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出凤栖村
山娃两父子把红薯挖的差不多了，把小麦种上，已是农历九月中了，两父子揣了几十块钱车费就到十堰建筑工地做小工，15块钱一天，包吃，包住。住就是在工地的工棚里，吃的就很差了，白菜、包菜、萝卜，轮流着来，油就是肥猪肉放锅里爆出来的猪油，很大一股毛腥味。吃一餐土豆就算加餐了。
山娃爸因为哮喘，做了几天就被老板调到其他工地去开升降机了，山娃仗着年轻，就和一个来自郧西黑虎（乡镇名字）的老万，两个人去做计件的活儿：抬砖！从顾家岗人商超市对面的马路抬到顾家岗大桥下面的河边，不到200米的距离，一分钱一块砖，开始的时候，两个人一次抬50块砖，慢慢增加到一次性抬75块砖，抬了两三天，山娃肩膀就肿得老高，杠子一压，冷汗直冒，再后来就麻木了，半个月下来，山娃肩膀上起了厚厚的一层老茧，老万看山娃辛苦，每次总是悄悄地把杠子多给山娃一点，山娃心里明白，老万这是心痛他呢，后来聊天才知道，老万的儿子比山娃小4岁，在读初中。
计件比计天确实要多一点工钱，山娃和老万两个人每天最少也能挣四五十块，一人能分二三十，月底了，每个人可以借支200块，剩余的工钱是过年的时候一次性结清。山娃拿到打工生涯的第一笔200块工资，第一时间跑去给老万买了一包9块钱的阿诗玛香烟，老万推辞了半天才收下。老万一直没舍得抽这包烟，还是抽那个七毛五一包的老四七香烟。老万说，还从来没有抽过这么好的香烟，要带回家去，过年的时候用来待客。不过后来因为下暴雨，桥下的工棚淹水，那包烟也受潮发霉，老万还是舍不得扔，坚持把发霉的烟晾干了抽，一天一根，抽了大半个月。
来工地一晃四十多天了，砖也抬的差不多了，这天上午下雨，工地停工，山娃拿个大吸铁石和老万两个人跑东风厂外面的马路上去吸一些螺丝、钢筋头啥的，一上午还吸到了十几斤废铁，就近的废品站卖了二十多块钱，两个人把钱一分，就回工地吃饭去了，刚到工地，煮饭的大姐就吵着让山娃请客，原来有一封信是山娃的。山娃躲在大通铺的板床上看，其他几个工人在那一边斗地主，还有几个围观的。
写信的人是娟子，娟秀的字，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足足五张信笺，中间有一部分字迹有些模糊，被水浸过的样子，至于娟子是怎么知道山娃的地址的，无从得知。
海山：
已经三个多月，不，是113天没有见到你了，你去哪了？
开学那天，我等了你整整一天，我总感觉你就在我不远的地方，总感觉你会出现，我一直等到天黑，被我妈狠狠地数落了一顿才走！我知道，如果这一天，你不来，你可能再也不会来了！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刚开学的那一个星期，我每天都会问你的舍友，直到后来，老师告诉我，你和吴昊打架，被学校开除了！你知道吗？那天我哭了整整一宿，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样子的，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我知道你有一万个理由来解释，我只知道，你不能这样负了自己，也负了我们的豆蔻十年！
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们到底是哪一年认识的，也许都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认识了。听我奶奶说，你妈妈和我妈妈两个人老是挺着大肚子一起去山上捡地曲莲儿，我比你早21天出生，听说我出生那天，家里的老母鸡开始孵小鸡，小鸡出壳的那天刚好你出生，我奶奶每次都会笑话你兄弟姐妹多——小鸡一窝！听我奶奶说，你小时候可没少吃我妈妈的奶，你妈妈好强，经常把你往我们家一丢，就下地干活去了。
你从小就不大讲道理，三岁大的时候，我和你都刚刚能把话说利索，我俩去四亩大田看大人们插秧，吴家表婶拿一个秧蛋逗你，让你喊我姐姐，你一把把秧蛋打掉在地上，双手往腰上一叉，说你得当哥哥。我就从那天开始，稀里糊涂的喊你哥哥，一直喊到现在。
哥，你还记得你为了和小伙伴们下河摸鱼，让我替你写作业，你被伯伯打的满村跑不？其实，我也想跟你去玩儿的，特别的想，我没去，是怕你去不了，听到你满村哭天喊地的嚎，我又后悔了；还记得你使诈，打纸青蛙时，在纸青蛙里放铁片，把我的纸青蛙骗完了，然后拿去送给吴家表妹，我当时都快气死了，伤心了好几天，那可能是我第一次吃醋吧，但我还是不争气的像个跟屁虫一样，天天在你屁股后面打转。
我们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六年级，上学一起学习，放学一起打猪草，一起进入初中，初中分班时，我俩不在一个班。还记得你第一次让我帮你给大坪沟的毛小娜送纸条时，我拿着那张纸看了三遍，装在身上第四天才给她，那封情书应该是你的第一封情书，总共有237个字，到现在我都差不多还能背个七七八八，不过后来我也想开了，觉得你并不是我心里的白马王子，你甚至都没有拿我当个女孩子，也许你永远只能做我的哥哥吧！后面我开始在毛小娜面前说你的好话，说了好多！不过其中一大半都是假的！那时我天真的认为，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兄妹了！
