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朱小鹿】第36期真实人物故事
“轰隆隆”，车间想起一阵推车的声音。
这是我的工人们在装货箱，距离明早出货，还有不到五个小时时间。
然而，这已经是我熬的第四个通宵。
我今年59岁，身体素质大不如从前，我也知道熬夜对身体不好。
但我累并快乐着。
亲朋好友经常劝我：“都到知天命的年纪，赚那么多钱干嘛呢，在家带孙子享清福不好吗？”
话虽没错，然而我并没打算退休。
因为带孙子不是每个中年人的必然归宿。
任何年纪的人，都能实现自己相对应的人生价值。
（我的生活照）
我叫武甑画，安徽人，今年59岁。
我虽出生在农村，但我父母都是知识分子。
高中毕业后，我母亲高中考入师范学校，随后被分配到农村缝纫组上班。
母亲在缝纫组认识父亲。
他们结婚后，生下三个孩子。
我是家里老二，上头有个姐姐，还有个弟弟。
从我记事开始，只要我早上醒来，家里的门一定是从外面锁好的状态。
可能是因为我很乖巧，从不吵闹。
所以父母上班时，只把姐姐带在身边，把我锁在家里。
我才4岁，每天趴在门缝里，用一只眼睛瞅着来往的人群。
我从没觉得孤独，也不曾感觉害怕。
只有偶尔急得想出去时，才会大哭。
哭一会没人理我，我又继续看着来往的人群。
有天，母亲下班后回家，打开门看到我。
我长得瘦瘦小小，双手紧背在身后，撅着嘴呆呆地站在门后。
我手上提着棉布鞋，一边裤腿卷起，另一边裤筒湿漉漉。
母亲这才觉察，我尿裤子了，哭笑不得的看着我。
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把我丢在家里，把我也带到缝纫组。
说起那个缝纫组，就是现在的缝纫车间。
一排排缝纫机整齐划一地置放在组里，阿姨们快速地蹬机器，熟练地穿针、上线。
从小耳濡目染，我偶尔也会描葫芦画瓢，像个小大人般，一板一眼地蹬机子。
因为我身高不够，力气也不够，我只能用一只脚踩，就像踩跷跷板。
看着轮子快速旋转，我心里开心极了。
儿时，我未曾想到，我的一生竟然都会和缝纫机相连接。
我未来的美好生活，也是这样一脚一脚蹬来的。
父母是双职工，在那个用粮票吃饭的年代，我家不算富裕，但是也不贫困。
然而，生活就是喜欢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给我一顿猛打。
有段时间，母亲总是发烧咳嗽。
一开始她去诊所治疗，医生说是感冒，后来咳得愈发厉害。
父亲带着母亲去县医院检查，当天就确诊为肺结核。
更不幸的是，母亲刚确诊不久就被要求下乡学习。
因为感染肺结核后不能劳累，所以母亲下乡学习后，即便每天下地干活，公分也赚得很少。
家里的重担全部落在父亲一人身上。
那时，我弟弟才2岁。
母亲一边下地干活，一边照顾我们姐弟三人，身体时好时坏。
再加上母亲每月的医药费很多，我们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从我懂事开始，家里就再没吃过白面馒头。
平日里都是杂粮窝窝头，为了让我们多吃点饭，母亲经常从田里挖来野菜给我们清炒。
大概每隔半年，父亲才会托人去食品站，给我们姐弟仨买点肥肉。
如果钱还富余，父亲还会到县城给我们买红糖。
我甚至连其他的糖长啥样都不知道。
记得有同学带着几块透明的东西到学校，她说她姐姐在北京当兵，前些天回乡带给她的礼物。
同学们围成圈，兴致勃勃地讨论那个白色物体是什么。
有的猜是冰块，有的猜是矾，实际上，是冰糖块。
这是我第一次见冰糖的样子。
（我去西塘旅游）
1976年，我考入初中。
每到周末，父亲不让我出门玩，他给我安排一堆活儿。
那个年代，周末没有课后作业，回到家里无所事事。
父亲就会拿一堆扣子，让我把它们钉在帽子、裤子上。
我也很乐意去做，因为做这些比学习更让我快乐。
当然，除了这些，还有音乐让我欢喜。
初中时，我加入学校的宣传队，腰鼓队，我对乐器非常喜欢。
有天，省外的乐团招生。
我跟父亲商量，想要报名试试。
可看到父亲愁容满面，我感受到他有多无奈，瞬间就打消这个念头。
我知道家里为给母亲治病，早已倾家荡产。
为了给父亲分担压力，每当暑假来临，我就会和父亲一起去很远的地方，拉来一车陶瓷碗和黄瓷盆。
我们去街边摆摊，早出晚归，把赚来的钱给母亲治病。
