,今天天还不冷。你看今天太阳多大呀,我们就坐在这院子里头摆几句,这里热活。再说了,收点太阳,好过冬嘛!”
苏文星放下长板凳,王阿婆让母女俩先坐。待她和苏文星挨着坐下,便开口介绍道:
“水生,这就是我前两天给你说的,我的表么妹儿,你就叫李婶。这是她大闺女,李桂贞,刚满十八岁。”苏文星对着李家母女点点头,算是应答。王阿婆看着这母女,开口说:
“么妹儿,大侄女,你看这单家独户,多亮堂。三间大瓦房,上无老,下无小,单手利脚的,就是将来娶儿媳妇,也用不着修房子的。”王阿婆见那中年妇人的脸色,知她心里有些瞧不上,便盯着姑娘的脸说:
“再说了,我这大侄子身材高挑,人才出众,这方圆几十里,你们就是打起灯笼火把,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再说,人家是我们这个乡里头,唯一的一个大秀才,还是吃公家饭的。”姑娘低头无语,但眉头舒展,两眼默默含笑。王阿婆知姑娘已有几分满意,便把目光又转向中年妇人:
“么妹儿,你说是不是。再说,看人户看啥子,主要看人嘛!再穷的地方有富人,再富的土方也会有穷人。姑娘家找人户,就是要看这个男人能不能把这个家兴起来。若是遇到一个败家子,家里就是有一座金山,也背不起他败几回的。我说么妹儿,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中年妇人心里虽不乐意,但知道说不过王阿婆,只冷冷地说道:
“大表姐,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能由父母包办,儿女们的事,他们自己做主,我说啥子嘛。”
“这就好。”王阿婆转脸问苏文星:“大侄子,人家姑娘等你回话呢,阿婆没骗你吧?”
苏文星只是羞涩地点了下头,算是回答。其实,从开门的那一刹那,他觉得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这姑娘。哦,应该是五年前,从重庆回来,在九龙桥头。她脖上戴着红领巾,和几个跟她差不多,十二三岁的小伙伴,嘴里唱着“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也是从南边走过来,蹦蹦跳跳过了石板桥,向东北而去。五年过去,小丫头一下子变成了大姑娘。人长高了,脸蛋儿没怎么变,只是比以前红润了。个子高大了一些,还是显得单薄,当年的羊角小辩变粗变长,一下子没过腰了。两人目光一对,他心里便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王阿婆见事情差不多,便起身道:
“有些话,在之前呢,我给你们双方都已经说过,今天见了面,我就不再多说。今天呢,就算是牵了个线,成与不成,你们先处一下,自己决定。”王阿婆抬头看了看升在半空中的太阳,笑着对李家母女道:
“么妹儿,大侄女,今天上午,水生要不是要去公社办事,他一定会留你们在这儿吃中午饭。”
苏文星知道王阿婆的意思,便立刻点头答道:“是,是。”李家母女也站起身,当妈的说:“不用,不用。我们还忙着回去挣工分呢。”
从苏家出来,王阿婆把李家母女送出村,这才离去。王阿婆一走,当妈的就开始唠叨了:
“我说大女子,这件事情你可要想好哦!看样子,人还不错,就是家境不好。再说,”母亲弯腰从地边上捡起一粒指头般大小,呈乳白色的石子,拿到女儿眼前晃了晃:
“这地方太穷。你看,这土里头到处,到处都有这种姜巴连石米米,恐怕连庄稼都难得种出来。今天这事,要不是你大表姨一再说苏家好,我实在磨不过情面,才带你过来看的。”女儿没说话,只是低头往前走。母亲跟上来,又道:
“大女子,莫看这高头平阳大坝,不爬坡上坎,你晓得人家都是啷个说的?'有女莫嫁干坝王,筋筋红苕有你尝’。”女儿知道这歌谣,小时候听大人们不仅一次说过。有时,几个小伙伴在一起,她们还唱过好几回,她不想听母亲说这些。见女儿不说话,只顾往前赶路,母亲追上来,有点生气了:
“我说大女子,你咋个就这么不懂事呢!有些话,妈本来不想说,但今天,看你这个样子,妈是不得不说了。免得以后,你跳到火坑里头去了,反而说妈害了你,苏家人的事,妈没给说你把话说完。”
“妈,这苏家到底还有些啥子,你和大表姨,你们都还没给我说?”女儿开口了,当妈的反倒不着急了,只顾往前走,没理采女儿。待女儿追上来,母亲停下脚步,盯着孩子的脸。
“老大,你还记得邻村的那个周婶吗?”
“妈,你说的是哪个周婶?”
