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家
文 / 清风
今天是外公的九十岁生日，我回到新邵那个小山村，给风烛残年的外公拜寿。
返身出门，抬头望着远处的山坡，我的外婆永远住在那处山清水秀的极乐世界。距离不过二里路，却是生和死的长度。依稀里，那个目光慈爱，坐在轮椅里的老太太还和我们在一起，那个喊我：风再，我个崽，你回来了！我却无法再为她祝福，为她端上一碗米饭，倒上一杯茶水。我宁愿相信生命轮回，能够亲人再聚。可是，天人永隔，她永远地离开了我，去了另外的世界。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佛说，人是有灵魂的。我轻声的呼唤，外婆能否听见？
外婆家位于新邵县坪上镇的一个小山村，百宁村，取百年安宁之意。一座江南典型的徽式四合小院，背靠的小山不高，却有清泉自流。小院前后二进，青瓦黛墙，条石为基，底层青砖，二层土砖。山墙以竹篾为底外涂石灰。
大门左右是两个阳雕木窗，花鸟鱼畜，栩栩如生。第一进大厅，左右各有四间瓦房，墙上都曾绘大跃进的宣传画。两进中间一个青石为基的天井，天井四周是一条深二尺有余的水沟，沟底有铜钱样的排水孔。雨天，不管是细雨如丝还是大雨如注，天井里都不见积水。
我的外婆嫁给外公之后在这座四合院中住了几十个春秋。小时候我与弟弟游荡在这座房子的每个角落。后进房子的二楼却一向不敢去，除了一个老式谷仓外，两具千年屋成为小孩子们的最大恐惧。整座院子几户人家合住。大门口有个老爷子，叫第爷爷，每次见我就戏谑：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外公外婆的饭就到处走。我们经常在大门外池塘边上的枣子树上偷枣子，池塘里摸田螺；偶尔一条水蛇游过，逃跑是我们的不二选择。曾有几次我和弟弟偷走外婆家中那把不知传了几代人的青铜挂锁上的弯钥匙，藏得不知所踪；惶惶不安时，外婆总会变魔法一样把钥匙找出来。外公外婆家生活清苦，住着地主的房子却没有地主的家当，只有一对民国的官帽椅子印证了这座房子曾经的辉煌。
外婆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却是附近十里八乡有名的草药医生兼接生婆，从她手里出生的婴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个都好带好养。直到六十多岁，眼神差下来，才慢慢放弃她的执业生涯，但凡左右邻居有生娃时，多半会请她去陪坐。外婆也乐在其间，常和我们说，这和修路架桥一样，是千百年的好事，是行善积德。
外婆为人善良。善良是很多中国人的本性。外婆生了七个儿女，一家九口人靠两双手日夜劳作。毛时代，家中口粮也很紧张，孩子们浪费一口粮食是要挨骂的，因为下一顿就有可能饿肚子。但一旦有乞讨者上门，外婆总要打发一把米或一碗饭，说，“人家拉下脸皮不容易，我们省一口只饿一会，幸许能救下一条命”。家风世代相传，好的品德是在潜移默化中传承的。
外婆手巧，特殊年代，一家几口要吃要喝，收入菲薄。百宁地处丘陵，有很多很好的紅壤，乡民在各自家的自留地里种上几蔸茶樹。清明雨前，外婆上山摘得兩叶一芽，殺青揉制，晎晒一干。俗話說，牛怕踩瓦泥，人怕揉茶叶，都是最辛苦的活計。
艰苦的岁月，繁重的农活，让外婆的腰早早弯了下来，痛得厉害时，走路都很艰难。每每这个时候，懂事的弟弟都会说：外婆，我长大后要当一个医生，帮你治好病，不要驼背。总是会听到一句：好崽，外婆相信你。如今，吾弟已成医，吾亲却不在！
今天，我又走近了那座老房子。时过境迁，一个记忆中的四合院只留下几张残墙，青砖上的青苔在诉说着过往。站在老屋的一个窗户前，窗台依旧，雕花的窗叶不知所踪。正午的阳光从漏洞的瓦片之间射下，飞扬的灰尘在微风中滑过。脑海里，温暖的炉火，翻滚的甜酒，油汪汪的鸡腿，弯着腰的外婆在忙出忙进；还有那扇开关时永远要吱吱两声的木门，屋后炉滩水库流过的清清泉水。那个高高的木桶做的古老厕所，上去要爬三个阶梯。每天晚上光顾时都要用火光照一下，生怕什么东西爬出来摸我的屁股。厕所边上那株老柏树，苍翠虬劲，怕是上百年了吧？
物在人去，逝者如斯。祝福我九十岁的外公身材健康，也像这株老柏树。
芸芸众生，皆为飘零；
无常世界，简意素心。
一蓑烟雨任平生，
采撷当下之美好，
不负岁月与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