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七月半
暑假还没有过完，山娃的养鸡场虽然说每天都在亏钱，但也还算平顺。养鸡场的鸡已经陆陆续续上市了，但不够，山娃需要每两天或者三天再走村串乡的收一次鸡。老常他们四个工人看山娃现在正在困难时期，也一直没和山娃提工资的是，一晃也三四个月没给他们发工资了，要不是四嫂子提醒，山娃估计要到过年才想得起来，山娃当天下午就把老常四个叫过来说发工资，老常正在为孩子上高中的学费犯愁，只是看到山娃的光景，没忍心开口，山娃说发工资，老常推辞了几下，就半推半就的收下了，剩下的三个说啥也不肯收，理由是山娃这儿有吃有住的，用不到钱，过年一次性结清就好了，山娃也不好再勉强什么。
老常拿了工钱，请了半天假，屁颠屁颠的把儿子送学校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回来，顺路在镇上买了两斤卤牛肉和猪头肉，扛了一件儿啤酒（用绳子扎的，10瓶一件儿），到了养鸡场就拉着山娃喝酒，山娃刚好心里也烦躁，但山娃不喜欢喝啤酒，就拿出过年吴家大表伯送的自酿的苞谷酒，找了一大包炒花生，山娃喝白酒，老常喝啤酒，老常每喝一碗啤酒，就要夸自己的儿子夸上好半天。就两个大男人从小晌午一直喝到中午十二点多，三斤多苞谷酒下肚，山娃觉得天旋地转，就靠在门墩子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边的老常抱着个啤酒瓶，哈喇子流了一地，还不断的说着梦话“我儿子……三年后……肯定上北大！”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山娃总感觉隐隐约约有马在嘶鸣，这马鄂西是很少见的，山娃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千里戈壁，回到了当年的军营。山娃勉强的睁开眼睛，屋外的太阳特别好，天空万里无云，震耳欲聋的是无数的知了声，中午太热了，村里人都在家避暑，外面见不到一个人，山娃瞄了一下墙上的小挂钟：12:55！按说平时这个点，如果山娃没回去吃饭，四嫂子会给山娃送饭到养鸡场的，但今天还没有见到四嫂子人，山娃就不由自主的往六伯家瞄了一眼，这一瞄，瞄的山娃头皮发麻。
六伯家是在村房大院最外边的一家，刚好错开了吴永明家的小竹林，可以说在山娃家瞄六伯家，基本是一览无余！山娃瞄过去时，只见六伯家的上房升起一片白烟，说烟也不像烟，有点像雾，但又不全像雾。权且称之为雾吧，这雾大概有一头牛那么大块头，慢慢升起来了，也不见散开，等到这雾升到天空中时，衬着蓝天再看上去，就是一匹活灵活现的骏马，四蹄、腿、尾巴、马首甚至耳朵均有模有样，再看这雾，在空中转了两圈，往西去了，飘出一段距离还能看到那马首回头了两三次，最后一次回头，被一阵风吹散了，天空又变得干干净净。
山娃觉得这事蛮奇怪的，起身想到外面看看天上还有没有其他云彩，起身时不经意看到小挂钟，时间刚刚下午一点钟，山娃走到吊脚楼外面的空地上，四处望了望天空，都是湛蓝湛蓝的，哪里有一丝云彩？山娃甚至一度以为刚才是做了个梦。
山娃想把刚才看到的和老常讲一讲，可老常却鼾声如雷，抱个啤酒瓶子不时的傻笑，这酒劲一上来，就感觉胃特别空了，想起来还没吃中午饭，山娃还正奇怪今天四嫂子怎么不送饭了，三嫂子却提个小篮子来送饭，山娃问四嫂子咋不来，三嫂子说刘伯中午吃饭时突然像中风了一样，不会说话了，眼斜口歪的，手脚也动不了了，四嫂子正在家帮忙处理。
山娃听这么一说，就要往六伯家跑，三嫂子却拦住了，让山娃等到下午和父亲一块去，山娃不懂为什么，三嫂子斜了山娃一眼：“你就不知道避个嫌？真是个榆木脑壳！”
