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篇第九
9.1子罕言利，与①命、与仁。
①与：yǔ，交往、亲近。这里指谈及。
【白话文】孔子极少谈论功利，谈及的多是天命、是仁德。
9.2达巷党①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②。”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①达巷党：即达巷里（或屯）。达巷，地名。②无所成名：没有能取得成就的地方。所，地方。
【白话文】达巷地方的人说：“孔子很伟大。学问广博，但天下却无处能成就他。”孔子听到了，对他的弟子们说：“我能干什么呢？是能驾车，还是能射箭？我只会驾车呢。”
解读：时人以孔子博学赞之，孔子知己所不用非为博学，实为政见。故以小技应之聊以自嘲。
9.3子曰：“麻冕①，礼也；今也纯②，俭③，吾从众。拜下④，礼也；今拜乎上，泰⑤也；虽违众，吾从下。”
①麻冕：麻布制成的礼帽。②纯：丝绸，黑色的丝。③俭：俭省，麻冕费工，用丝则俭省。④拜下：在堂下跪拜。臣子见君主，先在堂下跪拜，然后升堂再拜成礼。⑤泰：骄纵、傲慢。
【白话文】孔子说：“用麻布制作礼帽，合乎礼法。现在大家用黑丝制作，这样俭省，我依从大家的做法。臣见君时先在堂下跪拜，再升堂跪拜，这也是礼法。现在大家都只在堂上跪拜，这是倨傲的表现。即使有违众人，我还是先在堂下跪拜。”
9.4子绝①四：毋意②、毋必③、毋固④、毋我⑤。
①绝：形容词，极高的、无人能超越的。②意：今写作“臆”，猜想、猜疑。③必：完全肯定。④固：固执己见。⑤我：妄自尊大。
【白话文】孔子无人能超越的四种境界是：不臆测，不武断，不固执，不自大。
9.5子畏于匡①，曰：“文王既没②，文③不在兹④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⑤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①畏于匡：匡，地名，在今河南省长垣县西南。畏，受到威胁。公元前496年，孔子从卫国到陈国去经过匡地。匡人曾受到鲁国阳虎的掠夺和残杀。孔子的相貌与阳虎相像，匡人误以孔子就是阳虎，所以将他围困。②没：今写作“殁”，死。③文：指周初形成的礼乐道统。④兹：这里，指孔子自己。⑤后死者：孔子这里指自己。
【白话文】孔子在匡地受到当地人的威胁，他说：“周文王死后，周人的礼乐道统不都在我这里吗？如果上天想要毁灭这些道统，那我这个后来人也就不会掌握这种道统了；如果上天不想毁灭这种道统，那么匡地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解读：道统是儒家学术思想授受的体系，不仅包括文化传承，同时也包括思想、政治、道德以及礼教等等的传承。
9.6太宰①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②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③事。君子④多乎哉？不多也。”
①太宰：官名，掌握国君宫廷事务。②纵：使，让。③鄙：庸俗、简陋。④君子：此处指有社会地位的上层人。
【白话文】太宰问子贡说：“孔夫子是位圣人不，为何这样多才多艺？”子贡说：“这是上天让他成为圣人，并多才多艺的。”孔子听到后说：“太宰怎会了解我呢？我小时候因为贫贱，所以学会了许多低级的技艺。成了君子就会多才多艺吗？并不是的。”
解读：太宰认为孔子既然是圣人就不应有如此多的世间才能。子贡则将孔子的多能视为是上天赋予的。孔子则清醒地认识到技能源于生活，并告诉子贡，技能不是随地位与生俱来的。
9.7牢①曰：“子云：'吾不试②，故艺。’”
①牢：孔子的学生，姓琴，名牢。但《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无此人。②试：用、任用。
【白话文】琴牢说：“孔子说过：'我因未被国家任用，所以有时间多学了一些技艺。’”
9.8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①问于我，空空如也②。我叩其两端而竭焉③。”
①鄙夫：乡下人、社会下层的人。②空空如也：态度诚恳的样子。③叩其两端而竭焉：通过对问题正反两方面的对比分析从而得出结论。叩，叩问、询问。两端，指问题的正反两个方面。竭，尽。
【白话文】孔子说：“我什么都懂吗？其实不是。有个乡下人问我，态度非常诚恳。我只能从问题的两方面去对比分析，进而使问题渐渐明了。”
9.9子曰：“凤鸟①不至，河不出图②，吾已矣夫！”
①凤鸟：传说中的神鸟，百鸟之王，雄的叫凤，雌的叫凰。传说凤鸟在舜和周文王时代都出现过，它的出现象征着“圣王”将要出世。②河不出图：传说在上古伏羲氏时代，黄河中有龙马背负八卦图而出。它的出现也象征着“圣王”将要出世。
【白话文】孔子说：“凤鸟不降临，黄河中不再现八卦图，我这一生也将到尽头了！”
解读：“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是隐语，意思是圣人不出。古史记载，伏羲王天下，龙马背负河图而出；舜帝在位时，凤凰来仪；周文王治政，凤鸣岐山。孔子借用这些典故，意喻当世缺少舜、文王这样的圣君明主。世上无明主，像孔子这样德才兼备的贤能之士也就无人赏识，没有用武之地了。
9.10子见齐衰①者、冕衣裳者②与瞽③者，见之，虽少，必作④，过之必趋⑤。
①齐衰：zīcuī，丧服，古时用麻布制成。②冕衣裳者：衣冠整齐的贵族。冕，官帽，后为皇帝专用；衣，上衣；裳，下服。冕、衣、裳在这里都活用作动词，又统指官服。③瞽：gǔ，眼盲。④作：站起身，表示敬意。⑤趋：快步走，表示敬意。
