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满天（小说）
七十三
张玉冰
一
小霞的学校要派老师到乡村学校支教。领导做了动员，说是志愿报名，如果下去工作得好，年终考核可以评为优良。
老师们议论纷纷，谁会在乎年终考核的优良呢，又不发奖金。再说下去了吃住行都成问题，又不可能天天回家，家里老老小小的人怎么照顾。乡村学校老师基本上离家近，放学后走了，学校空落落无人，晚上怪怕人的，咋住？听说许多学校校舍破旧，有的都成了危房，乡下老师都不敢住，秋天雨多，教室和办公室漏水，道路泥泞不堪。最大问题是吃饭，许多学校没有食堂，要是下去支教，你就得把锅锅碗碗都备齐了，很麻烦的。还有乡下留守儿童多，教学落后，把县城老师派去，一下子适应不了。反正说啥的都有。
没有听到有人主动报名。
过了一周，还是没有人报名。听说教育局已经催了，让各学校赶紧把名单报上来，教师姓名和年龄，所带学科等信息都要。
小霞倒不怕被派出，就是不明白支教的意义，如果人家派到她，她也就去了。她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的人，没有个主见。
果然，甄主任召集三个老师谈话，小霞和小王老师，还有一位带语文课的杨老师。小霞啥话不说，听学校安排。小王老师一进教务处门就炸了，高声道：“怎么全是女人？我们这些婆娘娃娃好欺负啊！精壮小伙子咋不派？”
小霞才意识到她们三个女教师确实是在学校没来头的主。甄主任准备好了挨骂的架势，好言好语劝导。“学校把你们作为骨干教师派出去，代表学校的形象。觉得你们师德高尚，有担当，有能力，有情怀，有……”小王老师哭起来，“我不去！这么大的学校，为什么专捡软柿子捏？反正我不去。”
甄主任说：“你们先考虑一下，其实不用考虑，学校已经定了。我呢还要上课去。你们回去准备准备吧。下周一就得去上课。随后就会把你们所到的学校通知了。”
小霞默默无言回去了。看到傅兴的东西，才好像突然想起，她要是下去支教，傅兴怎么办？谁管他的学习和吃饭？自己怎么就没有提出困难呢？
她准备返回去给甄主任说说，她跑去管了乡下孩子，自己家就有一个乡下孩子啊！
小霞走回去，甄主任上课没回来，一会儿下课铃响了，她又去，甄主任又没回来，甄主任连着上了几堂课。小霞踟蹰不安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学校既然决定了，那么各级领导都是定了她，她的胳膊拧得过大腿吗？她要是真下乡去了，傅兴其实可以在食堂吃，住在她的房子，学习肯定就退步了，作业没人督促和检查，傅兴抱着个电视不放，他仿佛就是电视生下的孩子，电视就是他的亲娘老子。傅兴要是学习退步，将来考不上好大学，婆婆和家里人都会怪她，傅应明肯定饶不了她。她忐忑不安等到晚上，去了甄主任家求情。上楼时候她的腿都在打颤。然而，甄主任看见她满面愁容，未及她开口就说：“你不用去了。”