造化弄人，高中时，我俩又分到了一个班，而你的毛小娜却没有选择继续读书。记得去年春节，下好大的雪，你没有去给你舅舅拜年，你跑到大坪沟去找她，没见到人，回来就喝酒喝的疯疯癫癫的，在雪地里耍酒疯，你妈妈跑来找我去劝你，我去你家看到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并没有一点点心疼你，反而觉得很瞧不起你，那是我十六年来第一次对你产生了厌恶之情，当时你说了很多疯话，说什么要这样、那样，我更加觉得你不值得我心疼。后来我连上学都不想等你一起了。
还记得学校搞三八节活动，你红着脸送给我两个千纸鹤，我连看都没看，就放在抽屉里了，直到快五一放假的时候，我收拾桌子，才无意间拆开来看，上面写着：放假等我一起回家！我觉得你这半年学习蛮上进的，还拿到了化学摸底考试第一名，所以我才会在五一放假时等你一起回家。
那天你走的特别晚，在教室里抄英文笔记，等我俩坐最后一趟车到镇上时，都是五点多了，走到大弯水库的时候，你突然拉住我的手，我竟然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三岁的时候，没有甩开你，刹那间一点也不讨厌你了，甚至还有一点点暗喜，当时你说了很多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觉得，只要你拉着我，我就知足了。
那时，我才知道，我所有的高冷，在你面前都如同虚设，我心里一直有个位置是留给你的，从来不打扮的我，从那次学校回来，我开始学化妆了，你看到我眼皮上的那个口子，就是刮眉毛时，失手了。被同学笑话了好几天。
去年暑假的时候，我在河里洗衣服时，遇到了你妈妈，我俩边洗边聊，她开玩笑让我喊她妈妈，我当时还真喊了，我们娘俩在河里笑的衣服漂走好远都不知道。人家都说你妈妈不大讲道理，我却偏偏很喜欢她风风火火敢作敢当，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吧，我从来没有如此痴狂过，还记得，我俩在学校操场的秋千那儿吗？我们一起憧憬着未来，甚至连结婚的时间都定在了考完研究生之后，可你这半路上落下我一个人，我又将何去何从？
我不相信你真的是一个托付不了的人！我每天都趴在你经常趴的那个窗口往校园外看，楼下的砖厂挖土留下的坑比去年的要大上一倍，前段时间下雨灌满了水，去年冬天的那几只野鸭子又飞回来了，还带回来好几只小鸭子，每天在水塘里游来游去，现在塘边的芦花也开了，雪白的一片，比去年的漂亮。记得去年秋天，你周末带我跑那个小水塘那看芦花和野鸭子，你当时笑着说：“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没想到一语成谶！连野鸭子都知道守时，准时归来，海山，你呢？你可是给我许过誓言的！窗沿上仿佛都还能感受到你的温度，却再也没能找见你的人！
海山！我想你了，每天我去饭堂打饭时，都会带着你的饭盒，每天吃完饭，也会把你的饭盒洗一洗，我怕你的课补不回来，我总要抄比别人多三倍以上的笔记，三个月下来，我的眼睛从以前的150度熬成了220度，闺蜜笑我傻瓜，傻瓜又怎么了？见不到你时，想你也是幸福的！可你又在哪里？我连做梦都无法梦到你！好像你从来没有出现过！
海山，我想你了，你的那张桌子，坐了另一位男生，我却好几次把买好的早餐放在他桌子上，然后跑到篮球场去看你打球，到了那儿，才想起来，你已经好久都没有回学校了，我就把那些包子分两餐，就着开水吃，那都是你最喜欢的豆角馅的。每次我都吃到泪流满面。
海山，我想你了，真的，希望你能给我回信，最好来学校拿我给你抄的笔记！然后，你陪我去看那群小鸭子，我陪你复读，咱们一起上大学，好吗？
爱你的如月
2000年10月24日
（秧蛋：插秧时，用来田间补充能量的煮鸡蛋；如月：娟子的笔名，是把“娟”拆成“女”“口”“月”再组成“如月”）
山娃看完信，把头埋在那汗味、脚臭味呛鼻的被子里，使劲的用被子勒自己的脖子，让自己慢慢的失去意识，恍惚间，他好像看到娟子提着几个包子向他走来，就几步的距离，娟子却怎么也不能把包子递给他……
山娃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头痛的要炸似的，可能是睡觉时把头捂在被子里，屁股漏在外面，整感冒了！发烧烧得烫手，连走路都打飘，老万搀着山娃去卫生站打了个退烧针，才算完事。
山娃把信小心翼翼的折起来，放在随身带的一个记工的小本子里，好几次想回信，信纸、信封、邮票都买了，却不敢下笔，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