好容易等到下午四五点钟，山娃爸才接到村房大院的消息：刘伯病危了！这才叫上山娃一起去六伯家，但一进门就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
“为什么不治？人都躺这儿了，还不治？”说话的是六伯的小舅，坐在堂屋大桌子的正位上，这小舅年龄比六伯大十几岁，也就七十多的样子，山娃之前见过一次，听说很早以前教过几天书，留了一大把半麻半白的胡子，有一尺来长，“我姐就这么两个儿子，不能说没就没了！”
“舅，家里没钱了！想治也治不了啊！”六妈估计中午哭过，嗓子有些沙哑。
“没钱？钱呢？海林走的时候，赔了好几万，钱呢？我早就听说了，这些年，养孩子都是桃祥自己掏的钱，钱呢？”六伯的小舅把胡子捋了捋，使劲的拍了一下大桌子，把一屋子人都吓了一跳，因为这老头的辈分高，和山娃的三爷是一辈的，三爷爷没来，其他的五六个堂爷爷也没来，这都还不算，关键是这老头后面还有一个八十多的老太太，是六伯母亲娘家的一个婶娘，这老太太的辈分已经和七太爷、小太爷一辈了。一屋子人没有一个敢搭话的，“怎么？老刘家没人了？连一个吭气的都没有了？”
“你这老头，咋这么说话？什么叫没吭气的了？”山娃一听这话就来气了，扒拉开前面的几个叔叔，直接开怼。山娃爸想拉山娃，却没拉住。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那老头看都没看山娃一眼。
“你……”山娃还想说什么，却被跪在最前面的四嫂子拉住了，山娃这才发现四嫂子一直跪在地上，不知道跪了多久了，只是面无表情，目无所视，仿佛这一切压根就和她没关系似的。
“你聋了？钱呢？还敢在这儿站着？跪下！”那老头对六妈吼了起来，六妈虽然一百个不愿意，还是老老实实的跪在了四嫂子旁边。
“舅，老六这是脑溢血，没得治的，这红山村已经有好几个都是这样的病，治了几十万，到最后都没能留下来！”六妈一边说一边回头给后面的九爷使眼色，估计是想让九爷帮忙说句话。
“段家舅舅，这事他六嫂子说的还真是的，钱不是不舍得花，关键是花了也没啥效果啊？老表，你消消气，先喝口茶！”村长赶紧端了杯茶递过去，后面的九奶奶也赶紧给那老太太递了一杯，再给几个年轻人一人递了一杯，原来六伯的外公家来了五六个人，看来这事儿一时半会儿还真解决不了。
“不能这么说！我哥这只是病了，还没问医生，怎么就知道没救了？这赤脚医生把我哥的耳朵、手指、脚趾扎破了放了点血，现在不是没有最开始那么厉害了吗？至少嘴能闭得上了！”九叔不顾九婶的阻挠，也跪在了那老头目前“舅，我妈就生了我们两兄弟，我哥自小没少照顾我，现在他病了，嫂子有钱却不舍得花，我家是底子薄，要不我来救我哥！舅舅，你得给我哥主持公道！”
“救！一定要救！你两兄弟都是苦命的娃，我姐死得早，我姐夫也只活了四十出头，你两兄弟算得上相依为命，这个头我出定了！”那老头说着说着眼泪都下来了。
六妈狠狠地瞪了九叔一眼，嘟囔了一句“淡操心！”
“嫂子，我知道你手里还有多少钱，当年海林赔了五万三，后面桃祥他们去山西找海林，花了两千多，就是说，你手里至少还有五万，这几年山娃养殖场前前后后分给桃祥的钱，至少也有八万块，这钱都是你存着的，桃祥把钱给你以后，你可是一分钱都没有拿出来过，现在我哥就在里屋躺着，你却说没钱？这十几万去哪儿了？只有你同意把我哥送到医院去，我两口子一直帮忙照顾到出院！行不？”九叔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
“妈，叔说的对，爸苦了一辈子，到现在都还没享过一天福，咱娘俩不能不管他！”四嫂子声音很轻，但很有穿透力！
“没钱，说的轻松，要救，你去你娘家借钱救！你就是个扫把星，你说说你，自从你来到刘家，刘家接二连三的出了多少事？”六妈呸了口痰，“我那钱，是留给我孙子的，谁也别想动！”
“混账东西！”那老头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实打实的扇在六妈脸上“这是等着救命！”