由于我每天只想着赚钱补贴家用，学习成绩落下一大截。
1982年，我高中毕业，考大学落榜。
我家的经济情况还是没有改善，很多家庭都吃白面时，我家还是一直吃杂粮。
邻居家很有钱，每次放学回家，我隔着很远的巷子，就能闻到他家白面馒头的香味。
有次，我经过他家堂屋，桌子上摆满白花花的馒头。
我站在门口停留很久。
他家屋里也没人，我特别想偷只馒头尝尝，最后还是忍住了。
从那以后，我立志一定要吃白面馒头。
因为高考落榜，家里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让我复习。
我想改变生活现状，和三个小伙伴商量，打算去上海批发面料和成品衣服，再拿回老家卖。
1982年底，我揣着东拼西借的两百块钱，坐上绿皮火车去上海。
这是我第一次去大城市。
走出火车站的那刻，我并没有激动好奇，只觉得楼高了点，房子多了点。
但我们买布料过程不是很顺利。
本来，我们计划好借助在朋友的姨妈家。
但由于我们贪玩，忘记时间，在公园里玩到很晚。
想回家时，发现公交早已停运。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公园附近的弄堂里，又困又累，披着大棉衣，竟然在人家门口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这家人打开门，被我们吓坏了。
人家以为我们是流浪者，甚至担心我们饿肚子，给我们每人一个馒头。
我们吃着热乎乎的馒头，冷冰冰的胃终于变得暖暖的。
世界上总是好人多。
告别的时候，我们拿着姨妈家的地址向主人家打听。
辗转几辆公交，终于找到朋友的姨妈家。
朋友姨妈性格很好。
她家里很大，我们不仅没有打地铺，还分别睡在两间屋子里，每天早上都能吃姨妈做的上海菜。
姨妈带我们去布料市场，陪我们进很多货。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把货一路扛回老家。
那两年，我们每次往返上海进货，都要麻烦姨妈帮忙。
在她身上，我看到人性美好的一面。
她从没因我们是农村人，而看轻我们，甚至给我们提供无私的帮助。
至今想起她，我都觉得她很温暖。
而我那时不懂人情世故，甚至没有回馈过她任何东西。
现在想想有点惭愧。
回到老家后，我们想方设法，想把进来的布匹卖出高价钱。
最终，我们决定自己加工做成衣服，这样可以翻几倍。
我们批发回来的成品衣，就拿到县城去卖。
尤其是庙会的时候，生意特别好，会赚很多钱。
短短半年时间，我就实现白面馒头梦。
不仅如此，我还喝上大碗羊肉汤。
（我去黄山出差）
本来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临。
然而，意外发生了。
母亲因为加工成衣劳累过度，肺结核复发。
当时，肺结核很难治疗，几个月后，母亲去世。
我突然成了没有妈的孩子。
母亲踩着缝纫机的身影，在我脑海挥之不去。
我哭了好几天，眼泪都哭干。
以前赚钱，我总想着给母亲治病，帮父亲分担压力。
母亲不在后，我失去赚钱的动力。
我除了能让父亲过得好点，我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生活很无奈，但总要继续。
我的摆摊生活大概持续两年。
有天，堂姐夫的单位招人，要高中学历，非农户口。
恰巧，我满足所有的条件。
我当时也厌倦“投机倒把”的生活，毕竟自己是有文化的人，我不想一生就这样度过。
其实，赚钱的路有很多种，但一定要让自己愉悦。
这年，我20岁。
我如愿考到厂子上班，因为单位在外地，我寄住在堂姐家。
堂姐和姐夫对我很好，姐夫后来被提拔成小领导，周围的同事想方设法讨好我。
总归，我在厂里没受过欺负。
回到家，我们三个人也是轮流做饭，谁下班早谁就做饭。
有次，我提前下班，堂姐嘱咐我，白菜羊肉已经切好，让我晚上炖好。
我下班后开始做炖羊肉，白菜羊肉下锅后，我往沙发上一躺，没想到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我醒来，满屋子全是浓烟。
我意识到不妙，赶紧去厨房，发现灶上已经燃起一团小火苗。
这时，堂姐刚开门准备进来，我们俩一起拎很多桶水，才把火浇灭。
因为这件事，我自责很久。
