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是接近晚饭的时辰，舅婆舅公开始处理桌子上的米豆腐羹羹。经过几个小时的自然敞晾，滚烫流质的羹羹已经彻底透凉凝固，掀开纱帕后看到的是一大块规束在木方条内的淡黄色的固态米糕，在表面还有一层略略风干的软锅巴。
站在饭桌南北向两边，舅公舅婆默契依然，靠门边的舅婆将一根平直光滑的竹片搭在木方条边侧的南北两端，舅公在另一端单手接住竹片，两人找寻瞄准木方条上面的第一条黑线，扶压住竹片同侧边缘对齐黑线，舅公右手握刀倾身往前，刀背左侧紧贴竹片，从木方条和竹片交界处插入羹羹，再顺着竹片边缘的引导往回划拉，然后，两人挪移竹片往下一条黑线，沿着竹片再划拉。期间，刀刃需要在盆中反复蘸水保持润滑，以防止羹羹粘黏。这样完成南北纵向的划线，东西横向按照同样的方法再划一遍。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那些线条刻度的作用。那可是绍淑守在家里，拿着小直尺和笔在木条上花费不短时间测量描涂的。
桌面上一整块羹羹被分割成了几十、上百数量的小方块，这就是米豆腐的雏形了。取开蒸帕和木条，米豆腐依然齐整规矩地矗立排列在桌面上，舅婆舅公手法熟练却丝毫不乏小心，他们的手不时蘸水保持着湿润的状态，先从边沿开始一块一块的往上往左往右各个方向轻轻拨拉，试探着每块柔滑弹性的米豆腐是否完全分离独立，确认每个方向都松动自由后，再巧劲抓握起纤纤弱弱颤颤微微的米豆腐，轻轻摊放进两个大号的筲箕里，最后会有一张干净半透明的蒸帕轻轻罩盖在筲箕上。
有时候，罩着蒸帕的筲箕会被放在空置的锑锅或者洋皮桶上，有时候，它们又稳稳当当地搁放在两只倒立方凳的四条腿柱上，不论怎样的形态，都能感受到它们在主人家心目中的重要。
清晨是小镇一天忙碌的开始。在西街，从邓家井井台周围延伸出多条早起担水人们泼洒的水迹，井水润泽着街面的青石板道。背着书包，我从绍淑敞开的家门口经过，照例不歇脚地呼喊她一声，在听到绍淑回应的同时，偏头左侧，房间里人影晃动，两个灶孔里都有明黄火光在燃烧闪烁，灶头上那口大铁锅里，两层竹蒸笼腾腾冒着白色的蒸汽，将绍淑家晕染得缥缈朦胧竟然有些像电影里的仙界，羡慕恍惚之间，一股特殊酸甜的米香气息飘盈鼻腔。即便路过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我还是闻出来了，并且猜到蒸笼里面一定是正在蒸煮中的芽儿粑。
中午放学，和绍淑过了酒厂大巷子后，她奔跑几步先蹦进了家门。晚几步经过的我总能见着一幅永远相似的画面：灶膛里的火苗还是旺盛的气势，系着围兜的舅婆站在锅边，右手拿着一把厨用的小铁钳，在油锅里戳弄着。几块炸好的米豆腐焦黄表皮滴着油，暂时搁置在锅沿边的滤网上，舅婆一手从筲箕里拿起浅黄的米豆腐放入锅中。这个时候，街面上闻到的就是高温加热后菜籽油的浓香，当然，还有米豆腐诱人的焦香。
正午时分，绍淑家里的几张桌子已经挤满二、三十位饥肠辘辘的食客。舅婆一家三口穿梭在其中，既要顾及锅灶各种成菜炒炸烹煮和柴火添加，还要及时回应顾客们的各种需求，结算账目快速清晰，热情迎来送往，顺便见缝插针收捡桌上碗筷。而小小年纪的绍淑除了灶台菜品不能帮手，其他的家务琐事都能做，比起我和其他伙伴，她更多更早地品尝到来自生活的压力。
