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戴丰仪:道德新说劳模之死

树叔是村里人的称呼,按辈份,我叫他树叔公。
他长得高高大大,身强力壮,年轻时在韩江上做船工。那时江面上多“水鬼”,打劫船家,他在船头上一站,威风八面,“水鬼”不敢轻举妄动,在江面上很有名声。他近五十岁时,村里实行土改,他寻思年纪大了,水里的营生风险大,便辞工回村,参加分田分地,也为了更好照顾家庭。
树叔为人正派,又认得几个字,区里有意叫他当乡长,但他参加了几场斗争地主,人家就不满意了:他说话不够狠,面对地主还会露出笑容,这是斗争的大忌。区里转而培养标叔。标叔个头矮一截,年纪小十几岁,很会掌握上面的意图,斗争地主时声色俱厉,很快进入角色。他面对树叔时有些不好意思,树叔主动说:你好好干吧!我年纪大了,不是当官的料。标叔释然,对他有几分尊敬。
土改以后,树叔过了几年踏实的日子,两个儿子大了,自己身体还好,家里兵强马壮。除了耕田,农闲还帮人夯墙起房子,赚点人工费,邻居都羡慕他家的光景。不想上面要搞农业社,干部三番五次做工作,说他是土改的老根子,在村民中威信高,要他带头,又说这是毛主席给农民设想的幸福大计,应当积极响应。那时好听的话很多: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生活象苏联一样,每天牛奶面包烤肉等等。
树叔爽快地入了社,受到区委的表扬。他带人挖掉田里的界石,地区的报纸登了一篇“老贫农挖私根”的报道,宣传他的先进事迹。他参加公社修水库,干劲丝毫不比青年人差,多次评为劳动模范,曾经戴着红花让人敲锣打鼓送到县里开会。那时他精神振奋,心情愉快。后来村里搞起大食堂,放开肚皮吃饱饭,他吃饱了只顾在工地埋头苦干,一个顶仨。
事情开始变化。先是取消了大锅饭,每人一缽,劳动力三两米,小孩老人二两米,然后将各人的米分下去自己煮。社员吃不饱,开始骂干部。树叔还不以为然,认为上级肯定会想办法。他不知老婆在家煮饭,将米省给他吃,她只吃一点杂粮捱日子。村里很多人得水肿病,有的老人死了,突然有一天,他老婆摔倒在天井里,等人们将树叔叫回来,她已经死了。
这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人们每天找吃的,木瓜树番薯叶,能填饱肚子就行。鸡鸭猪狗不见踪影,倒显得难有的安静。树叔变得心情阴郁,自责养不活老婆,又闹不清为何会走到这步。有一天他径直走进社里,看见标叔和几个干部,他大声说:阿标,将田还给我,我要退社。
标叔愕然。接着板起面孔训斥:你老糊涂了,想找死!这是复辟倒退,走资本主义。见他还想争辨,又说:昨天才抓几个人到车轮坪劳改,不是看你老贫农,连你也抓了,还敢胡说八道!
