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莲

（下）

第二天涂家姐妹早早过来做了早餐，又开始忙着准备中午的宴席。我爸我妈告别涂家人，水莲一个人特意送出院门外，路上她提醒我妈多将息身子，昨晚脉象似乎显孕，等再过些日子去医院检查确认一下，又嘱咐惊喜不已的我爸好好照料。临别水莲哽咽着拜托我爸妈有机会去看看她爸妈，说两老是因为她生气病倒的，而今自己不能随意出远门，希望他们快点好起来。

在青冈村秋意十足的微寒晨曦里，我妈和水莲依依惜别。

回到两河县的我妈在二十多天后的医院检查中，验证了水莲孕脉的提醒。第二年夏天，我大姐出生。这期间，我爸借着出差的一次机会，去探望了表姑和姑父。回来后跟我妈提起两位老人的身体精神状况，与三年前参加我爸妈婚礼时候差得太远。表姑的心脏目前长期靠药物支撑，只能在家里做一些轻便的家务，姑父一个人既要打理中药铺，还要照顾表姑，身边连个帮手也没有，两人显老了不少。

提及水莲，两老就会抹眼泪，在遥远生疏的青山县人眼中，他们的女儿嫁给了一位战斗英雄，不仅荣光无限幸运无比，而且国家给予英雄的福利待遇也是一生无忧的依靠。但是，在两位老人看来，被他们呵护宠爱二十年的女儿，嫁给一个行走依靠轮椅、很多时候需要旁人照顾的残疾男人，无异于掉入了火坑。对方是英雄模范又如何，待遇优厚又如何，他们只希望自己的女儿拥有一份正常踏实、寻常百姓人家的普通生活。当天晚上表姑就急火攻心伤心过度，病倒在县招待所里。

得知姑父姑妈的态度，县委分管领导、医院领导轮番上阵，从组织角度、政治高度、婚姻政策等各方面对姑父姑妈进行开导劝慰。姑父姑妈这才明白这场婚姻已经不是普通人的婚姻，而已经上升为当地政府妥善安置英模幸福生活的政治行为。

从劝说者们的口中，他们知道了半年多前，在医院护理技术拔尖的女儿，在临时派往接替部队护理工作的过程中，走进了英模涂建的生活。英雄的事迹光环，社会的舆论导向，周围领导同事的有意撮合，日日相处的两个年轻人就相互有了心思。于是，英雄配佳人的美好姻缘又成为轰动青山县城的一段佳话。

面对众人的劝导，更有水莲的央求，姑父姑妈只有收起天下父母的私心，无奈地不再反对。县城的喜宴，姑父姑妈只强撑着露面了一场，就拖着憔悴虚弱的身体返回了北方。

在我大姐出生两个多月的时候，我妈收到过一个邮政包裹，是水莲寄过来的婴儿棉包被和绣花背带，包裹里还有一封信，说涂建已经安排在离青冈村最近的红旗镇文化馆当电影放映员，他们过些日子就去报到，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她和涂建关系很好，她自己在空闲时候一直坚持自学着中医，让我爸妈放心。

我妈的确安心很多，加上照料大姐也让她分了不少心思，连给水莲回信的空隙都被上班、下班和没完没了的尿片、洗涮、喂奶等琐事挤压得作罢。只要水莲日子好着，也就好了。

随后的一年多里，二姐跟着又出生，我爸我妈更加充实地享受着寻常小家庭的琐碎快乐。那一天，我妈下班时候从门口收发室里取了封平信，一看笔迹和落款地址就知道是水莲寄来的，来不及拆开，我妈急匆匆赶往看护张婶家，带着大姐和二姐回家。打战一样忙完家务直到晚上睡觉前，我妈才想起包里的信，打开来，薄薄的一张信笺上，只有一行简短潦草仓促似乎还带着泪水浸润的字迹——姐，我要离婚！

我妈惊得倒抽一口冷气立马翻坐起身，我爸以为她牙疼的毛病又犯了，见着我妈直愣愣盯着信笺才明白是那张纸惹的祸。我妈胡思乱想辗转反侧一夜，照她往日的急性子，看到这样的消息肯定是要立马直奔过去的，但如今拖着两闺女，二姐还奶着，我妈任是再着急也分身无术。我爸第二天一早请了假，赶往红旗镇。