舅婆家的馆子，在西街的几家馆子中还算是开张比较早的，并且她家的地理位置具备一定优势。因为位于中学东、西两个校门中间，极大方便午间甚至课间学生们外出就近解馋；还靠近西街尽头，又刚好在采购站的对门，逢赶场的清早，来自西街梁上和艾家河方向的村民们，来回总要路过甚至不少人是要停留在舅婆家对门采购站等待着货品被定级收购。那个年代，市场经营政策的放开让人们普遍尝到经济自由和财富积累的甜头，而每个赶场集市日，在完成售卖采买的生意后，选择一家馆子过午则成为多数村民对于自己辛劳大半天的放松形式。
馆子的顾客不仅仅有中学的师生们、外来生意奔波的村民，就连街上的邻居们有时候也会光顾。比如我婆婆就是定点在舅婆家打包的熟客。
因为赶场这样特殊的日子，婆婆家里每到午间几乎都会有亲戚光顾，碰到婆婆特别忙碌无暇准备足够和像样的菜式，她都会拿出钱，让我和妹妹去绍淑家馆子买点下酒下饭的菜招待亲戚，这其中，每次必有几块油炸米豆腐。
这件事予我简直是一趟妙不可言的差事，拿着钱和碗小跑几步，不仅可以见到亲密的发小，在等待舅婆准备食物的空隙里，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灶间与绍淑边烧火边说说话。等到舅婆舅公将婆婆点要的菜装进碗里，我和妹妹就一人端一碗，没有盖子也不用盖，一路小心翼翼避让人群，闻着香喷的味道回到婆婆家，只需一小会，我们就能吃到可口的食物。
对于油炸米豆腐，我与妹妹总是喜欢一起分着吃。因为她喜欢油润焦香嚼劲酥脆的外皮，而我恰恰偏好平和鲜咸米香原味的里子。每一次，都是妹妹优先动口，滚油里炙烹出来的米豆腐此时余温犹存，手指间即便垫了馆子包裹米豆腐的一张薄小的印刷纸，妹妹还是感觉到了来自米豆腐的炙烫，她在双手之间轮回取放，间或张着嘴唇龇着牙往上轻咬一小口，嘎吱嘎吱的脆响从她嘴里传来。咬开一半的外皮，妹妹就急不可待地直接剥下剩余的一半，将完整的米豆腐里子连同浸透菜油的印刷纸递给我。
妹妹性格淳朴，原本已经感觉先吃了油水丰厚的外壳，只留白味寡淡的里子给自家姐姐，似乎占尽好处，因而愧疚不安。而这个姐姐，不仅不计较她独吃了米豆腐最香的部位，还每次掰出一些里子分给她，这更让她不安。终于有一次，她惴惴说出了自己的忐忑，而我这个当姐姐的才明白她的心思。我也说明了绝不是刻意的谦让，那个时候的我可能是身体虚弱脾胃不佳，对于油炸后饱吸滚油的米豆腐外壳总有些天然腻口反胃的抵触，是身体的自然反应让我选择了米豆腐的里面。妹妹终于释然，但是她应该还是不太理解的，甚至曾经建议过我连外壳和里子一起吃，我试了还是觉得莫名闷心，只有作罢。
一块米豆腐价格不贵，它外皮油水充沛，内里瓷实敦厚，无论从经济实惠度，还是解荤兴除饥饿上，相比其他食物，都有其独特的优势。因而，在很多年里，家乡集市上馆子的小吃食品里，米豆腐绝对称得上是最受欢迎的，在每家馆子的灶台上，通常有一口铁锅，是为炸米豆腐专用。因为是现点现炸，炸锅周围除了忙碌的店家，更时常围观守候了排队着急等待米豆腐出锅的食客们。
当年街上几十家饭馆虽然经营的菜式大多雷同，但也凭了各自的招牌菜品招揽吸引了固定的食客。记忆中，赶场日子的正午时分，每一家馆子里面与街面上一样，都是人满为患、拥挤热闹的景象。
