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中秋节假期的傍晚，与发小相约着来到河坝，沿着河滩散步几圈后选了远离人群的僻静处坐下来。眼前浅浪拍击、波光微鳞，幽凉的河风裕裕的轻抚着整片沙滩。那个夜晚不知道是什么话题让我们兴奋畅聊了很久很久，直到聊至尾声才惊觉夜色已经很深，微凉的四周沙滩空阔已无其他人迹人声。我们都有些累了，索性伸直双腿平躺下来。深蓝的夜幕中皓月当空，几颗星星遥遥沉浮闪烁在夜空中，整个沙滩被银色素裹，脚头偏低的江面上银光晃动。一切都静谧美好，我们沉浸其中，时光似乎静止，渐渐的，思维开始迷蒙，睡意顿起。不知道迷糊了多久，第六感告诉我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附近，警觉坐起身，定睛之下差点惊呼出声。
周围地面的月光沙滩上，密密麻麻遍布无数大小肥瘦不等的螃蟹。这些螃蟹从江边水中爬行上来，它们全身湿润带着水光，有的还吐着泡泡发出嘶嘶微声。所有的螃蟹泰然自若的从水中过渡到干燥凉爽的沙滩上，成群结队却大多悄无声息地侧身朝着沙滩尽头菜地轻巧爬行，就像在它们自己熟悉的领地里路过一般。螃蟹队伍从水边河沿源源不绝的铺垫漫延到沙滩，都是朝着龙家河菜园地方向这个统一目标在前进。银白广袤的沙滩上到处是星罗棋布泛着水光的黑点，其庞大密集度让人心生惧意。天然野生河蟹在当时物质生活匮乏清贫的年代里，已经是人们眼中不可多得的河鲜美味。但在那个夜晚，我从未想到过它们属于佳肴，我只觉得自己跟发小成了无意中探知自然界这一奇迹的闯入者，我们才是夜间沙滩领地真正的外来者。发小也随即惊坐起来讶然无声看着眼前这神奇的一幕，几乎不约而同的，我们心有灵犀的站起身，跨跳着小心回避爬行中的螃蟹群，尽快逃离这片完全属于螃蟹世界的沙滩。
慌慌张张跑到蔬菜社菜园坡道上，我才敢吐出一句——天啊，为啥今晚那么多螃蟹往岸上爬啊？发小幽幽回了一句，中秋了，可能螃蟹们上岸找窝产卵了吧。那个夜晚，和发小无意中看到深夜沙滩生机勃勃的另一副鲜活世界，我们主动逃离回避了不属于人类的环境，敬畏遵循了自然界的隐秘规则，应该没有影响到螃蟹们的自然行为。如今经历更多，越发感知领悟自然天命的顺应可贵。人类与万物生灵平等相待、惺惺相惜，自然界就能安然和谐长存。
晚春初夏的后溪河，总会出其不意的因为几场大雨变得格外兴奋暴躁，它咆哮吆喝着沿路拈花扯草夹裹着泥土碎石，翻滚着狠狠击打阻挡它的山石弯道，在临近江河突然增宽河道两侧的沙滩沙壁之间，撞击垮塌无数沙岩后，终于在浑浊厚重的泥沙石块缠绕包裹之中，变得缓慢平静下来，最后顺着一道小弯沉稳汇入长江。江口水域在这个时候会呈现出两种色差相混的水，溪口与长江交汇附近的是浑浊土黄的溪水为主，而几米开外的江水依然清亮透明。这种色差持续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因为后溪河上游的洪峰一般都不会持续一周以上。洪峰一旦减弱消退，溪流马上缩减力道范围，恢复之前的潺潺流水，水质也很快变得清澈。但是溪沟里除了沙岩、水流冲刷经过的位置，所有裸露出水面的岩石、鹅卵石顶层依然被湿润粘稠的黄泥覆盖，这些黄泥也需要一周以上的时间来自然风干。
来自后溪河中上游山地的黄泥巴跟河坝周围其他区域的土质完全不一样，它在湿润的状态下不仅呈现出密实光滑细腻的状态，并且土质粘黏性比较强。这也是导致行走中的人们脚底粘满它之后容易摔跤的根本原因，但是正因为具备这些烦恼行人的特征，它也成为儿童们最喜爱的一种天然玩具。
在后溪河洪峰刚刚退去后的三两天里，溪沟周围少有人至，但是伙伴们却欢快无比的逡巡游走在溪边一侧。因为这个时候，岩石鹅卵石上面的黄泥半干半湿、松软润滑，正是拿捏把玩塑形的好时节。大家赤脚从边沿的石头上剥离一些黄泥巴，然后寻找一处稍微宽敞平整点的石头，冲洗干净表层的泥沙，蹲着站着开始以石头为案板，揉捏湿润的黄泥巴。细滑透凉的泥巴初初就像一团不太听话的面团，总是从手指缝之间鼓溢出来，但是经过一会的反复揉捏摔打之后，或许是带着温度的手掌心和石头表面的反复接触，烘干吸附了一些多余的水分，泥团逐渐变得结实凝聚、柔韧弹性。这个时候，就可以开始我们的手工创意了。
女孩子们的作品除了小人、厨具，还大多与食物有关，有的把泥巴搓捏成小小圆圆的汤圆，方块的豆腐，长条的油条，或者椭圆的土豆，中间粗两端细的黄瓜，两头细翘的茄子。当然，这些食材无一例外都是失真的土黄色。男孩子们的作品相对要难度大一些，他们一般捏成刀剑，更有手巧的略微大些的男孩，还可以借助溪沟周围的小圆石、木棍等工具，造出复杂的手枪、坦克、汽车的大致模型。创作中的孩子们都是专心致意的，大家可以暂时忘记其他一切，长久的埋头沉迷在手指和泥巴亲密接触、构思制造实现的快乐中。阳光暖暖的照耀着石条上铺放着的形状各异、逼真抽象的各种手工成品。在大伙撤离溪沟这个天然作坊前，这些晒得半干的作品一般是被遗弃在石板上，或者被当场销毁，少数比较喜欢得意的作品会带回家里，放置在某个地方陪伴一些时日，渐渐变得干硬后最终也被遗忘消失在角落里。