“那几年读书,你们经常都妾从她家门口过。”
“哦,妈,你是说那个疯婆子?”女儿想起来了:刚进小学那会儿,他们几个小伙伴背着母亲用兰布或灰布缝制的小书包,蹦蹦跳跳地从邻村村头那三间高瓦房前经过,时不时从那间房里,会突然蹦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人,嘴里嚷着:“儿子,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这时,很快有邻居出来,怕她吓住过路的小学生。“周婶,周婶!你莫闹,莫闹,孩子们小,莫把他们吓到了。”那女人冲他们笑笑,回屋去了。到五年级的时候,疯婆子再也没在孩子们的眼中出现了。“她和苏家有啥子关系?”
“本来嘛,在背后说人长短是不对的。可是今天,妈看到你,你是有点,有点看上那个苏水生了。妈是怕你今后吃亏,逼不得已,才提说这事的。”母亲没直接回答女儿,她一边说,一边往坡下走去,女儿忙快走两步,跟上母亲的脚步。
“妈,你倒是说呀!那疯婆子,她跟这水生哥家到底有啥子关系?”
“你看你,大女子,今天刚见一面,你就称起'水生哥’来了!”母亲有些生气,她停下来,扭头直视着女儿的脸:“我这个当妈的,今天,今天我要不把这个事情给你说清楚,今后你跳到火坑里头了,还说当妈的害了你一辈子!”
“妈,妈,你莫着急嘛,有啥子你慢慢说,我听到起的。”母亲看着女儿那张笑脸,气消了一半,她一边往前跨步,一边说:
“贞儿,妈都是为你好。你是家里头的老大,你的大妹今年十四,二妹十一,三妹九岁,弟弟刚满三岁。你这一脚走出门去,走得好,对他们是好的影响,今后对他们也好有个帮衬。要是走得不好,对他们就不是啥子好影响罗。到时候,你在火坑里头,谁能够帮衬你,谁会来帮衬你,你现在说得清楚吗?
“妈是过来人,经见过的事情比你多。苏水生的老汉儿叫苏万福,在我们李家河坝这一带,稍微上了点岁数的人都晓得。苏家在'干坝王’还有些名气,听我的爷爷说,凭他们的家底和能耐,早就可以搬出'干坝王’,到别的地方去发财。年轻一点的,在外面当了官,做生意发了些财的,都莫得哪个回来。不晓得为啥子,老苏家一直不肯走。
“到了苏万福这一代,老苏家又是独子。说来也是奇怪,那一年风调雨顺,坝上家家户户收成都好,苏家人更是柜子都装不到了。老苏家为万福一提亲,不少人家都有些动心。万福小的时候,在邓家读过几年私塾,在我们这一带,算得上个小秀才。你周婶本不姓周,也是我们李家的人。她当年也是十八岁,比我大几岁,我们都叫她翠姐。翠姐当年,她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去了苏家。
“唉!”母亲叹了口气。“哪个晓得第二年,老天爷变脸了。翠姐生下水生,又过了三年,'干坝王’还是没下过一场透雨。有些人屋头,连吃的水都没得了。翠姐实在熬不过,一个人跑回了李家河坝。那个时候,苏水生才三岁。周万福性硬,他没来李家河坝,一个人带着水生过。水生满七岁那年,翠姐回过一次苏家,她想带走水生,不说水生已不认识她,就是苏家人也自然不肯。
“翠姐回李家河坝的第三年,嫁到周村。那时翠姐年轻漂亮,周二宝也不嫌她是二婚。周家本来有些家底,周二宝也是独子。小的时候,爹妈啥子事都由着他,长大了又管不了了。论人才,周二宝不错,不然翠姐也看不上他。他喜欢打长牌,喝烧酒。外面喝醉了,回家来不是摔东西,就是打人。头三年日子还不错,到第四年就不行了。周二宝输光了家里的十几亩好地,那三间瓦房要不是他爹妈拦着,怕也输光了。周二宝气不过,打了几斤烧酒回来,一个人关到屋里头喝,没人敢去惹他。第二天早上,翠姐打开房门,周二宝全身已经冷硬了。周二宝死后,翠姐也不想再嫁人,想把水生带回来跟自己过。苏家人冷冰冰的,水生见她像看到瘟神一样。翠姐回来了,天天把自己关到屋里头。半年后,她就疯疯癫癫了。
“唉!这人呐,世人都说,'男怕进错行,女怕嫁错郎”。贞儿,苏家这件事,你读过书,也懂一些道理,自己一定要,好好生生地考虑一下。妈怕你一时兴起,走上你周婶的老路。”