小霞如在梦中，甄主任说：“杨老师两口子都去，下午她到教育局去了，要求派到傅家掌小学。这下好了，夫妻一同支教，既解决了学校的人选难题，也解决了他们夫妻分开生活的困难。他们把女儿一带，一家子都下去，听说杨老师娘家离傅家掌小学不到二里路，方便得很。乡下小学人少，事少，清闲。我感觉她倒是明智，一家人权当是回娘家呢，度假去了呢！其实我都想去支教呢，乡下空气清新，学生少，听说有的学校全校只剩下二三十个学生，一个班才十来个娃娃，随便都带了。你在这，一班六十多学生，光是维持纪律，把你都喊破嗓子了。精力都花在组织教学上了，累得快死了。我真想把这一摊子撂下，去一个偏僻的地方支教上一年，休息休息呢。”
小霞舒了口气。笑着感谢领导的照顾。其实领导根本就没有照顾她的意思啊。她没敢问小王老师的事。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家了。
二
学校放麦假，连同星期日共有四天时间。星期三晚上不上晚自习，最后有一节课就开始打扫卫生，家近的师生就纷纷回家，家远的也收拾东西做好第二天一早回家的准备。边小霞看着收拾完卫生，放了学生，从教室回到家，见傅兴已经开了电视在看《铁臂阿童木》，她问傅兴怎么不收拾东西回傅家掌。傅兴不错眼地盯着电视，喃喃地说：“不回去”。
边小霞问：“人家都急着回家了，你不回去帮家里收麦吗？”
傅兴说：“天热得。我还要复习英语呢，秦老师说收假就考试呢。”
小霞把自行车推出门，一边说：“那你好好复习，学习比收麦要紧。”最后就叮嘱他饿了就着黄瓜吃点馍馍，晚上她从娘家回来给他带饭。
安顿好傅兴，小霞骑了自行车，路过菜市场买了菜回老坟台。娘家妈和妹妹还没有从地里回来，她从门框上面摸见钥匙开了大门，看见几只老母鸡“咯咯咯咯”地扑啦啦跑远，柴草早被鸡摊了一地，鸡屎满院。伙房的门被抬开了个缝。她心里一紧，急忙扎起自行车，打开伙房门，见腌肉的罐子倒在案边，猪油沁出来一摊，正在灶火里偷吃腌肉的老黄狗夹了尾巴窜了出去。
小霞大惊，转身出来看黄狗时，已经逃之夭夭。再看狗食盆，干翘翘没有一星儿吃食。心想着妈和妹妹肯定是忙得顾不上喂狗，把狗饿疯了，才铤而走险偷吃腌肉呢。她先收拾了案板，把罐子扶起，将被狗糟蹋了的肉和油旋了出来，搁在一只破碗里，索性都端出去倒在狗食盆里，几只鸡也忙奔去叼了吃。
小霞听到黑牛打着响鼻。过来看时，黑牛扑腾一下站了起来，身上的虻子飞起来。牛槽里剩下一撮干草根，鸡毛鸡屎满槽。小霞见黑牛的肚子凹下去一大片。回伙房提了一桶水来，黑牛梗着脖子迎着她，牛头压着桶沿，小霞放下桶，黑牛一口气吸去了半桶水。小霞扫净牛槽，到草房提草，只剩小半筐蔫巴巴的野草，就提出来倒在牛槽里，喝完水的黑牛大嚼起来，身子蹭着小霞，小霞轻轻摸着牛头轻声说：“饿坏了吧，我给你砍草去。”小霞在门畔的草地上割了一筐青草，没有用铡刀铡，直接倒给黑牛。
小霞进一面又操起铁锨铲了满院子的鸡屎，又抱起大扫帚，三两下将院子扫干净，柴草堆起来，顺手提了一筐，进门倒在炕洞前。
小霞又到伙房，烧水擦拭了案板，从纸缸里挖出两瓜篮白面，羼了碱水和面，抟起，揉了揉，扣在案板上醒着。把自己买回来的蒜和黄瓜、西红柿、辣椒等菜蔬洗了切好，摆在菜板上。就去烧炕，点起火，炕洞的烟喷出来燎了她的刘海，一股焦毛气，她捋了一把燎脆的发稍。用灰耙向炕洞内两边推匀柴草。站起来把炕上的被褥抱到缝纫机上摞起来，将炕上的单子扫展。又把地细细扫了一遍，门背后的蜘蛛网一个连一个，她一扫，几只大蜘蛛慌乱地逃窜。小霞想到妈妈忙地里的活，没有时间收拾家里，蜘蛛网都絮成这样了啊。