常言“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味”，就连米豆腐这道小吃，各家馆子也做出了不同的口味。从米豆腐的原料选择、加工过程、配料成分、使用的底油、烹制时的火候、滤油时长，装盘上桌的时间，这些环节丝丝入扣，却正是造就每一家米豆腐风味迥异的精微所在。
当年，拿着零花钱，我和妹妹似乎也私下尝遍过西街几家馆子的米豆腐，不知道是因为婆婆那一辈相互照应的习惯，还是因为跟绍淑的交情，反正后来只要想吃油炸米豆腐，我们多数只买绍淑家的。
毕竟，我见过舅婆舅公他们制作米豆腐的所有过程，尤其记得在翻搅米豆腐羹羹的时候，细心的舅婆还会挑起羹羹品尝几次，再反复加入适量的佐料。我想，这也算得她家米豆腐味道可口的一个原因吧！
离开家乡后，在各式各样的餐馆里，我再也没吃到过油炸米豆腐。前些年，在南方的菜市场里偶然见到了一种跟很多年以前熟悉的米豆腐羹羹很相像的黄色的板状物，当时激动问那位豆腐摊位的老板，是不是米豆腐，她一脸茫然反复说是米凉粉，我已经习惯在他乡这样“所答非问”的地域隔阂，在确认是大米制成的后，我买了一小块回家。当晚，我兴致勃勃地将切成块状的米豆腐放入滚油里，想像着几分钟之后久违的油炸米豆腐出现在晚饭桌上。但是，现实让我猝不及防，下锅之后的米豆腐在油花的簇拥中挣扎几下之后，全部散化沉入锅底。放下筷子，换成锅铲轻轻推捞，依然阻止不了米豆腐的摊化，而我最终的成品是一团像被故意碾碎后拌了油的米豆腐渣渣。
一次电话闺蜜时说起这事，闺蜜说也不知道为啥，即使在家乡的菜市场，买来的米豆腐也炸不出小时候的形状和味道了。
为此我特意电话了绍淑，又是她解答了我的疑问。她说以前他们家都是搭船从西沱买一种叫“贵成2号”的籼稻米，当年她家馆子里的芽儿粑、米豆腐都是用的这种米，也只有这种米研磨做出来的芽儿粑、米豆腐才具备糯瓷香甜的口感和高温不化的特点。现如今，谁还会那么费神费力细心地去选择一种已经过气食材的原料呢。
而油炸米豆腐也早已经从家乡的馆子、酒家里消失很多年。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补充一个校园里有关米豆腐“外号”的来历。
在中学时代，一些同学对于油炸米豆腐的流连忘返，曾经触犯影响到课堂的正常秩序。这样的情形，一般发生在赶场日的下午第一节课，当上课的铃声响起后，严肃的数学老师已经站到了讲台上。这个当口，却偏偏有那么两三位同学形神慌张步伐仓促地从教室前门窜入，他们的仓惶行为惊扰了安静下来的课间秩序，偏偏快速跑动携带的风里居然还出现了油炸米豆腐的味道。毋容置疑，这几位鼻头微汗唇光油亮，一定是刚刚吃着米豆腐赶回来的，也怪米豆腐的油香味太过浓烈，在他们从馆子主人那里接过米豆腐狼吞虎咽、奔跑一路的过程中，都甩不掉那份招摇特殊的气味。这份气味“毫不识趣地”跟进教室的空间里，四下流窜引起了整个教室的骚动。老师忍无可忍，在谴责几位同学的同时，也顺带“迁怒”于“罪魁祸首”米豆腐。老师毕竟是老师，每每提及时隐其名，故意贬呼为“乱墩子”。
此外号一出，迅速流传校园。这好像是我在学生生涯里唯一听到老师在课堂上给食物取的外号，这也足见米豆腐当年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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