我爸离开了后，我妈度日如年，焦虑担心各种不良情绪影响着她，她的奶水回没了，出生四个多月的二姐就是从那时起改吃米汤米糊。后来在几姐妹中我妈对二姐的偶尔偏袒，就是觉得亏欠了二姐几个月的奶水。

五天后我爸终于疲惫不堪地回来，我妈这才知晓了水莲这两年多的具体情况。

婚后水莲跟随涂建所在的英模先进报告团，先后去了几个县市的企事业单位巡回演讲，回来后涂建被安排到红旗镇文化馆当了一名电影放映员。这个工作可以坐着操作机器，文化馆大院周围地势平坦，轮椅出入安全方便，对于涂建的初中文化水平和伤残的身体而言，是非常得体合适的安排。有了水莲的精心护理和鼓励陪伴，涂建的伤口完全痊愈并很快学习掌握了放映技术，在工作生活能够基本自理后，涂建支持水莲申请调进了当地镇医院。原本就是县一院的护理骨干，乡镇医院人员配置缺口又大，水莲的加入让医院上下都皆大欢喜。

每天水莲做好早餐去医院上班，白天涂建在文化馆里跟同事们参加会议培训，画宣传板报、试电影片卷，午饭都各自在单位食堂，傍晚水莲回来吃过晚饭偶尔还陪着涂建去电影院放电影，晚上收场后回家再学习点专业知识，小两口充实而又幸福。

原本以为小日子就这样安宁地一直过下去，但是涂家两位老人的干涉插入打破了这种平静。

自从小两口结婚起，涂爸涂妈就欣喜地盼望着孙子的到来，巴巴地等了近两年，水莲却毫无动静，老人着急了，隔三差五从青冈村跑红旗镇来“敲打”小两口。在他们眼里，儿媳是一心只顾医院不顾家，整日里傍晚才落家。在爸妈反复念叨中，涂建开始还能帮着水莲说话，时间长了见着村里的发小、周围的同事陆续抱上了小孩，对比自己空落安静的小家，竟也慢慢生出几分焦虑。

那个年代，当地的人们习惯了将生养的能力和职责全部归附到女人身上，涂爸涂妈、周围的人，都认为是水莲的问题。而水莲，偏偏是具有医学常识的医护人员，在她看来，生育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新婚一两年怀不上小孩也算是正常现象，况且她和涂建才从奔波劳累中安定下来，身体机能都刚刚在调整适应新环境。但为了宽慰两位长辈，她也尽量配合着喝下一碗碗他们不知从哪里要来的偏方药汤，药汤喝了不少，传言的奇迹却还是没有出现。抱孙的迫切愿望与现实落差让涂妈对水莲的宽厚耐心渐失，她把部分渊源归于水莲上班和每夜看书学习太忙太累导致，竟然要水莲放弃工作学习回家静心调养身体，索性还跑到镇医院请求放儿媳回家。医院碍于涂建的声名，不敢担负影响英模家庭和谐的责任，只有私下劝说水莲处理好家庭关系为重。水莲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请了假直奔县一院，在那里她做了当时设备能够提供的所有妇科检查，结果出来，一如她自己的预料，她的身体是正常的。

回家拿出检查表后，水莲很自然地提出带涂建去做个专科检查，家里跟炸了锅般。涂建觉得男性的隐私尊严遭受了诋毁，气得摔了茶缸子，涂妈更是惊跳起来，她大声质疑着那张体检结果的真假，怀疑医院设备的准确性，甚至怀疑水莲凭借以前的同事关系伪造了这份体检报告。口声声里她自己的儿子她最清楚，打小就皮实健康，绝不可能有啥毛病，一切都是水莲自己的问题。水莲坚持着耐心解释夫妻双方共同参加专科检查，是排查疾病最快捷有效的方法，但是科学的说辞原理有时候在某些根深蒂固的土俗习念面前，常常被无情地轻视和摒弃。完全能够证明水莲身体健康的一张纸在涂家人眼中成了伤害诋毁他们的凶器。

