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歇在灯的纸罩上喘气。。。。。。”
夜翻鲁迅《秋夜》,这一段飞蛾扑火的细致场景,读来熟悉而陌生。
于我而言,飞蛾扑火,从来不只是书上的成语,它曾经是我故乡生活的一部分,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时代,飞蛾是我讨厌难缠的玩伴,它们翻飞袭扰,让我恨不得瞪眼睛就能将它们杀死,烦躁刻骨铭心。
不过,如果不是读到这些熟悉的场景,或者有人刻意地提醒,飞蛾有关的记忆,定然深埋记忆深处,断断不会翻检出来。因为习惯了城市高楼生活的我,生活中几乎再也很难遭遇到飞蛾的袭扰,看到飞蛾扑火的壮烈。
不过,飞蛾扑火的记忆,却再次生动了起来。
1,
故乡四季分明,河道密布,草木繁茂,不仅曾是人间天堂,也是花鸟虫鱼的天堂。
惊蛰之后,虫豸复苏,并借着温润的环境,迅速繁衍,密布于杂草树丛河边,与我们一起,成了这块风水宝地上当之无愧的主人。
不过,一山难容二虎。这块土地上的主人们,人和虫豸们,为了争夺自己的领地,常常打得不可开交。千百年来,械斗不止,终成世仇。
甚至,连不懂事的孩童,也早早地加入了这场永无休止的战斗。
这不,还躺在摇篮里咿呀学语的孩童,看到飞过的飞蛾,也会本能地一边嘴里“噗”着,一边伸出小手追逐。
于我而言,类似于鲁迅先生《秋夜》一文中描写的场景,才是印象深刻的。
小时候的晚春、夏日和中秋之前,晚上只要有灯光的地方,就会有飞蛾翻飞围绕。
晚上在屋子里做作业,没有电灯的时候,点盏美孚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美孚灯白色的灯罩,增加了亮度,颜色变得白了些。
那些屋外的飞蛾,看到这黑夜里的灯光,总是勇敢前来。先生写这场面“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丁丁地响我没听到,飞蛾撞击玻璃的劈啪声倒是曾经听过不少。
一些飞蛾撞晕了,撞翻了,跌落在美孚灯周围,或者在桌面上,或者在书本上,一些还在挣扎,于是,少年就拿手指,一个个残忍地将它们摁死。
偶尔也有一两只飞蛾像战斗机一样勇猛地掠过美孚灯的上空,但美孚灯灯孔散发出的灼热的烟尘气浪,像导弹一样总能准确将飞蛾击落。
但飞蛾却不会汲取教训,总是前赴后继,不断重蹈伙伴的覆辙。一个晚上下来,美孚灯周围总是累累尸骨。
后来有了白炽灯,飞蛾大爱白炽灯。
农忙时赶夜,把灯线拉出来,白炽灯挂着屋檐下,你就会看见飞蛾成团,围着白炽灯上下翻飞,嗡嗡作响。
人走过,若张嘴,总是免不了会有飞蛾撞入口中。即便刻意闭紧嘴巴,有时也难免有飞蛾钻入鼻孔,让你痒痒难受。
而灯后面的墙上,则停满了飞蛾,各式各样的,形态各异趴在墙面上。随便一把撸过去,不知道要杀多少生。
2,
我很小就知道,飞蛾喜欢光亮,蟑螂热爱黑暗。
后来知道,飞蛾趋光这一习性,是天性。
天性是改不了的。于是,熟悉了飞蛾这一天性的人们,就利用它这种天性,来对付它,消灭它。
飞蛾中的一种,喜欢在水稻上繁殖取食,尤好嫩绿,是水稻的天敌,每年它都与人们争抢粮食。
尤其在水稻抽穗灌浆期,是这种飞蛾最多的时候。农民很头疼。
我小的时候,打虫的农药比今天少不知多少,不过,农民自有农民对付飞蛾的传家宝。
很简单,利用飞蛾的趋光天性,用灯来对付飞蛾。当然,不会像我做作业时恶狠狠地用手指摁死它们,手指都摁断了,也消灭不了多少飞蛾的。
一到傍晚,父亲和其他人就会开始在一片地里架上几根竹子,或者树枝,然后从路边的电线杆上拉下一道支线,接到竹竿或树枝上,装上白炽灯,在灯下面吊上一大盆清水。
待到太阳下山,打开通电了的白炽灯,只一会儿工夫,成群的飞蛾已经围着白炽灯嗡嗡作响了。
最勇敢的飞蛾自然飞得离灯光最近,但却总是逃不脱被电灯烫着或者被灯光热晕跌落水盆的命运。
哪怕没晕,跌落水盆后。湿了翅膀,扑扇几下,已无力升空,更何况同伴还不断在跌落,一层层压住,再也逃脱不了。
一会儿工夫,水盆上面就密密麻麻地一层飞蛾了,都是扑火而来的飞蛾,都是被人摸透了底细的飞蛾。
这片田里如此,那片地里也是一样。
这个时候走夜路,倒也不用担心黑漆漆的天空,到处都可以看到诱蛾的白炽灯在辽阔的平原上,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同时也给夜行的人以安慰:还有好多人忙着呢。
虽然,那些人早已回家睡觉了。
拉电线用白炽灯是稍微有些晚的事了,我更小一些时候看到的,是用美孚灯,马灯,或者外面用篾和纸糊了作为灯罩的蜡烛,蜡烛,放在一个装满清水的盆里(当然不能让灯掉入水中,得垫上东西),或者挂着竹竿树枝上,下面放着一盆水,放在田间地头,诱捕飞蛾。
第二天早起,灯早已灭了,但每个水盆里,都是厚厚一层飞蛾的尸体。
农民一年又一年地点亮田里的灯光,飞蛾一年又一年地赶来赴会。
就这样,双方的战争一代又一代地打了下去。
直到有一天,分田了。
从此,我在故乡的水稻地里和田埂边,再也没有见到诱捕飞蛾的白炽灯、马灯、美孚灯,再也没有见到一盆盆的清水,自然,也就再也没有见过密密麻麻的飞蛾尸身。
不过,稻田里的飞蛾越来越少了,飞蛾的天地青蛙也越来越少了,倒是飞蛾的世仇,人类,对付飞蛾的办法越来越简单有效了,那就是农药。
农药不仅对飞蛾杀伤力强大,对它的天敌世仇同样有杀伤力。
传统的对抗战演变成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整体性消耗战。
谁是真正的胜利者呢?
3,
我不知道谁是真正的胜利者。
稻子的产量越来越高,但口味和营养却每况愈下。
飞蛾依然每年都来,依然每年迎火飞舞,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当年田间地头奋不顾身奋勇精进的壮怀激烈的场面,飞蛾也少了许多。
我小时候读飞蛾扑火,那是叫自不量力,自取灭亡。
年长之后,读书多了,难免心软,也会对那不自量力的扑火的飞蛾,心底产生一丝丝的怜惜。
那扑火的飞蛾,为的只是对光亮的追逐,为的只是对自己天性的顺遂。
草木一秋,飞蛾扑火,
虽然盲目,可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遥想当年,自己也沾染了多少飞蛾的鲜血,
今天这种怜惜,多少有了些书生的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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