在堂姐家，我从未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但我差点把她房子都烧掉，这让我很自责，一心只想回家住。
不久后，机会悄悄来临。
1985年，我家附近的企业招人，也是正式工作。
我悄悄报名，顺利回到老家。
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几件事，结婚、生子、升职，都在回家后的几年间完成。
过去，我总感觉自己像浮萍，因为生活所迫背井离乡。
成家后，生活虽平平淡淡，却让我落地生根。
然而，老天总喜欢在现世安稳里节外生枝。
2004年，我工作二十年的企业突然倒闭。
我从行政人员，成为下岗工人。
恰巧，我公公这年脑梗加重，大小便失禁，每天只能坐在轮椅上。
丈夫是独生子，照顾公公的负担只能我们两个人扛。
大概有三年时间，我一直在家照顾公公和上初中的女儿。
早晨十点多，我会推公公出门晒太阳。
因为他大小便失禁，我每天还要不定时给他换洗衣物。
公公体重160斤，我90斤，有时候他要起身，我根本扶不起来。
我只能喊邻居帮忙，一起支撑他往前挪动几步。
虽然每天照顾老人，但我也没觉得很累。
可能是因为公婆都有退休金，我们在金钱上没有太多负担。
然而，就像有句话说：“倒霉是一种永远不会错过的运气。”
生活总是不尽人意。
2005年，我丈夫做投资被骗20万元。
丈夫一向处事谨慎，并不是贪小便宜的人。
但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总会“私人定制”好陷阱等着我们钻，我们想躲都躲不了。
关键是，欺骗我们的人，还是我们最亲近的人。
有时候人心叵测，在利益面前，亲情溃不成军。
二十万在当时不是小数字，就算是现在，普通职员也要存好几年。
那段时间，家里的氛围异常沉默。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还没从投资陷阱里回过神，公公又突然脑梗去世。
金钱压力，失去亲人的痛苦，家里的气氛每天都很沉重。
深夜，丈夫经常独自靠在床头思考、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偶然间，我在枕头下发现他治疗失眠的药。
我明白，这次，我们家的老本被掏干净了。
但我依然相信，好日子是靠双手奋斗出来的。
只要心里有希望，困难只会暂时存在。
处理完公公的丧事，我不愿意坐以待毙，决定把女儿交给婆婆照顾。
我要为这个家做点什么，不能把压力都放在丈夫身上。
但凡成干大事的人，吃得山珍海味，也能吃杂面馒头。
2005年底，我去私人服装厂里打工，从最底层的女工做起。
因为从小呆在缝纫组，再加上跟着父母做成品衣卖的几年，我的手艺进步飞速。
在车间里做衣服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服装厂里拼的就是手速，速度越快，干的活儿越多，工资拿得也高，老板自然也欢喜。
为了能够多赚些钱，我愿意多干。
（去外地出差途中）
有时候，工人们下班都回家，整个车间只剩下我一个人赶活。
我这几年在家里没干过重活，一双纤细的手，没几天磨得都是老茧。
只要能改善现状，累点我也无所谓。
为了能留住熟练工，老板自然也会下些功夫。
不久，他把我升职成班长。
从女工到班长，我要带几十个人。
以前在企业里，我是搞后勤行政，领导安排啥就干啥。
现在突然让我管理员工，我倍感压力。
那时，车间女工大部分学历低，差不多都是小学文化。
我性子又直，有时候她们出现问题，我不会巧用方法，经常会跟她们吵架。
这时，多亏我丈夫帮我。
他在单位做管理层，懂得如何经营、管理企业。
他告诉我要学会用人，多夸人，不同的人放到不同的位置上就能发光。
他还教我如何跟员工沟通，给我买来许多提升沟通技巧的书。
那段时间，我抽空就看书，理论结合实践。
我进步很大，和同事之间相处越来越愉快。
四年后，我从工人升到主任，工资也翻了一番。
这年，我45岁。
有句话说：“比赚钱更重要的，是让自己更值钱。”
过去几十年间，我每个阶段都在努力赚钱，只想改善当下的生活。
我从未对赚钱这件事进行深刻的思考，直到我成为公司负责人。
2008年，家里发生两件大事，婆婆去世，女儿考上大学。
突然间，好像整个家空了。
