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货”舅舅王金洪

谈 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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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界讲究：学戏要宗演员、归流派，无宗无派就被人讥讽为“大路货”，即人人很容易就可以得到的玩意儿。

江苏省扬剧团有一个“大路货”舅舅——王金洪。他是王秀兰的弟弟、张瑞泉的舅舅，在剧团演丑角兼老生。说他是“大路货”其实不是贬低他的艺术价值，而是大伙都随着他的外甥女叫舅舅。久而久之，省扬剧团的人不分年龄、不管辈份，几乎所有人见着他都亲热地叫一声舅舅。他不再属于张瑞泉一个人的舅舅，而是所有人的舅舅，最后就被喊成了“大路货”的舅舅。

1921年5月，王金洪生于邗江湾头，幼年母亲去世。6岁那年，亲生父亲也因病撒手而去。在上海卖烧饼兼做泥瓦匠活的伯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王秀兰（扬剧“四秀”之一），于是赶到扬州乡下，将他收为养子，并接到了上海。伯父、伯母从此成父母亲。父母亲从来都是重男轻女，时常骂女儿是个赔钱货。他作为继子，得到父母的爱和呵护程度，远远超过他们的亲生女儿。直到姐姐成名、成角儿，成了赚钱养家糊口的主要来源，父母从此吃喝享乐，不再需要辛苦工作，对女儿的态度才有所转变。这是后话。

王金洪小的时候，家里穷的揭不开锅，7、8岁就在上海神仙世界后台，负责茶水工作，每月可以赚十几块钱。父亲想把他培养成有学问的人，一度送他去学堂念书。不过只上了一年他便退学了，一是实在付不起昂贵的学费，二是他太老实又不爱说话，总被有钱人家的孩子欺侮。

或许是家庭曾经遭遇了巨大变故，6岁应该是有记忆的年龄，父母双亡成为他永远无法抹去的惨痛记忆。所以从小他就是性格内向孤僻，不爱跟人说话，甚至少见笑容。

他12岁时，姐姐成为上海滩的红角儿，在姐姐的介绍下，他到大千世界学戏。有了明星姐姐的庇护，再也不会受人欺凌，尤其学戏以后，他终于有了笑容，当然这仅限于舞台表演呈现出的一刹那。早年扬剧以丑为特色，他在学戏、演戏中，脸上勾着一块小豆腐干，在舞台上说笑逗趣的同时，可以暂时忘记儿时惨痛记忆。他开始迷恋舞台，喜欢唱戏、演戏。不过他没有姐姐的灵性和天赋，只能应工二、三路小花脸的活儿，或许这正是他的人生价值。姐姐安慰道：好角儿也要有人帮衬……红花需要绿叶衬，哪能处处开红花？

他幼年便与姐姐一家人相依为命，姐姐也十分心疼这个命运多舛的弟弟，当作是亲弟弟一样事事关照、处处提携。他出科后，就一直随姐姐四处演出。

他是不幸的，其实也是幸福的。幼年有了伯父收留，有如亲生儿子一般细心照顾，还为他卖地、卖房，置办家产。到了婚嫁年龄，又为他娶了一房媳妇。媳妇朱秀云进门后，也跟着姐姐学习扬剧，此后夫妻俩跟着姐姐和外甥女在上海、南京、镇江、扬州、泰州、盐城、东台等地进行演出。

1950年他们刚从扬州演出回到上海，适逢成立国家管理的剧团，经人介绍他们又从上海赶到扬州加入苏北实验扬剧团。1953年剧团整体转入江苏省第一批省属剧团——江苏省扬剧团。后来在剧团整改中，其妻朱秀云被劝退，转入仪征扬剧团，以后为该团的副团长。

在省扬剧团期间，他以丑角为主兼演老生。先后在《白蛇传》中饰南极仙翁、《挑女婿》中饰吴三丁、《八姐盗刀》中饰国舅、《审土地》中饰县官、《石灰计》中饰店小二等。1957年在《恩仇记》中饰卜父，参加江苏省首届戏曲观摩演出大会获演员三等奖。1958年排演《十二寡妇征西》（后更名《百岁挂帅》）一剧时，原剧刚开始显得十分肃杀恐怖，佘太君在棺木前悲伤地历数杨家功绩。他提出借用《别母乱箭》的意境，用大喜来衬托大悲，后来改成杨家正在为宗保庆贺五十大寿之时，突然传来宗保陨殁的恶耗，果然收到良好的艺术效果。又如出征的时候，他饰演杨辉，原来的设计是：佘太君回头看见举着帅旗的杨辉，说道：杨辉，你也来了？杨辉答道：太君，我来啦！他突发灵感，改成了：我跟随太君八十年了，能不来吗！经他这么一改，对百岁老人佘太君亲率十二寡妇挂征西的故事，做了一次非常好的扣题。1962年他还与高秀英、林玉兰、袁振奇共同挖掘整理出扬剧传统戏《断太后》，这出戏以独特的故事构架成为扬剧代表剧目，亦为高秀英的代表剧目，该剧在江苏省流派观摩演出大会上广获好评，至今仍然久演不衰。他在剧中饰演的范仲华诙谐幽默，质朴可爱，人物刻画准确细腻，给人印象深刻。

1960年，王秀兰因病去世后，从小与母相依为命的外甥女，似乎很害怕这个唯一的亲人舅舅也会突然离开，所以整天粘着舅舅。某次在农村演出，一群男子光着身子在河里洗澡。虽然很远，还是让外甥女看见，突然她扯着大嗓门喊起来：舅舅，他们怎么都不穿衣服啊？这一声大嗓门引起周围人哄堂大笑。舅舅为了不让外甥女尴尬，调侃道：你看错了，那不是男的，是一群鸭子。外甥女执拗地说：不是鸭子，就是一群男的不穿衣服。不是男的，是鸭子……不是鸭子，是男的……

每天，张瑞泉都要站在了剧团宿舍的楼下，冲着三楼舅舅家的窗口，扯着嗓门大喊“舅——舅——”舅舅从窗口探出脑袋。外甥女只要看见舅舅平安无事，才能安心上班。那一声长长的“舅舅”声，在扬剧团上空回荡，久久不能散去。也是从那时起，大家都随着张瑞泉喊王金洪为舅舅，渐渐地他成为所有人的舅舅，甚至到了后来73、75届刚进团的毛孩子都还差着辈呢，也是不知“舅舅”的典故，竟学着大人们有模有样地叫起了舅舅。好在他一生没有跟人红过脸，吵过架，也没脾气，更不会生谁的气，谁喊他一声舅舅都点头一笑。老的叫他舅舅那就赚点吧，小的喊一声舅舅也吃不了啥亏。终于他被大家叫成了“大路货”的舅舅。

退休后的王金洪回到了乡下老家，与老伴安享晚年。2004年在家乡去世，享年83岁。

今年的5月，恰好是王金洪诞辰一百周年，以此文纪念舅舅。

写作于202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