“老表，有话好好说……”九爷一看人家是真生气了，赶紧跑过来劝阻。
“我……我老奶奶啊，就……就说两句话！”一直没说话的六伯的小外婆（外公的弟妹）颤颤巍巍的说“一啊……这人还躺在床上……现在不救，就是不孝、不义！……老话说的好！尽人事……听天命！救了，救不好，至少活着的人能活个心安！人……啊，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唾沫星子！不要死的人死不明白！活着的人……天天被戳脊梁骨！这第二啊……咱这个钱，不能没有节制的花，我们把人先送到医院，找大夫……看一看，好不好……能不能好，都得听医生的，如果医好了，也是个废人，再说医不医，也……不迟！”
“婶儿说的很对！就按婶儿说的做，先把人送到医院再说！”大胡子老舅爷不再看地上跪的六妈，转身对九爷说“这个事，本来是你们刘家的家事，我们不该搅和，我这外甥家里这些年时运不济，家里连一个管事的男人都没有了，老表，你刚好是村里的干部，也是刘家本门，这事，还得劳你多多费心了！”
“好说好说……”九爷看这老头松口了，赶紧就开始安排把人先往医院送。
“村长，估计咱们是瞎忙活，晌午我在家喝稀饭，看到六表哥家房子升起来一团奇形怪状的云彩，估计是六表哥的魂魄……”说话的是一个前来帮忙的吴家表叔。
“你也看见了？……”山娃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这有第二个人看见，就说明这事是真的。
“瞎扯什么球蛋！赶紧帮忙把人背到板车上！”九爷对着说话的吴家表叔屁股就是一脚，“小心别把手压到了！”
山娃还想再问什么，却被父亲拉到一边去了，山娃因为第二天还要再下乡收鸡，所以就先跟大伙一起到医院照顾了一个晚上。
等到了医院，才知道六妈是真的没钱了，所有的十二三万全部被九爷借去了，说的是年息五分钱，就是每年利息是六千五，每年元旦结算，这才八月底，自然没钱给，四嫂子说不要利息了，只要拿回本金，先给六伯看病，九爷只拿了一万块出来，说借钱时是签了合同的，现在没到还钱的时间，肯定没钱！大家都没辙。
“反正每年养殖场都会分红，山娃，要不你先把今年的分红给我们吧？”六妈泪眼婆娑的说。
“啥？”山娃没想到跟着跑到医院，却摊上这么个事“六妈，这养殖场今年能不能赚钱都还不知道呢，前段时间又出了那么大的事……”
“我都知道，就当我借你的好不？要不，六妈跪下来求你？”六妈找山娃要钱这事，肯定是九爷教的，六妈没复杂到这个程度。
“山娃现在也没钱啊，现在每天都贴好几百，已经借了十几万了！”三嫂子看不下去了，还想掰扯什么，被山娃拦住了，这钱估计是跑不掉了！
“可这……你六伯就躺在手术室啊，我老婆子要是真有办法，也不至于这么低三下四的求你了！你就当可怜一下你六伯，行不？”六妈说着又哭了起来“借了这个钱，先救了你六伯，以后……以后你和你四嫂子交往，我……我也就不打破了！”
“行了，什么话，我先到医院把手术押金三万块交了！不够我再想办法！”山娃说到这，悄悄的用余光瞄了一下四嫂子，四嫂子只是轻轻地蹙了下眉头，山娃不知道是出钱呢，还是不出钱，四嫂子脸上又像七年前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了，可这话说出来了，就得兑现。
山娃还在县医院缴费处排队，三嫂子一路小跑跑过来说先不用缴费，县医院要求立即转院！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山娃跟着县医院的救护车一起把六伯往十堰送，三嫂子他们就租了辆面包车跟在后面。结果还没有到郧县地界，六伯就咽了气，救护车不得不在半路调头，又帮忙把六伯送到凤栖村。
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九爷马上开始安排火炮、火祭仙儿、灵堂搭设、棺材寿器、孝布、寿衣、火纸什么的，却看到火祭仙儿已经到了，明老太爷来了、火纸也准备好了。