【白话文】孔子遇见穿丧服的人、有官位的人和盲人时，即使他们年轻，也一定要站起来，从他们面前过时，一定是快步经过。
9.11颜渊喟①然叹曰：“仰之弥②高，钻③之弥坚。瞻④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⑤，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⑥，虽欲从之，末由⑦也已。”
①喟：kuì，叹息的样子。②弥：更加，越发。③钻：钻研。④瞻：zhān，视、看。⑤循循然善诱人：循循然，有次序地。诱，劝导，引导。⑥卓尔：高大、超群的样子。⑦末由：末，无、没有。由，途径，路径。这里是没有办法的意思。
【白话文】颜渊禁不住感叹道：“老师的学问与仁德，越是抬头仰望，越觉得高大；越是努力钻研，越觉得不可穷尽。它看去好像在眼前，忽而又像到了身后，让人感到无处不在。老师善于循序渐进地引导，用各种典籍来丰富我，又以礼节来约束我，使我想停止学习都不可能。尽管我用尽了全力，面前仍像立着一座巍峨的高山，即使我想要追随前去，但却无从找到前去的路径。”
解读：颜渊之论，精妙绝伦！孔子一生，学问、仁德高不可攀，深不可测；因材施教循循善诱，才德兼修。卓然而立正是其在中华文化中的独有地位。
9.12子疾病①，子路使门人为臣②。病间③，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④？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⑤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⑥，予死于道路乎？”
①病：病情加重。②为臣：臣，指家臣。孔子当时不是大夫，没有家臣，但子路叫门人充当孔子的家臣，即由此人总管安葬孔子之事。③病间：间，xián，本字为“閒”，闲暇，引申为安静，现今简写作“闲”。④吾谁欺：吾欺谁的倒装。⑤无宁：宁可。“无”是发语词，没有意义。⑥大葬：指大夫的葬礼。
【白话文】孔子生病后病重加重，子路让门徒充当家臣准备料理丧事。后来孔子好些了，知道了这事，说：“仲由很久以来就干这种弄虚作假的事情。我明明没有家臣，却偏偏要装作有家臣。我骗谁呢？欺骗上天吗？与其在家臣的服侍下死去，我宁可在你们这些学生的服侍下死去！况且我即使不能以大夫之礼来安葬，难道就会被丢在路上没人埋吗？”
9.13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①而藏诸②？求善贾③而沽④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①韫椟：yùndú，收藏物件的柜子。②诸：“之乎”的合音。③善贾（gǔ）：识货的商人。④沽：gū，卖出去。
【白话文】子贡说：“这儿有块美玉，是把它放在匣子里珍藏起来呢，还是找位识货的商人卖掉呢？”孔子说：“卖掉它，卖掉它，我在等待识货的商人呢！”
解读：子贡将孔子比作美玉，然后询问他对于出仕的态度。面对学生的试探，孔子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积极入世。另外，孔子也曾经表示，在政治清明的社会里，一个君子如果无所作为，甚至陷于贫困是可耻的。
不过，孔子在入世的同时，是不愿违背自己的政治主张的。因此，他才说出了“待贾而沽”的话。孔子希望自己出仕的时候，能够找到“识货”明主，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不是单纯地为做官而做官。
9.14子欲居九夷①。或曰：“陋②，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①九夷：对今山东东部、淮河中下游等东方部族的泛称。②陋：鄙野，文化闭塞，不开化。
【白话文】孔子要去九夷地区居住。有人说：“那地方蛮荒、闭塞，怎么能居住呢？”孔子说：“有君子住在那儿，怎么会蛮荒、闭塞呢？”
9.15子曰：“吾自卫反鲁①，然后乐正②，《雅》、《颂》③各得其所。”
①自卫反鲁：公元前484年（鲁哀公十一年）冬，孔子从卫国返回鲁国，结束了十四年游历不定的生活。②乐正：调整乐曲的篇章。③雅、颂：即是《诗经》中内容不同的两类诗的名称，同时也是两类不同的乐曲名称。
【白话文】 孔子说：“我从卫国回到鲁国，此后订正了乐章，使《雅》和《颂》都恢复到原本的曲调。”
9.16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白话文】孔子说：“在外为公卿做事，回家之后服侍父兄，参与丧事不敢不尽力，不因喝酒而误事，对我来说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9.17子在川上曰：“逝①者如斯夫！不舍②昼夜。”
①逝：去、离去。②舍：休息、止息。
【白话文】孔子在河边说道：“离去的一切就像这奔流向前的河水一样，昼夜不止。”
解读：孔子临川有感，叹一生的理想与追求都与这流水一样在不断地离去。
9.18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白话文】孔子说：“我没有遇到过像喜好美色那样尚好仁德的人。”
9.19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①，止②，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③，吾往也。”
①篑：kuì，盛土的竹筐。②止：停止、结束。③进：事情向前发展、进取。
