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满天（小说）

霞光满天（二）

张玉冰

二

1.语文老师

人世之事，许多都带偶然性的。偶然的机遇或者灾难，往往就改变了人一生的轨迹。

在学习莫泊桑的《项链》时，边小霞读了一遍，看到了这个句子：“生活多么古怪！多么变化莫测！只需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就把你断送或者拯救出来。”然而当那位刚从陇阳师范毕业回来的年轻语文老师提问边小霞：“你归纳一下小说的主题。”边小霞不假思索地念出了这句，语文老师却说她的回答不正确。语文老师说：“小说的作者是在批判资产阶级思想对人心灵的腐蚀，批判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边小霞不满地嘟嘟哝哝道：“哪个阶级的人都有虚荣心，不光是资产阶级的虚荣心需要批判。”

虚荣心不分阶级不分国别不分男女不分贫富，人人都有。可就是在那个照本宣科的语文老师眼里，这个女学生的理解是不正确的。

1984年，提倡“植树种草，绿化甘肃”。语文老师与时共进，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怎样种树》。这样大而笼统的作文题目，也只有初登讲台的老师才会出。边小霞说：“这咋写啊？”光是“树”就够分成百上千种类了，各种树的种植方法都不相同。晚自习开始，边小霞就列提纲，她把自己家乡的所有树木分类，又把种树的土地也分类。她写了一个晚自习，才写了不到三分之一，回家路上，她还在脑子里构思。那时候她住在南门的头儿沟姑姑家，她一进门就坐在小矮凳上，趴在一张椅子上继续写。等到她把作文写完，吓她一跳，一个新的作文本只剩下两页纸了。

隔了一天的语文课上，语文老师一上课就厉声点她的名字，“边小霞，站起来！”

边小霞忽地一下脸发烫，她不知道怎么了。自从上学读书以来，她从来没有被哪位老师以这样的口气呵斥过。她的语文学得最好，作文也常常是范文被老师读给同学们听。可是今天她怎么了？老师提起她后，却没再理她，接着上课文，那是一篇文言文《庖丁解牛》，里面有许多生僻的字。老师读得很费劲，边小霞感觉到老师的窘迫，她想笑，硬生生地忍住。读完后，老师叫大家自由朗读一遍。同学们声音很响地读了几句，被生字拦住了，声音骤然低落下来，以至于最后就只有默读了。老师踱步到边小霞身边，一双剑眉紧皱，双目逼视着她，大声问：“说，你的作文是谁写的？”

边小霞没有想到语文老师像是审讯她，在怀疑她的作文。忽然委屈地冒出了眼泪，执拗地回敬道：“我的作文，你说是谁写的？！”

语文老师被女生顶撞，怒不可遏，“你，你……好！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你给我出去！……”

边小霞甩着胳膊跑了出去，眼里的泪水决堤一样哗哗哗。她不知道哪里可以任由她哭一场，经过别的教室门口，她感觉有学生伸头看她，刚才她与老师声音都那么大，肯定被邻班的同学和老师听见了；她这么大的人了，高中女生，竟然被老师吼骂，简直丢尽了脸！她呜咽着，快步走向操场。操场上有两个班的学生在上体育，一个班的学生在垫子上做单肩斜滚翻，另一个班的学生在练习长拳。好像没有人注意她，她踅摸到操场边上的杨树底下，坐在地上，脸伏在双臂上，抽抽搭搭哭了个昏天黑地。她再也无脸见人了，被老师吼骂！在她这样的好学生还是第一次。同学们抄袭作业是司空见惯的事，甚至考试作弊都成了常态，她偶尔也抄袭过英语、数学和物理作业，她并不觉得可耻，可是她从来没有抄袭过作文，也没在考试时候有过作弊的心思杂念。今天她被老师怀疑作文是抄的，这都不可怕，她最担心的是老师对她的吼骂被隔壁班上的鄂春光知道了。

“一下课，我的事就一定会被同学们传得沸沸扬扬了。鄂春光马上就要知道了！”她又一次泪珠滚滚，她哪有脸再回到教室里去，哪有脸再见到老师和同学呢。她站起来，从树后向学校大门走去，那时候还没有门房，没有门卫。大门敞开着，她就走了出去。她沿着墙外走向了北门口，这是老城墙的一个豁口。站在豁口就看见矗立在不远处的宋塔。她边哭边慢慢向宋塔走去。这时她的耳边传来了学校的铃声，接着是嘈杂的人声，下课了。她的泪水又下来了，不知道同学们这时涌出教室，会不会跑去给别的班同学传她的事。鄂春光马上就要知道了啊！

她难过得有点胃痉挛，她呻吟了一声，用手捂住心口。身边走过的一个提着粪筐的老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到了塔台根底，看到貂场的门开着，靠近大门的貂棚里两只黑貂好奇地专注地瞅着她。她感觉貂有着一双童稚的眼睛。突然貂场的大黑狗狂吠起来，向她抓扑，铁链抖得哗哗地响，似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吓得小霞心狂跳，腿发抖，浑身冒汗，她拼命逃跑，爬上了宋塔的台子。

    破败的宋塔，一地碎石子与鸟屎。她不顾地上的脏乱，靠着宋塔坐下来。惊吓之后，倒没了眼泪，冷静下来的她才想起语文老师简直就是个大笨猪。他也不想想谁肯抄袭那么长的作文，抄袭作业都是应付差事，小霞难道是为了应付差事费了半夜功夫而抄袭几十页的作文？或者请别人为自己写那么长的的作文，把一个本子都写完？

2.专攻语文 

    没有人来找她，好像大家对她的逃离无动于衷。待到快上晚自习，边小霞觉出自己饿得发虚，才走下宋塔的台子，她经过貂场门口时，没敢大意，紧着跑过去。她听到狗“呜呜”的恨声。她随着上晚自习的学生们一起来到学校，低着头进了教室，谁也没有问她跑哪去了，没人提到她今天的遭遇。她有点恼悻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同学们忙着做作业，抄袭答案，你喊我，我喊你。作业本在她的头上飞过来飞过去。她在桌框里翻找书本，耳边苟飞霞细细的声音，“给你，吃去。”伸过来一只旧的铝饭盒，饭盒打开着，是米饭和洋芋丝，上面还有两小块煮熟的红薯。米饭和红薯还有点热气。她推开了，说：“我吃不下。”

飞霞说：“你快吃，一会上自习了，老师就马上来了。”边小霞接过饭盒，默默地将米饭洋芋丝吃个精光，把两块红薯用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包住，放进书包。然后出去到水龙头上接了自来水把饭盒洗净，又喝了几口冷水。

    这次作文事件之后，倔强的边小霞与其他同学不同，有的同学受到某个学科老师的打击后往往就自暴自弃，不学这门课程了，而边小霞却默默地更加重视起语文课，本来她的语文就学得轻松，现在一经重视，成绩更加突飞猛进。期中考试后，同学们都去老师办公室看成绩，有时候老师会当着学生的面批阅考试卷。班上同学陆陆续续都知道了自己的语文成绩，边小霞也按捺不住了，她在课间向语文老师的办公室走去，老师隔门瞥见了她，高声说：“你考了86分，最高的。”她觉得老师的余怒未消。

    边小霞大学学了汉语言文学专业，可能与这件事有关。她的父亲活着时候曾经希望她长大了当个会计，而她以前一直喜欢地理，想做个地质工作者。因为这个偶然的事件——一篇作文被怀疑抄袭，一赌气，边小霞就选择了师范学校，选择了汉语言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