树叔怵住了。见标叔拉下脸来训斥,他内心愤怒又感到害怕,脸色胀得通红,回到家里仍然愤愤不平。晚上,标叔提着十斤米悄悄来找他,说话口气不一样:老哥,你别吵了,你不怕死也要替儿子考虑,说你是阶级敌人还不是上面一句话。
树叔无奈,知道阿标难以解决问题。但他对阿标摆开架子训斥他心中不满,心里不想见他,想跟他疏远,但后来因为儿子当兵的事又不得不求他,露出卑下的笑容。他不知日子怎么过,心情非常苦闷。经常走到码头上,看着韩江上的船只发呆。如果还是船工,现在变成集体职工,退休后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境况大不一样。
他终于病倒了,身体变得虚弱,虽然骨架很大,但身上干瘦了,脸色苍黄,走路再没有以前的神气。他满了六十岁,不再是劳动力,在村里失去影响,干部不再找他,象许多农村的老头一样,无声无息。
他的老年平淡无奇。大儿子当兵,后来当了工人,每月给他二、三元钱零用。小儿子在家娶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孙子。儿媳当家,老怪家公大吃,他只好单身住着祖上的老屋,靠生产队每月十几斤谷度日。粮食不够吃,他在房前屋后种了不少瓜豆,还养了鸡鸭,仍然无法填饱肚子。村里流传笑话,说树叔杀鸡改善伙食,刚刚将鸡燉好,两个孙子跑来,大的直接问锅里是什么,小的只是一个劲地叫爷爷,弄得树叔心烦意乱,口里骂:小崽子的鼻子比狗还灵。只好将鸡肉分给他们吃。
随着岁月的流逝,树叔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在村街上慢慢地走路,趿拉着旧军鞋,长长的脚杆略显浮肿,夏天时赤搏上身,可见他瘦骨嶙峋,腹腔凹陷。他有时会来我家坐,开口就骂农业社,骂社会主义,弄得我父亲很紧张。父亲悄悄交带我:以后不要让这老货坐,他对现实不满,难免招惹是非。他后来常到饮食店,那里有几条长凳,几个老头坐着打发时光。其实店家不欢迎他们,这些老头眼睁睁地看着客人吃东西,影响人家的心情。
他最后不会走动了,只会从房间里移出来,斜靠在门前的竹床上,那双脚伸得老长,眼睛看着街上走过的人。熟悉的人会叫一声:树叔。不管他应不应,就走过去了。人人忙于糊口,没有心思关注这老头。只两个孙子放学后会来看他,帮他煲粥。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九大”胜利闭幕的时候,大队部门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心情振奋,跟着干部们连夜到山村广播,宣传特大喜讯。天亮后回到队部,准备开庆祝大会。突然有人说:树叔死了。人们楞了一阵。
他可能昨天就死了,一直斜躺在竹床上,早上有人看见他伸出来的脚有点异样,走上前去才发现他死了。树叔的死使人们议论一阵,但干部们很快就将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庆祝大会来。
他的丧事办得很简单。标叔已经不当干部了,但他对树叔有感情,叫大队革委送了一个花圈,挽联写着:老贫农一心向党,好父亲勤俭持家。
 
丰仪点评:春秋时期,由于铁制农具的发明,带来生产力大发展。人们为了更富足的生活,纷纷外出开垦新的土地,导致农业公社的解体。土地私有和核心家庭养育子女的方式成为主流,这是人的能力成长,是不可逆转的进步。个人从蒙昧依赖的状态走出,以自主意识面对风险。当精神压力过重时,面对天灾人祸,会幻想回到公社,依赖群体依赖族长。井田制和人民公社就是这种回归,这是人性的退步,是一条死胡同。
五八年的公社,如果由民众自愿组织,可以自由解散,不会造成恶果。问题在于执政党和领袖神化的环境下,由强大的权力推行,象战争时期一样,宣传鼓动和强迫相结合,农民入社后就被捆住了,退社就是阶级敌人,这才是要害。
在依靠人力畜力耕作的条件下,人人都要尽力才能生产出生存的物质。在公社的制度里,能力弱者有依赖的幻想,能力强者被捆住了,效率低下是必然的结果。权力能把人管住,却无法使人吃饱,造成饥荒,七八年搞家庭承包,没人留恋农业公社。树叔他们,只是那场运动的牺牲品。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志愿军郭怀敏廖祥太林绍中唐宏秀林义群刘汉样
刘彦强 佳儿传奇
背着岁月挪动(第十六章)二哥牺牲 妹妹当了铁道兵
【小说连载】 我家的老屋(三) | 作者:贺凤忠
塔城开门办学:脱产干部多,社员跟着往后拖 | 卢盛江《从煤炭工人到大学教授》10
大巫岚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