工地上的活算不上多，却还不至于停工，又干了一个多月，山娃爸从另一个工地跑来找山娃，让山娃回去验兵，镇上开始征兵了，山娃和工头对好工钱，又特意跑去给老万买了两包阿诗玛香烟，才坐车回到镇上。
所有的体检和面试都过了，要到村上开推荐信，九爷说，打过架的人，被派出所关过的人，他不敢开，山娃强忍着火气去找支书想办法，支书说他承担所有的责任，推荐信他来写，村长管公章，只要村长盖个章就行了。九爷还在那支支吾吾的，山娃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要打九爷，却被支书一个擒拿给按在地上了，山娃想骂娘，支书小声告诉山娃：“你现在是求人办事，不能耍性子，听我的，我有办法！如果现在再打了人，就真的没有办法去当兵了！”
山娃按支书的吩咐，先回去了，下午的时候，支书送来一张盖好公章的推荐信，原来支书为了这个公章，跑去找了七太爷、和九爷的爸爸，都不管用，最后支书亲自跑到镇上去找范乡长，听说还找了他自己的战友，一个级别很高的干部。山娃要知道一个推荐信就这么麻烦，真就把九爷胖揍一顿，不去拉倒。
山娃很快就接到了入伍通知，乘这段时间，山娃帮家里把柴火砍好了，三嫂子还是想让山娃回去读书，天天跑来做山娃的思想工作，山娃只能应付着说等当完兵再去读。
马上就要走了，山娃想起来自己在娟子家小竹林里埋的信，就跑去把那信又挖了出来，把它和娟子的信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然后卷起来，塞进一个小塑料瓶里，带到最高的山——大西沟老，挖了个坑，埋了下去。山娃知道，他和娟子已经彻底结束了，再和娟子的任何联系，都是无比自私的！
山娃下山时，路过西沟口的桦树林，白森森的一大片蔓延在小路的两边，像一排排白森森的骨头杵在那里，现在山上没人放牛了，枯死的桦树有的都横倒在路中间，也没有人来捡拾了，寂静的冬天看不到一丝生机。还记得儿时和弟弟在这里放牛时，五七个小伙伴一起捡柴火，挖山货，烧红薯，那些小伙伴现在都各奔东西了，从山娃去读初中以后，家里就把牛卖了，从此就很少上山。记得94年的时候，十六叔教山娃学会了孙悦的《祝你平安》，那天山娃特意早早把牛赶回去，跑到娟子家，唱给娟子听，娟子一个劲的夸山娃唱得好，山娃正得意的不得了的时候，娟子爷爷的收音机里传出了孙悦的原唱，和山娃唱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山娃那不叫跑调，是彻底颠覆！
路口分岔的地方，长了一株野豌豆，翠绿翠绿的缠在桦树上，与这单调的白色形成极大的反差，谁说冬天就没有生命呢？山娃又想到了娟子，娟子曾经在他的笔记本末写下过一句话：“海枯石烂，我永远是你藤上的绿！”山娃回忆起曾经的一幕幕，感觉自己就像这桦树林，死气沉沉毫无生机，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特别是娟子，山娃想到这，一口气跑回家里，想给娟子回封信，在纸上划拉了半天，还是写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还是写首诗吧！也算放下了！
那个跨世纪的冬天，
好冷，我和我的爱，
就这样被冰封，
没有生机的寒冬，
白惨惨的太阳，
在赤裸裸的桦树林，
一棵思念的豆苗，
炫着妖艳的翠，
肆意的疯长，
也许，
在仲夏会蔓成藤，
绕着金秋的秋千，
让，思念的心不再摇摆，
在白雪皑皑的又一个冬，
依然炫着翠绿，
亲爱的，
海枯石烂，
我永远是你藤上的那一抹绿！
永远是多远？
爱，真心的就能永恒？
只是年少轻狂罢了，
妹，以后的日子，
你要和我一样坚强！
毕竟，我不能再拉着你的手一起走！
山娃写完了诗，感觉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搬开了，又爬到山顶，把那个瓶子挖出来，把诗塞在那两封信一起，等当兵回来，再把瓶子挖出来，自己慢慢看、慢慢回忆、再慢慢忘记！
山娃走的那天，九爷很不情愿的给山娃戴上大红花，支书一路上教山娃在部队要遵守纪律，要怎么避免在新兵训练时受伤等等，还叮嘱山娃，不管当几年兵，一定要在部队入个党！
山娃放心不下家里，支书打了包票，在山娃没有回来之前，家里的事，他尽量帮忙，还给山娃说了他有很多战友，都已经是副厅级干部了，如果有人敢胡来，他是不怕拼命的，在老山战役又不是没有杀过人！把一边的九爷听的一愣一愣的。
三爷爷来送了，三嫂子和四嫂子抱着两个娃也来送了，山娃把每个娃娃都抱了又抱，孩子还不会说话，但会笑了。山娃自己的爷爷、奶奶却说要忙着窖红薯，来不了，山娃心里蛮失落的，觉得爷爷奶奶打小就不大喜欢自己，当年是家里太穷了，吃饭都成问题，有偏见，还可以理解，现在都21世纪了，还这样不待见自己，感觉像如刺在喉，也许还是因为自己家里太穷了，刚好又赶上母亲这个事，都说富亲戚，看来是真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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