李桂贞静静地听着,没插嘴。公社中心小学上三年级那年,老师说,我们三合场出了一位苏秀才,全社只有他一个人考上了,去重庆念啥子水利学校。小学毕业那年春天,说是重庆那个学校垮了,他还没毕到业就回乡里种地来了。去年,人们传说他去县里了,说是帮农村人打井抗旱。不久,有人真的看见他带着城里的两个小伙子在“干坝王”打井。只是不晓得为啥子,他今年又回“干坝王”种地了。十天前,大表姨上家里一说,桂贞就想去苏家看看。走进苏家小院,苏文星从中屋大门出现,桂贞便认出,真的是他,那年春天从重庆回来,他一个人坐在九龙桥头河边的一块石板上。她和几个小伙伴放学后,一边唱着老师刚教的新歌“社员都是向阳花”,一边蹦蹦跳跳地从石板桥上过。记得当时,他还抬头看了她一眼,就是这张国字脸,大眼睛,只是瘦了黑了些,眼睛多了些忧闷。没想到,他家还有这么一段经历。这件事,自己是得认认真真地考虑了,毕竟四个弟妹都还小。我这个当大姐的,该给他们做个什么样子呢?李桂贞沉默了。
母亲见女儿低着头只顾走路,想必是自己刚才的话起了作用,便笑着安慰女儿:
“桂贞,这苏冢不行,就算了,你也用不着呕气。等过两天,我就去给你大表姨说清楚,这家人就算了。你今年才十八岁,凭你大表姨那张嘴巴,人家说她,连死人都说得活。她在外头认识的人多,还愁给你找不到一个好人户。要我说,我们李家河坝就不错,平阳大坝的,我就不相信,我们李家的闺女,在这么大个李家河坝,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户。”
任凭母亲怎么唠叨,李桂贞一言不发。母女俩下完黄土坡,拐弯进入小树林,回李家河坝去了。
六
李家母女走后,没了消息,王阿婆也没再上门来,苏文星渐渐把这事忘了。既然人家瞧不上,还想什么呢?有时间还是多看看书。这两年,他跑遍了旱区的五六十个公社,农村里缺水的情况,虽然不一定都像“干坝王”这么糟,但实际情况比上面说的严重得多。他相信,如今的政府不会不管。解决这个问题,只有搞大型水利工程。也许正像老校长临别所说的那样,只要条件允许,政府决定从江油武都向南引水的巨大工程,一定会搞。只是,这等的时间有些太长罗。
眼看又快到年底。这天收工回来,苏文星草草弄了碗玉米糊。刚喝下一半,王阿婆来了,她满面春风。一进院,她便大声说:
“水生,今天晚黑,你真该给我煮碗醪糟蛋了!”
放下碗,刚起身,王阿婆已大步走进屋来,苏文星忙用身边的旧衣服擦擦长板凳,让王阿婆坐。“你这孩子,家里莫得个女人,日子是难呐。”王阿婆看了一眼小木桌上大白瓷碗里的稀玉米糊,唠叨着在桌边的另一根长板凳上坐下。
“水生,趁热,先把饭吃了。我刚才是说笑,哪个要你这个单身汉煮嘛。”王阿婆收住笑脸,认真地说道:
“我今天是来告诉你,上回来的那个李家姑娘,她同意嫁到苏家来。”
“可我家就是这个样子,”听到这个消息,苏文星没一点儿高兴的样子。“家里头啥子都莫得。这么大的事,办两三桌酒席的钱我还有,可这,给新娘子置办新衣物,过礼,送彩礼,加起来少说也要五六百,这个钱我拿不出来。”
“看把你给愁得,水生,哪个在说要喊你拿?”
“这个事情,我不拿,哪个会给我拿?”苏文星喝下最后一口玉米糊,舌头舔了舔嘴唇,把碗放回灶台,转身在小桌旁坐下,眼睛看着王阿婆。王阿婆一笑:
“水生啊,你小子有福气,也可能是你们苏家祖上积的德。人家李姑娘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旧社会那一套不兴了。我是嫁人,又不是卖身。人家要给女家过礼,送彩礼,那是人家。我看中的是他人,而不是他家的财产。”
听王阿婆这么一说,苏文星高兴了。王阿婆看他高兴的样子,接着又道;
“水生呐,你这个事,全靠人家挂贞姑娘识大体。不顾她妈的坚决反对......”王阿婆慢慢地讲了起来。
从苏家回来的那天晚上,李桂贞在床上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那年三合场出了个苏秀才的事,老师和同学们在学校里议论了好长一段时间。班主任许老师说,他十一岁多才上小学,从三年级读起,不仅顺利地考上了初中,三合场两个班的初中毕业生,就他一个人考起了专科学校。听着同学们在一旁议论,她从心里面很佩服这位苏大哥。今天听母亲讲了他的身世,心里又多了一分赞叹:太不容易,他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中,还能坚持学习,最终还真的考出去了。想想自己,虽说是家里张嘴的人多,妹妹们还小,小学毕业父亲就要自己回家来挣工分,可谁叫自己平时贪玩好耍,学习成绩平平;要是自己在学习上,也像苏大哥那样出类超群,也许就不是今天这个结果了。以前,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终于有机会了,怎么能就这样轻意放弃呢?