【白话文】孔子说：“比如用土堆山，只差一筐土就完成了，但最终未成，那是因为自己没有坚持下去；又比如覆土平整土地，即使只是填下一筐土，但最终事情完成，那是因为自己坚持到底了。”
9.20子曰：“语①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①语：yù，告诉。
【白话文】孔子说：“听我说话而能始终不懈怠的，大概只有颜回吧！”
9.21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①也，未见其止②也。”
①进：进取。②止：止境，应达到的境界。
【白话文】孔子谈到颜渊时，说：“可惜呀！我看到了他的勤奋进取，却未能看到他终有所成。”
9.22子曰：“苗而不秀①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①秀：稻、麦等作物吐穗扬花。
【白话文】孔子说：“庄稼出了苗而不能吐穗扬花是有的；吐穗扬花后而不结果实也是有的。”
解读：孔子以“苗”“秀”“实”来比喻人的生命、志向与修行。人无志向，犹“苗而不秀”；空有志但不修身，则也是“秀而不实”。
9.23子曰：“后生①可畏，焉知来者②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①后生：指年轻人。②来者：将来、未来的时日。
【白话文】孔子说：“年轻人是值得敬畏的，因为怎么知道将来他们就赶不上今天的人们呢？如果到了四五十岁还默默无闻，没有作为，那他也就没什么值得敬畏的了。”
9.24子曰：“法语之言①，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②，能无说③乎？绎④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⑤如之何也已矣。”
①法语之言：合乎礼制、源自圣贤的话。法，礼制、规则。语，古语、谚语。②巽（xùn）与（yǔ）之言：恭顺赞许的话。巽，恭顺、谦逊。与，称许、赞许。③说：yuè，今写作“悦”，喜悦。④绎：原义为“抽丝”，这里指推究、分析、鉴别。⑤末：无、没有。
【白话文】孔子说：“合乎礼仪、源自圣贤的话，能不听从吗？但只有按它来改正自己的错误才是重要的；恭顺赞扬的话，听了能不高兴吗？但只有分辨出它的真假才是重要的。高兴而不分辨真假，听从而不改正自己的错误，这样的人我确实拿他没有办法。”
9.25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记《论语》者不止一人，故与学而第八章有重出。
【白话文】孔子说：“自己忠诚守信，就不要与不讲忠信的人交友；一旦自己有过错就要勇于改正。”
9.26子曰：“三军①可夺②帅也，匹夫③不可夺志也。”
①三军：周朝军队的制度，天子六军，诸侯大国三军，到春秋时，三军变为称呼军队的通名。②夺：用外力取走、强行改变。③匹夫：庶民百姓，主要指男子。
【白话文】孔子说：“三军统帅能被虏获；庶民的意志却不能被胁迫。”
9.27子曰：“衣敝缊袍①，与衣狐貉②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③？’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①衣：yì，穿，动词。敝：破旧。缊袍，yùnpáo，用乱絮衬里的布袍子。②狐貉：用狐和貉的皮做的裘皮衣服。③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见《诗经·邶风·雄雉》。忮，zhì，忌恨。臧，zāng，善，美好。
【白话文】孔子说：“穿着破旧的布袍子，与穿着狐皮貉皮大衣的人站在一起，而不觉得羞耻的，大概只有仲由一人吧！”《诗经》说：'不忌恨、不贪求，还有啥事做不好？’子路终身诵读此诗。孔子又说：“只是这样做，又怎能增进你的德行？”
9.28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①也。”
①后凋：旧叶未落，新叶已萌谓之后凋。凋，草木衰落。
【白话文】孔子说：“只有到天气寒冷时，才会知道松柏是生叶不止、叶落不尽的。”
解读：松柏喻栋梁，后凋喻坚忍。孔子之喻，已然是几千年来民族气节的最实写照。
9.29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白话文】孔子说：“明智者无所疑惑；仁德者无所忧虑；勇敢者无所畏惧。”
9.30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①；可与适道，未可与立②；可与立，未可与权③。”
①适道：志于道，追求道的意思。适，往。②立：同朝共事。③权：本义秤锤。引申为对事物、行为进行权衡、判断。
【白话文】孔子说：“能够一起学习的人，未必能够相互论道；能够相互论道的人，未必能够同朝共事；能够同朝共事的人，未必能够共同执掌政事。”
9.31“唐棣之华①，偏其反而②。岂不尔思？室是远而③。”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①“唐棣（dì）”四句：逸诗。唐棣，植物名。华，今写作“花”。②偏其反而，摇摆的样子。偏，通“翩”，反，通“翻”。③室是远而：只是住的地方太远了。
【白话文】古诗写道：“唐棣的花朵啊，翩翩地摇摆。我岂能不想念你呢？只不过是家住得太遥远了。”孔子说：“他还是没有真想念，如果真想念，有什么遥远可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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