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曾是故乡周边最有名的捉鱼佬。一年四季，各有不同的打渔方法。
但有一种打渔法，我只见父亲偶尔才做，那就是在寒冬时，穿着专用的皮衣下水徒手摸鱼。
少不更事的我，曾问父亲为什么不摸鱼。父亲说太苦了。
其实，父亲大冬天破冰站在椭圆的木盆上下丝网，一点都不比穿着皮衣下水摸鱼好，晚上回家，棉衣裤都是湿淋淋的，都要火盆烤，以便第二天接着穿。
但是，父亲说，站脚盆收入高啊，摸鱼是嘴馋人喜欢的。
冬天下河摸鱼，要穿一种特制的皮衣，有些早年铅潜时代潜水员穿的模样，臃肿得很。
皮衣从脖子往下到脚心呈一体。脖子领是开口的，穿的时候脚要先进去，接着腿腰上身手臂，脖子领口附近有襻扣，穿着细麻绳，其他地方穿好后，需要用细麻绳系紧，就像西装打领带似的，把脖领系住。皮衣的衣袖口，是松紧带的，松紧带的弹力要好，手臂穿进去后，要能够牢牢箍住手腕，以防下水后渗水。
通常衣袖口比较窄小，为的是穿进去后箍的严实。不过，手掌穿过的时候会很费劲，通常要在手掌上擦肥皂，增加润滑度，以利手掌穿过。
故乡过去的冬日，也是非常寒冷的。穿皮衣的人，叫上要光脚穿进去，过去即使有袜子，也是自制的布袜，但在水里行走，本来就隔着一层皮衣，再穿袜子，水里触地行走的感觉不好。另外，不能穿着棉衣进皮衣，太过臃肿，皮衣本身就沉，行动不便，身上通常穿的棉毛衣裤，过去又称卫生衣裤，以保暖。须知，摸鱼要浸泡在水里，皮衣可以挡住水渗透，却挡不住冰水的阴冷。
过去的摸鱼皮衣，很少有完整皮质材料，一般都是一块块拼凑制成的，其御寒性能自然一般。不过，好在过去的手艺人讲究，不偷工减料，质量还过得去，大抵不必担心在水里皮衣迸裂的情况。
过去置办摸鱼的皮衣也是很昂贵的。我们村先后只有三户人家置办过。
我们村最早冬日下河摸鱼的人，是我同宗伯父。
每年冬日，太阳很好的中午，天有些暖和，他便把皮衣扛到门前的砖场上，开始脱衣穿皮衣。脚先进去，接着把皮衣一点点往身上拉扯，拉到齐肩时，伸出手来，涂抹上肥皂，然后把胳膊穿进衣袖，最后拉到齐脖子。
通常穿摸鱼衣需要有人协助，反正不是我伯母便是他的儿女们。穿好之后，用条绳子把鱼篓系挂在腰上，然后让家里人拿瓶白酒，瓶子口对着嘴便喝了两口，让身体暖和起来，然后捡起一柄小鱼叉，说声走啰，便像电影里的机器人般，一脚深一脚浅地慢腾腾往村外河边走。
我后来想，幸好那个年代泥土路多，路上的小砖块瓦片甚至碗粉子都被捡走了当墙基材料，否则，薄薄的一层皮，还不把脚个咯坏了。
彼时村里打鱼，对村里的小孩和闲人而言就像盛大节日一样，大家都愿意去围观，冬天下河摸鱼，更是吸引人。
摸鱼跟下网打渔不一样，凭的是徒手，我夏天也下河摸过鱼，知道摸鱼的诀窍在借助地形。所以，摸鱼佬下水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鱼叉击水，弄出很大的动静来，把鱼惊吓动起来。
摸鱼主要摸的是野生鱼，尤其以鲫鱼为主，故乡河道，野生鱼中鲫鱼是主流。熟悉鱼性的人都知道，鲫鱼喜欢躲在“暗窠”里——故乡方言，河岸下通常有一截是空的，有树根暗洞等，是被水流冲刷出来的，一般胳膊长深，最深也有将近一米的，通常野生鱼中的鲫鱼等，包括甲鱼等，都喜欢栖息在这里。
击水惊鱼之后，鲫鱼等都钻进了暗窠，以寻求安全，殊不知这就是摸鱼佬的阳谋。
把鱼叉往边上一插，摸鱼佬便慢慢在水里走到河岸边，蹲下，尽量把肩膀露出水面（防止水从脖子领口灌进去），张开双臂，顺着一段暗窠，慢慢摸着合拢。。。。。。
突然间，摸鱼佬腾地从水里站了起来，举起一只手，手里抓抓一条正在挣扎的鲫鱼，朝岸边围观的人群示意。
在一阵阵“摸到了”的欢呼中，摸鱼佬满意地把鱼塞进了腰里的鱼篓。
接着挪动庞大臃肿的身躯，换一段暗窠接着摸鱼。
冬天摸鱼时间通常不会太长，最多一小时左右。水的寒气透过皮衣，阴冷刺骨，时间稍长，手都冻的发麻。也因此，摸鱼佬通常不会像父亲打渔似的，四邻八村都去，摸鱼佬只在附近村子周围的河里摸，他不能穿着摸鱼皮衣走长路，既冷也不方便。
故乡打渔摸鱼的人，都有程度不同的关节炎，其实也都与这种劳动方式有关。
摸鱼一般只摸野生鱼，暗窠里一般也只能摸到野生鱼，量也不会太多。过去故乡习俗，野生鱼捉到是可以归捉鱼人的，所以，别的村里也会允许摸鱼佬下河摸鱼。
摸鱼佬回家，通常会把鱼倒砖场上，晾晒战果，不过，脱摸鱼衣时比穿更困难，一方面冷得发颤，要赶紧喝酒取暖，一方面手长时间泡在水里，肿了更难脱。
这种野生鱼，一般个不会太大，卖不出钱，所以大多都是进了摸鱼人家的肚子。故乡过去有谚“打渔穷砍柴富”，指的就是这种情况，所以父亲觉得不经济，不愿做这个营生。
摸鱼佬这个营生，也是较早在故乡消失的职业。人民公社瓦解后，故乡的河大多承包给了个人，便不再允许摸鱼佬下河了，怕偷鱼，哪怕过去相熟，经济利益在人际关系中迅速占据了上风。剩下的没人承包的野河，无人打理，水花生蔓延，加上乡镇工业尤其是小印染化工电子业的勃兴，河道很快被污染了，再也没人下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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