妈所说的周婶,桂贞觉得,要怪也只能怪周婶自己。她要是就留在水生哥家,穷也许是穷点,但后来绝不会是那个结果。妈嫌那个地方穷,可人家祖祖辈辈不也过来了吗?李家河坝比起“干坝王”来,地区条件是要好一些,但我们这里的人称得上富吗?这几年,不用说队上的其他人,自己家里不也常常是吃糠咽莱吗?不管别人在背后怎么说大表姨,她说'再穷的地方有富人,再富的地方也会有穷人’,这句话肯定是对的,是有道理的。
再说,现在是新社会,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他们那地方主要是缺水,前几年就听说政府要给他们修水渠,去年政府不是派他们下来打井,支持老百姓抗旱吗?等条件好一些,政府肯定会在那里修渠道,他是学水利的,一定会派上大用场。到时候,“干坝王”上有水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哪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件事,爸懂道理一些,妈可能一时半会儿还想不通。慢慢来,走一步,看一步吧。母亲不提苏家的事,就装着不知。她要提说别的人家,就先拖着。
过了两个月,大表姨又上桂贞家来了。
王阿婆当时就明白,桂贞姑娘看上了水生,幺表妹嫌地方条件差,苏家穷。回家后她想,这件事单靠水生不行,他面浅,对这种事情好像还不大上心。大侄女心里明白,但一个姑娘家,她啷个好自己主动来提说这事。这件事情,只有自己再费心了。不是说我想从他们苏李两家,得到多少赏钱,只是觉得如今新社会了,我们“干坝王”上,水生这么好的小伙子,二十五六还娶不上婆娘,其他那些二三十的男人,今后又咋办呢?过去,有人说我是张“生铁嘴”,就为了这个名号,我怎么也得再去李家烧上一把火。两个月了,不能再拖,时间久了,夜长梦多。恰好有事去三合场,今天下午走李家河坝回来,王阿婆又来到李家。
这些日子,桂贞像往常一样,没提说苏家的事。娘以为大女儿想通了,可一提说别的,桂贞总是不冷不热的。桂贞气恼,但又毫无办法。现在大表姐一到,桂贞娘就知道她的来意,开口便是冷冷地:
“大表姐,你今天要是单纯的串门,走亲戚,幺妹儿我欢迎,马上就给你煮一碗醪糟合包蛋;你要是来再提说'干坝王’苏家的事,就莫怪我对姐姐你招待不周,没时间陪你。这里里外外的,妹妹确实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做。”
“幺妹儿,看你说的哪里话。”王阿婆自己找根板凳坐下,转身看着桂贞娘。“你今天还想拿棒撵我不成?怎么也得听把话说完。唉!我们这种人,过去是有点遭人嫌,为了几个钱,是两边都说好的'媒婆’。现在新社会,人人都是劳动者。你没听郑书记上个月开会说,过去的皇帝老儿,解放后也是要劳动的。过去的地主老财,不劳动,靠收租子过活,那是剥削,是猪狗不如的寄生生活。资本家剥削工人,自己不劳动,也是寄生生活。我现在还不是跟你们一样,也是靠挣工分吃饭的。这些年,学生娃娃们学雷锋做好事,我见了有合适的男女青年,从中搭个桥,牵个线的,算不算做好事、善事不说,说得好听一点,现在叫'红娘’了。我问你,幺妹儿,昨年你们家拿了好多现金?”
“大表姐,问这干啥?你有多余的钱想借给我?”
“先莫说这个,昨年从队里,你们拿了多少现金?”
“唉!”桂贞娘叹了口气,在桌旁的另一根长板凳上坐下来。“大表姐,你不是不晓得,我们家娃儿多,劳力少,前年的超支都还没还完,昨年又超支六十多块!我们这些超支户,有啥子现金嘛!”
“那大侄女桂贞,她一年在生产队做活路,能为家里拿回多少钱?”