溪流刚刚结束洪水的前几天里，如果有心急想从西侧沙滩捷径往码头或者东街的行人，必须具备相当的抗滑平衡力。因为二十几米宽的后溪河河道上遍布黄泥，必须光着脚掌一步步用巧力挤压开湿滑黄泥，彻底触探到下面坚实稳定的岩石，才能勉强站稳身体。于是，在河道中央，一行非常明显、深浅尺码完全不一样的单只脚印留在岩石、鹅卵石表面的泥泞中。这些最早探寻的勇敢者留下的脚印痕迹，从河道西侧的石头蜿蜒到东侧水边石头的一条沙道前，后来的行人们只需重复踩着这些带着脚模的石块就可以顺利过往河道。这些带着路标指示作用的脚印整日在阳光河风中，逐渐干涸成一块印泥摊附在石块上，直到某一天彻底脆裂散化后当作多余的阻碍被踢入溪流中。
在这个时段里，消失了整个冬天的沙燕们陆续的飞回来。白天，它们成群结队的在沙滩、后溪河河道上空不知疲倦地飞舞盘旋，有时候又全都消失不见。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们又会如约般出现在河沟的天空中。只要距离巢穴附近的河道沙壁下面有人，沙燕们一般都不会进窝，它们会一直在低空中不停盘旋或者干脆飞离附近。相比其他小动物，沙燕似乎是比较不易与人亲近的一种动物。
这些沙燕选择在离地面三米多高度以上的陡峭沙岩壁上凿洞为窝，沙壁上陆续出现一些密集错落、鸡蛋头大小的窝洞。这些窝洞如同一把隐形的挠勺，每天都挠拨着在沙滩、溪沟流连的孩子们的心。因为太过好奇那些窝洞里是否有鸟蛋或者幼鸟，小伙伴们费尽心思反复尝试，大家甚至两两一组“搭马架”努力攀爬在近乎垂直陡峭的沙壁上。但是沙岩的松软无力根本无法持久承担我们即使瘦小但也几十斤重量的身体，双手双脚一次次试图借助自己挖出的小小坑洞缓缓往上攀爬挪移，但是干燥分散垮塌的沙子很快一次次将我们拉下来。
记忆中只有一次，我借助一位伙伴的肩头，在比平日任何时候都韧劲耐心下，持续往沙岩内挖出几层足够容纳大半只脚掌左右的坚实落脚坑后，终于千辛万苦攀爬到了一个探手可及、最低位置的沙燕窝洞口下方。即便距离很近还是清晰感觉到洞口的防御功能，狭小的洞口根本不能同时容下我右手的五根手指头。而整个人只有双脚有两处狭窄的撑力点，双脚之外几乎悬空的身体颤微微攀附在陡直的沙壁上，为了维持稳定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我试图单手挖开头顶上方的窝洞，但是窝洞比想象中狭长。一边单手顺着洞往内抠挖沙子，一边还得轻声细语跟脚底下方一群昂头巴巴望着焦虑等待的伙伴们，反馈窝洞进深情况。
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一只沙燕从洞里面尖叫着冷不丁扑棱出来飞向空中，仓促惊慌的身体带着一股疾风从我的手指间隙急掠而过。沙燕这种突如其来的极端求生方法惊吓到了所有人，而艰难附着在沙岩上的我更是被吓得脚软，根基不定后整个身体顺着沙壁滑落沙堆底部，伙伴们也都瘫坐在沙堆上。同样受到惊吓的沙燕群在空中加快了飞旋的速度，它们尖叫和翅膀扇动气流的声音，环绕在我们头顶和河道周围。
从此以后，我和伙伴们再也没有产生过去打扰沙燕窝洞的想法。因为那一次的经历让大家似乎有些懵懂的明白：当我们有意无意中去探寻某些未知的同时，只要跨越影响甚至无意的威胁达到对方的某种界限，哪怕是沙燕小小的身躯，所爆发出来反抗力量也可以达到无法预料的效果。所以，最稳妥本分的做法就是永远保持适当的距离。这条规则，对于动物之间，人之间，动物与人之间同样适用。
长大一些后，逐渐了解了沙燕是一种对自然生态环境要求非常高的鸟，当年洁净的河水、沙滩，还有四周郁郁苍苍的山林菜地，为它们打造了一个美丽富饶的家园。仔细回想起来，小时候见着的那群沙燕，也真的并不是每年春天都会出现在河坝西侧。似乎只要后溪河和长江的水位稍微浑浊淹没一半的沙滩，那些陡峭的沙岩没有形成，那一年的河滩就不会出现沙燕们的身影。随着我们的长大，后溪河入江口的河道因为河水冲刷掩埋，地形地势也发生了很多变化。随着那些峭壁高耸、洁白坚实沙岩沙壁的消失，天空中也消失了沙燕们黑色飞旋的身影。那些曾经陪伴过我们的沙燕们，应该重新寻找到了属于它们新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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