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成汉莎航空。从北京飞往慕尼黑，有九个半小时。漫漫长长的旅程，我是个恐高症患者。
飞机座位前有个比巴掌还大些的显示屏，电影、音乐以及飞机掠过的实景，上面显示距离目的地剩余的时间、时速、高度。距离慕尼黑，显示屏上从九个半小时到七小时、六小时、再到三小时，两小时，一小时，我无数次有冲动要把剩余的时间改成0:00，这意味着抵达了慕尼黑。
可是我无法修改。
屏幕上显示飞机一路经过的地方，半小时出了北京后，就在俄罗斯的领空了，我盼着飞机赶紧飞离俄罗斯的领空，记得上次马航事件据说与俄罗斯有关。我担心飞机会不会被炮弹毁掉，但看见屏幕上的飞机像是巨大的鸟，冷静专注持续匀速地飞，我又嘲笑自己做无谓的恐怖幻想。
飞机不管不顾自我地飞，飞过伏尔加河，飞过卡赞，当飞行七个小时才显示刚刚掠过莫斯科，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俄罗斯的宽广，要命的宽广，不讨人喜欢的宽广。宽广到飞机怎么飞好像都飞不出俄罗斯的掌心，就是这种宽广。
在那漫长的时间，我絮絮叨叨对王子说话，随即更换话题，直至王子困意袭来他睡着了，然后我才放过聊天的机会看唐代历史，我其实仍然记着剧本。
搭乘汉莎航空的有一个人，是个瘦小干瘪的汉子，估摸五十岁，长久的劳动一身黝黑，肌肉线条隐隐从T恤里露出来，他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两颊深陷，颧骨出奇地高突，是瘦的，仿佛经受了长久的饥饿，神眼是空洞的，眼珠是深深的墨色，又大又悲愁。他的邻座是个五大三粗的德国中年男子，德国男子填满在整个座位，短小的位置，他时不时变换着坐姿，可是任凭如何变换，座位也塞满了肉。
他们是身体最为靠近的人，旅途中没有一句话的交流。德国人讲不成中文，而他也不会讲外语。他们就像随意安插同一个棋盘的棋子。
我经常转过来看见他两眼放空，或者正望着窗外，或者闭目。而这一路我有一半时间在替他担心着一路上旁边没有个聊天的人他得多苦闷。可人家也不见得有多闷。而我常常为一些琐碎的旁人的事情瞎担忧着。碌碌无为的担忧。
我好像非常识趣地提醒自己止住担忧，扭过脸，望向窗外。团状的、卷曲的、巨型的，得在此刻的云前毫不客气地用这三个形容词。
此刻的云仿佛是懂得天地的语言，它们依律而喜，依律而描出自己的形象。
那奔涌而出的云，把只有天地才有的广阔感染成云的广阔。在大地底下仰望与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俯视，即使同一朵云，给你的视觉冲击完全不同。
即使我之后会忘掉这些云，但此刻看见，血液里有异样夸张惊骇的沸腾，流动，撞击血管。天地因这云彩而黯然失色，同时黯然失色的还有我。
他去慕尼黑做什么呢？可能他的孩子在慕尼黑工作吧。反正不可能是他在慕尼黑工作。我私底下猜测着。
如果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提着公文包，那个人去工作或者旅行，都是情理之中。可是不相称的这副极度闭塞的乡村出来的打扮，多多少少让人疑惑。
他前头坐着个德国姑娘，一人坐着两个椅子，丰满而性感的双唇凸出来的竟是一句句中文，非常地道。从她热情的姿势和深沉而又响亮的声调中，她的性格一目了然。有一团火在身体里随时要吐出来，又含而不露，又蠢蠢欲动。
德国姑娘扭过头，与他说话。“你去慕尼黑，哪里？”
他的眼睛略过异样的色彩，很快有平静下来，摇了摇头。
德国姑娘没有想到自己得不到回应，空气里有水在迅速结冰。两秒钟的冷场之后，姑娘扳正了坐姿，对着窗外，我确定我们看得是同一片云海。
白、灰、蓝、紫、橙、红、绛红、青橙、钴蓝、湖蓝、紫罗兰色、粉灰等等堆叠，晕染开来或者直接凝在一块，色彩加重，太阳最后推波助澜，为每个色提高一个色阶。
走来了两个人。一位年轻英俊，神态举止显得果敢而又坦率；另一位则脸色阴沉，行动拖沓。两个人穿过过道，坐定在德国姑娘临边。德国姑娘看到他们，即刻脸上浮现出妩媚的笑颜，圆润的双颊也有些发红。套在蕾丝长筒袜里的粗胖小腿在白漆皮靴筒上鼓了起来。我向那里看了一眼，那鼓动的愈加巨大了，说不清是因为长久的坐姿导致的水肿还是因为别的。
接着只见她伸出那戴着灰色手套的手与他们握手，嫣然一笑。她用德文说话的声音听上去甜美而又舒缓。
后边的德国男子却失魂落魄了起来，明明他最先占着先机，可以与德国姑娘搭建一丁点什么关系，哪怕萍水相逢彼此倚赖彼此打发这漫无边际的旅途也好。
可是，他却被别人占了先机。
他的脸上写着遗憾以及莫名其妙的愤怒。
后来，我睡着了，醒来，发现四个德国人坐在一起，德国男子也加入其中。
他们一路有说有笑，也不知他们讲什么。
就更加显称那个中国汉子的孤单，那双大眼睛在黝黑的脸上忽闪忽闪，孤单无限放大，变得一股特别强烈的能量，在整个机厢内蔓延开来。
广播里“还有三十分钟将抵达慕尼黑机场，请系好安全带，调好桌椅板......”
得到他人的一个切面，我们与很多很多个切面相遇，在路途中，在一次偶然的场合，切面与切面相遇，要有足够的姻缘，切面才可能是入口，认识一个人，一个城市，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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