虽然没了往日的负担，生活也少了热热闹闹中的烟火气。
我没想到，不久后家里会更冷清。
一天，老板把我叫到办公室，准备派我去浙江分公司做负责人。
对于这个消息，我又惊又喜，又矛盾万分。
我的能力被老板认可，我很欣慰。
但一想到自己要独当一面，我又畏惧。
更何况要背井离乡，我和老公要面对长久分离。
那晚，我和老公彻夜长谈。
他说：“很多人不停地开始，不停地结束，是因为不明确未来想干什么。
生活中没有错误的选择，现在走的每一步，未来都算数。”
再三思考后，我决定为自己活一次。
小时候赚钱，我是给母亲治病。
结婚后赚钱，是保护自己的小家。
现在我赚钱，是为实现自己的价值。
2009年春节后，我踏上去浙江的路。
这些年，我几乎没出过远门。
第一次住宾馆，我连门卡怎么刷都不清楚。
坐地铁要不停询问工作人员，进站出站我也搞不清。
更让我头疼的是要懂电脑，还要识别简单的英文。
以前作为主任，我只是管理整个车间的工人，现在是管理整个厂子。
此外，我还要和银行等单位打交道，最基本的就是要会制作各种表格。
当时，线上教育还不发达，我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参加计算机培训班，学习Word、Excel等基础办公软件。
培训班里几乎都是年轻人，只有我一个中年妇女。
因为年龄大，我接受能力差。
老师一节课讲的内容，年轻人立即就能学会。
我只能靠自己不停琢磨，反复练习，才能搞清楚。
我在摸索中不断前进，现在，我能熟练地制作各种表格。
此外在工作中，我需要用到简单的英文，我特意报口语班，从零开始学。
现在，我遇到外国客户，至少可以进行简单交流。
后来，我还报了一系列管理课程，提升自己的管理水平。
在公司里，我几乎每天都是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
我把这一切，当成自己的事业来做，我一点点看到自己成长。
2014年，因为资金问题，老板关闭浙江工厂，我回到老家。
这年我50岁，正式退休。
从忙碌中突然闲下来，我一点都不适应。
在家呆了一年，身体各种问题浮现，不是胃疼就是心脏难受。
一次偶然聚会，改变了我的生活。
聚餐路上，我碰到以前的老同事马黎，她是跟我多年的副手。
听她说，她老家有片厂房准备租出去，我萌生做服装厂的想法。
厂房、技术、机器都有，装修之后就差员工。
马黎听到这个想法，表示愿意和我合作。
她善于交际，我善于技术和经营，我们两个人可以说一拍即合。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老公，他全力支持我，说50岁也是追梦的年纪。
（我们的车间）
万事开头难。
厂房筹备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我们要找装修公司，本着省钱的原则，质量又不能差，装修团队换了一家又一家。
买机器的过程也挺波折。
因为资金紧张，我们有几台机器是二手机，没想到刚开工机器就出故障。
因为短时间内联系不到合适的厂家，工人们白天都在赶工。
等工人晚上回家后，我和马黎要继续把白天没干完的活干完。
做人不能输信用，不然以后谁也不敢找我们合作。
马黎外出找单子的过程也不容易。
因为是新厂，新客户对我们不放心，马黎被拒绝很多次。
我们只能联系以前熟悉的客户，尝试让他们把多余的单子给我们做。
也有一些客户愿意给我们机会。
我们用心对待每个客户，交付货物时，工人们检验很仔细。
每次都能按计划，无差错地把产品交给客户。
慢慢地，我们迅速在行业内积累到口碑。
很多业内同行纷纷找上门，主动给我们单子做。
我们的订单越来越多，一批批货物随时准备发出。
我经常在出货前熬夜，因为要检验很多工序，生怕出现问题，给客户造成麻烦。
身边的亲戚很难理解我，明明已经退休，为什么还要这么累自己，赚钱有那么重要吗？
其实，他们都不懂我的人生。
有句话曾说：“人生不在于你成就了什么，而在于你是否乐在其中。”
世界上没有哪个人是傻子，谁不懂享乐呢？
但每位中年人退休后，都有自己的追求，不一定都是带孙子。
我的追求，就是像年轻人一样，不停学习，实现终身成长。
口述：武甑画
编辑：朱小鹿&徐羊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