原来山娃爸听说了晌午六伯家升起云彩的事，回去翻了老黄历，又驳了一卦，算定六伯熬不过今天，就提前把该准备的准备好了。
六伯属马，晌午那云彩马就是六伯的魂魄，而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刚好是午时！这马舍不得西去，还回头看了几眼，魂魄向西时，却无端端被南风吹散，意味着六伯已经魂飞魄散了，更意味着六伯死的是有点冤屈的！魂魄散了，就是华佗在世也一样回天无力！其实，最要命的是，这一天，刚好是七月十四！地府打开无间地狱的日子！
本来请了火祭仙儿，就不用再请明老太了，可山娃爸还是把明老太请来了，说实话，丧事上，明老太能帮忙的还真不多！山娃爸之所以把明老太请来，就是为了应对这阴气最重的七月半！
九爷一看六伯已经去世了，就把还六妈的一万块赶紧拿了回去，还告诉六妈，这丧事的费用，就先由山娃那三万里出，山娃当时没想太多，倒是三嫂子一百个不高兴，山娃怕三嫂子和四嫂子关系搞僵了，左右劝说，三嫂子说的很明白，这事跟四嫂子没关系，是看不惯六妈的为人！
一直到六伯五七的时候，山娃才听说，六妈把钱以年息五分利借给九爷，九爷却以年息一毛八借给自己的大舅子谭二狗，山娃向父亲说这个事时，父亲说不说利息，能把本要回来就烧高香了！
且说当天晚上，六伯在穿好寿衣，准备入殓时，原本闭上的眼睛突然微微睁开了一条线，眼角流下了一行浊泪，只是看到的人不多，除了山娃，估计就只有明老太看到了，因为山娃发现明老太把六伯原本洗干净的脸擦了两遍，并且明老太脸色特别不自然！
本来怕被吓着的泽信，被寄宿在三嫂子家，在六伯刚刚入殓的时候，三哥抱着泽信回来了，三哥说这孩子发梦症，半夜哭着闹着说爷爷喊他去街上（县城）玩！非闹着找爷爷！
山娃帮忙到晚上三点多，才把里里外外的零碎活儿干的差不多，考虑到第二天还要去外地收鸡，就和九爷打了个招呼，因为一晚上还没来得及吃东西，就在桌子上提了半瓶酒，抓了一把花生，自己先回去了。
从村房大院回家，要经过那条毛蜡河，在过河时，山娃见到离过河的石墩子不远的地方，也就是平时村里人洗衣服的大水潭，水潭边上的石墩子上坐着一个老太太，看背影像极了吴昊的奶奶章氏！这老太太坐石墩子上，拿个棒槌不停的敲打一个小女孩的双腿，那小女孩也不哭闹，还一个劲的傻笑，山娃觉得这小女孩可怜，就过到河那边，走到水潭边上，想去拉小女孩，手伸出去眼看着就拉到小孩子胳膊了，却怎么也够不着，山娃恍惚间看到那小女孩头顶有三个旋（普通人是一个，最多是两个），山娃还想再伸手拉，却看到那女孩变成了四嫂子，四嫂子掉进了水潭里，山娃侧身去拉四嫂子，不想脚下一滑，整个人滑到了水潭里！
山娃想挣扎着上岸时，却被四嫂子紧紧地抓住了胳膊，感觉胳膊都给四嫂子抓出血了，很快，山娃就感觉周身没有一点力气，只觉得自己越滑越深，水由胸口慢慢的浸过肩膀、口鼻、头顶……好像隐隐约约还看见四嫂子就在潭底。
山娃再醒来时，已经躺在大石头上了，旁边有两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在说话，通过两个年轻人才知道，那两个年轻人是在河里电虾米的，电着电着，听到前面的水潭里有好几个人在吵架，他们循声走过来时，却看到山娃漂在水潭中间，他们就把山娃捞了上来，把山娃放石头上将胃里的水倒了出来，还没看到山娃醒过来，就想到村里打火炮那家（六伯家）找人帮忙，正商量着，山娃就醒了！
山娃谢过两个年轻人，自己就往家走了，走了几步，感觉头重脚轻，接着是两眼一黑，一个跟头载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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