“满打满算,也就两千来个工分,”桂贞娘皱着眉头:“耽搁多了还不行。昨年10个工分一毛二,最,最多也就二三十块。”
“幺妹儿,那你晓得苏水生一年能挣多少钱?”没等桂贞娘回答,她接着道:“在县里的水工队,一个月就是十八块,这是死的。下农村来打井抗早,一天还领到补贴费两毛,粮票四两,当然这是活的。这两项加起来,又是多少?”
“那是他以前在县上的水工队,现在回来当农民,还不是跟我们一个样。再说了,我大女子嫁过去,孙儿孙女将来还不是要在那里受穷啊!”
王阿婆正想想告诉桂贞娘,水生回来种地只是暂时的,说不定翻年就回县里。忽听得里屋传出清脆的一声;“妈!”原来是桂贞姑娘,她在里屋听得有些不耐烦,便走了出来:
“妈,现在是新社会,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这两年号召学大寨,修梯田,大搞农田水利建设。'干坝王’也就是地势太高,水上不去。这缺水的事,政府不会不管。等以后水渠修上去了,说不定比我们这里还好呢,至少不会遭水淹。”
“大人说话,你小娃儿插啥子嘴,还不滚到你屋头去!”当娘的生气了。“没脸没皮的。莫以为你妈是文肓,认不到字,只有你有文化。当年政府办扫肓班,我把你背到背上,去夜校识字班听课,我是拿到了结业证的。莫以为你妈啥子都不懂,今天大人说事,莫得你啥子事!”
“妈,我今年十八岁,不是小娃儿了。今天你们是说我的事,我咋个就不能说两句。”当娘的一时找不到话回答女儿,大表姐在场又不好太过发火,王阿婆及时地插了进来:
“我说幺妹儿,你莫生气,我看大侄女说的是。新社会了,儿女的事,儿女们自己做主。她这么大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可以让自己作主。”
“还是大表姨通情达理。”
“这么说,你是真的看上苏家了?”
“嗯,”桂贞应了声。“我觉得苏家莫得啥子不好。”
“行,行!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桂贞娘气呼呼地。
“女当不当留。大女子,今天你是当着你大表姨说的,今后,今后你就是后悔,也怪不到别人。
“我今天呐,就把说清楚。”桂贞娘满面怒气,转向王阿婆:“我生个女子,养大也容易,本来想让她在家里头多挣几年工分,四个弟妹都还小。现在她想走,我也拦不住。大表姐,你这个当'红娘’的,好事做到底。社会不管啷个变,山里人婚嫁的规矩,政府也没说取消。你就去告诉苏家,彩礼两百,铺笼照璧哪天准备好了,哪天就到李家来接人!”
王阿婆还没开口,桂贞沉不气了:
“妈,苏家的情况,大姨妈早就给你讲了,也没隐瞒啥子。家里的情况,那天你也看了。他一个人,你让他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钱。你这不是在逼人家吗?”
“要说逼也叫逼,现在逼比将来逼好啊!”
“你这是封建思想。”
“啥子?妈一切都是为你好,你说妈是封建思想?”
“妈,你莫生气,现在的形势你也晓得。昨年下半年,三合场那些'红卫兵’,就是手杆儿上戴红袖标的,他们破'四旧’,把学校里的古旧书籍全都烧了,这事你只是听说。今年春天,他们下乡来破'四旧’,我们李家祠堂里的祖宗牌位都被他们捣毁了。他们去庙里用木棒打菩萨,用石头砸佛像,这些,恐怕你都是看到过的喔。”
“啷个?你也要学他们?”
“么妹儿,你莫要着急,桂贞这么孝顺,怎么会学哪些野孩子。她的意思是说,'破四旧’,'破四旧’,到处都在'破四旧’,我们的老观念,有些也该变一变了。不然,跟不上这个社会的变化罗!”
桂贞娘一时无语,王阿婆要桂贞去干自己该干的事,她们表姊妹难得在一起,想多说说活。桂贞明白大表姨的意思,转身出去了。王阿婆这才开口,她要桂贞娘相信,作为表姊妹,她怎么害自己的大侄女呢?水生那孩子,她是看到长大的,这两年派他们下乡来帮助农民打井抗旱,说不定真像公社刘书记说的,明年政府就要修引水渠,像他那样懂水利的人才,肯定就会回县里去上班。他没别的亲戚,到时领了工资,不帮你这个丈母娘帮哪个?再说,桂贞她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的脾气你最清楚。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好管罗。有些事还不如顺水推舟,免得像有些人家,原本好端端的一件事,到头来一家人闹得仇深孽重的,这又何苦嘛!
到这时,挂贞娘真有些后悔,当初真不该听大表姐的话,让桂贞去苏家看啥子人户。唉,自古姻缘天注定。事到如下,只有看老大这辈子的命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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