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归来10年后,得肺痨死了。第二年秋,只生有二女的叔奶非要再嫁。曾祖母不允,咒骂叔奶夜轿婆、狐狸精,越骂越气恼,忍不住要拿屎芒扫打她。才三十五六的叔奶逃得飞快,曾祖母非但没有打到她,反而自己跌了一跤,半天才爬起来。叔奶逃回高村乌石背娘家住了几天,又狗胆包天回到郁文堂,又跟曾祖母、祖父、祖母重提改嫁之事。说到动情处,叔奶竟嚎啕大哭起来,说她只有俩女儿即便死皮赖脸留在郁文堂也没有儿子送终也终归是一个孤老婆,说她年纪轻轻就守寡在家惹你们嫌弃在外被别人吐口水,说她嫁到郁文堂十几年没日没夜劳作没功劳也有苦劳……意想不到的是,曾祖母这次默许叔奶二婚了。条件是不带走任何家财,不带走我两个堂姑。
“好马唔跨双鞍,好女唔嫁两男。”高村人认为寡妇最不吉祥了,其死去的老公魂魄,常常要追随她,谁若再娶她为妻,则亡魂必定作祟,到头来家无宁日,倒霉透顶。因此,若非丧妻续弦,高村男人绝不娶寡妇为妻。
叔奶将再嫁给瑞金九堡镇一钟姓男人。那男人家境殷实,还是大队①干部,他一个女儿嫁给时任赣州地区组织部长的做新妇②,在高村供销社做售货员。
叔奶仅大我母亲四五岁,平素多往来,从没有吵过口。钟家迎娶叔奶前一日,她还邀母亲单独喝酒,拜托母亲一定帮我祖父、祖母将我两个堂姑抚养成人。
第二天黄昏,钟家迎亲的队伍从郁文堂后门进去,天黑以后又从郁文堂后门出来,没有吹打,没有锣鼓,近乎偷偷摸摸一般溜出高村。叔奶一路低着头前行,尽管听得我两个堂姑呼天喊地的哭叫,却一步也不敢回头。若她这时回了头,不仅郁文堂要不吉利,叔奶将来也更多凶险。为了不让叔奶回头,曾祖母、祖母狠心将我两个堂姑的嘴巴紧紧捂住,让她们的哭声咽回肚子里。郁文堂人不但不为叔奶送嫁,还在她出门那刻往地上吐口水,表示将不祥人送走,如同送瘟神一般。夜行的路人若撞见寡妇再嫁,也视为不祥之兆,非得狠狠唾骂几声,以示破解。
一直走出高村,叔奶才坐上停在半路的布轿“归门”。黄花闺女行嫁坐花轿,白天行婚礼。寡妇再婚却只能在夜晚,并且只能坐布轿。布轿没有轿顶,不披红,不结彩,不贴喜字,只用蓝布遮掩。因此,再嫁男人的寡妇,便俗称“夜轿婆”了。
叔奶改嫁后,再也没有回过郁文堂。起初,我以为叔奶狠毒心肠,再也不牵挂自己的女儿。后来才知道,这其中也有严厉的禁忌。高村俗谚云:“夜轿婆归堂,家败又人亡。”
我本来并不讨厌叔奶的。然而,当她背弃诺言,将我十一岁的小堂姑骗去做童养媳之后,我便开始憎恨她,不再叫她叔奶,而喊她夜轿婆。可怜的小堂姑亦因为那“夜轿婆”之故,再也没有回过郁文堂。
2010-5-26
①大队:人民公社时期“公社”的下属单位,相当于现在的“村”。大队所管辖“生产队”,今称作“村民小组”。
②新妇:客家方言,指儿媳妇。古代汉语亦称儿媳为“新妇”,如洪迈《夷坚甲志·张屠父》云:“新妇来,我乃阿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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