那一天，水莲深深感受到与涂建、涂家老人的距离隔阂。也是从那之后，涂爸涂妈对水莲明显地变了态度，没完没了的失望和体检报告的“阴影”，让他们看水莲百般不顺眼，只要一来儿子家就唉声叹气或者故意说一些难听的话语。而涂建对于水莲私下的温言软语劝说不是没有感动过，毕竟是年轻的两口子，水莲是如何对他好他比谁都清楚，但是面对水莲的体检报告、父母长期的失望，让他对于自己生育力的信任还是产生过丝丝动摇和隐隐担忧，但是迫于世俗的成见他不敢跟任何人提及，更不愿意去医院详细检查探个究竟，他宁可选择站在父母一方固执地沿袭旧俗，坚信是水莲的问题，以此来维持自己所谓男性的体面尊严。他软弱地放任着父母对水莲刁难刻薄情绪的无常发泄偶尔又于心不忍，于是经常龟缩躲到放映室里半夜才回来。水莲独自默默忍受着这些冷漠刻薄，孤立无援无人可诉，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强咽下肚，好在白天医院的工作量饱和让她无暇思虑，即使是下班后做完家务她也尽量让自己沉浸在专业课程的学习中。只有在暗夜时分一个人躺在床上，悲伤才转换成泪水释放出来。

初夏时候，水莲参加了省医科大学面对基层医疗单位的一次招生考试幸运上榜，这就预示着这个秋天水莲将离开红旗镇到省城医科大学习两年。对于水莲而言，这个学习是让她摆脱目前环境氛围的最佳机会，她也希望着通过这个暂时的分别让家里人渐渐理智客观一些。

不曾料到，后续发生的事情完全突破她的想象力，先是放在卧室的医科大录取通知书不翼而飞，然后医院领导突然找她谈话，在夸赞她业务能力后建议她先缓一缓这次医科大的学习，过些年再考虑。水莲惊问原因，领导尴尬明显，借口说医院人手紧张同事们舍不得她离开，还再次提醒她任何决定都要以家庭为重。水莲瞬间明白了，这一切无非就是有人要阻碍她离开。

那天下午，水莲下班回家后早早做好饭，吃饭的时候试着询问涂建通知书的下落，涂建说不知道，水莲接着表明自己不过就是乘着这个机会出去读两年书，继续深造一直是她的计划和梦想。一旁的涂妈难得和颜悦色地接了话：“莲啊，通知书我拿走了，都结了婚的女人还读啥书嘛，读书多不还是要吃饭睡觉？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怀上我们涂家的根苗，你那肚子本来就不争气，还借口读书离开这里，两年那么长的时间，难不成你是故意拖着想让我们涂家绝后？如果你真要去读书，那就跟建娃彻底了断了再走！”

望着对面头顶和两鬓冒出白发的涂妈，水莲觉得无比悲寒，她终于明白，有一道无形的墙壁，横亘在她和房间的其他人中间，任谁都无法拆除，这墙凌冽沉重、坚硬无比地阻挡分裂着他们，让他们站在不同的两个方向永远都无法交汇。就连当初在她心中散发着异样光彩的涂建，而今除了逃避问题责任和愚从于父母，不会做出任何让她暖心帮扶的举止，他也只能算是站在墙对面的殊途人。

这一次，水莲不再沉默，她缓缓回话：“妈，我再说一次，孩子的事情不是我的问题。我也从未想过要绝后。无论咋样，这次的学习我一定要去！”

一桌子的其他人全部都愣住了，他们都没有料到温顺的水莲如此平静而又坚定地忤逆应答了他们的意图，空气似乎凝固了。那个傍晚涂妈又哭又闹，不停地责骂水莲，水莲默默流着泪不做任何回应，而涂建全程黑着脸依然一声不吭。

也就是这个时候，水莲给我妈写了那封五字信。我爸赶到红旗镇后，很快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果断地支持了水莲选择读书深造的决定。凭着多年在外与各种人物交道的经验，我爸拿捏准确，全程与涂家和气协商，促成了离婚手续的顺利办理，涂建在略略犹疑中再次顺从了父母的心意，水莲净身出户，只带走了自己的衣物和那台收音机。这件在当年本有可能震动四方、惊世骇俗的离婚事件在我爸的协调中，低调利落地结束。涂家父母是欢喜的，至少他们有了新的希望。

五天时间，我爸帮着改变了水莲表姨的人生轨迹，这让她后来一直记念我爸我妈的这份恩情。虽然在当地人眼中背负着不孕的不实污名，但是离开涂家的水莲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那个初秋，她离开红旗镇如愿进入省城医科大，两年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中医学本科专业继续留校深造，开启了她别样的人生旅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