炕洞的浓烟突兀地冲出去，在青蓝的天空中慢慢散开，斜斜地向北方飘去。小霞希望妈妈和妹妹在地里看到烟升起来就知道她回来了，不由得欢欣起来。
所有的家务都做完了，把伙房门扣紧，小霞拿了短绳和镰刀到窑背上种的合草地里又砍了一捆牛草，背了回去，搬倒小铡刀，她一手垫草，一手压铡刀把儿，铡完草，搅合匀，给黑牛添上，算是夜草，黑牛悠闲地摆着尾巴，满嘴大嚼起来。
暮色四合，鸡已上架，小霞向滩里看去，已经看不清滩中小路。突然暗色中妈妈沙哑的嗓音喊着：“庆霞，你把麦子拉到院场，先别倒下来，等我把场扫干净了再倒。”
小霞赶紧出去，说：“我扫了，妈，场净着呢。我来倒吧。”
庆霞嚷道：“哦。姐姐几时回来的？咋不说来地里帮忙？把我们都累死了！”
听到妹妹没好气的话，小霞怔了一下，没说话。和庆霞一人抬了一根抬杆，把架子车上的麦捆子倒到地上。庆霞丢开抬杆，“把人往死里累！”就精疲力竭地进院子去了。灰头土脸的妈也没说话，娘母子把麦捆一个个栽起来。
小霞进来把庆霞洗了脸的水泼了，另掺了热水端到伙房门台阶上，妈抹下帽子，拍了拍身上的土，也来洗脸，小霞问：“我刚才还往路上看你们呢，咋没看见？”
妈说：“都鸡蒙眼了。你把鸡、狗都喂了？”
小霞嗯了一声。
庆霞嚷道：“有喝的吗？”未等小霞回答，庆霞进伙房一看，才笑了，“噫，你回来早吗，饭都做熟了？这还差不多！我以为你躲奸溜滑不回来了呢！”
小霞说：“学校放麦假了，连星期天四天假。”
庆霞说：“早不放，见我们把麦子收完了才放。”
小霞说：“咱们麦子收完了，校长家里的麦子还没收呢，麦假按照校长家的麦黄时节放呢。”
妈说：“乡里麦子黄得迟。”
吃完饭，庆霞倒头就睡了。妈给小霞说：“你也该回乡里看看你婆婆家麦子能收了吗？乡里地多，你婆婆家黄花和杏又多，搅在一起，怕忙不过来，人多手稠，做活不愁，你回去给搭个帮。”
小霞怯她婆婆，不知道回去后婆婆又给她啥脸色看，踌躇不决。妈说：“有理不打上门客哩。她看你回去帮她收麦子，还不高兴死！”
小霞沉吟半天说：“那我明天早上把傅兴叫上一起回去，两个人四只手帮得更多。”
天已经大黑，收拾洗刷完，小霞给傅兴提了饭，拿了手电，骑着自行车回到学校。傅兴不在房里，她把饭搁在办公桌上，用蝇罩子扣住。歪在床上就睡着了。醒来时候，见傅兴又在看午夜电影，把声音调到静音上看字幕。
小霞打着哈欠说：“关了睡吧，这都几点了啊？我走的时候你就看动画片。明天早上乘凉，我骑车子带你回家吧，我看你在这里也没心思复习，还不如回去帮忙捏杏干去。”
傅兴听了这话，也不答话，起身重重地按了电视开关，也不吃饭就睡了。
第二天早晨，小霞起床迟了一点，不见傅兴，小霞以为傅兴去了厕所，收拾拿好自己的毛巾牙具和半袖长裤，无意中看见自己洗小衣的小瓷盆里泡着傅兴的袜子，就苦笑了一下，捞起恶臭的袜子在洗脚盆里搓洗了，搭在门背后的铁丝绳上，把小瓷盆洗了洗，用清水涮了几涮，放在沙发底下。然后就到厕所门口喊了几声傅兴，不见回声，出来了一位男老师，说：“里边再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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