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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年 | 亲爱的生活


我那些笨重的行李有一个罐子,繁复的矢车菊花纹印在粗朴的陶罐,小镇上看见它藏在一丛银器之后,我把它找出来并买下背回国。它可以装玫瑰、康乃馨、罗兰、芍药、满天星、想装什么花都可以,即使什么也不装,它只身坐落桌台也独成一幅风景。

它跟着我走过长长的旅行,最后要成为家中一份子,认识亲爱的小王子,认识黛。它把它的风景郑重地递给他们。

如果我没有出门,傍晚五点我会准时接黛放学,老师看见我微笑地转过脸去:黛,妈妈来了。黛微甜的眼神从人群中传递过来,我张开双手直到她跑来拢成一个环。亲她的脸颊,亲了又亲。她好像很配合得让妈妈亲了又亲。

这是自发的配合,是的,我极少强迫她,除了必须上幼儿园之外,若无关原则那就随便。至于什么是原则,在她尚小而不懂人格的正直与洁身自好,也就不做要求。

我走在欧洲的街头,看见与她年纪相近的孩子,我便会想她,当然还有她的哥哥。

我们打开手机视频聊天,哥哥可怜兮兮地说:“我不能再看一眼了,我不能再看一眼。”

我忙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

哥哥继续可怜兮兮地说:“因为太美了。因为太美,所以不能多看一眼。”

我只能安慰地说:下次爸爸妈妈带你来。

他紧紧地问:“可是,下次是什么时候?”

我被问得猝不及防,急忙找个时间搪塞:“下次,呃,明年暑假吧。”

欧洲实在远,得坐九个小时的飞机,漫长又漫长的旅途。连我自己都担忧这路途的遥远,若娃娃们与我同行,每一秒我大约都在心惊肉跳吧。

黛特别爱像大人照顾小孩那样一口一口喂别人饭。哥哥若看见她手里正拿着他垂涎已久又唯一的食物,他大叫一句:“妹妹,你要不要给哥哥喂饭啊?”

黛立刻跑过去,喂到哥哥嘴巴里,不带一点点犹豫。

每次她父亲总沾沾自喜,黛这点细腻照顾人的本领完全遗传自他。第二秒又难过起来,这么甜的美美都舍不得让她嫁掉。他给她专门取了个他独叫的名字——美美。

每次听他唤美美,仿佛是心尖那尖口的小小的肉无比珍贵。我并不吃醋。当初我爱上他,与他底子里的细腻与优雅有关。他永远能给你惊喜。就像一个解不完的方程式。

事实上,每次我出远门,我会在迅速从家庭生活中抽离,变成一个完全自由的人,就像少女,一心只有自己。因为这点,我常怀疑我是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怎样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呢?视孩子为生命的一切,是她念头里最主要最重要的,连呼吸都沾着孩子的世界。等等。最多的爱最多的陪伴最多最多。自己和另一半所有的事自动后退,退到退无可退。可我固执保住自己不后退,决不后退,首先成为自己,然后才是其他的身份。这份固执无可救药。

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远处翡翠绿尖顶的塔传来持续的钟声。

人们散落在森林里、铁桥上、密密挨挨的集市里,还有我看不见的房屋里,适得其所的模样。红色电车疾驰,带着坚硬的敲击声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站牌上是我不认识的名字。如果你踮起脚尖往站牌看,一定有人会走进问“do you need help?”

你瞧,薰衣草,还有罂粟花,一年蓬,野生绣球,冷香,槭树,梧桐,各自成世界,一丛丛一片片,你忽然就能理解梵高笔下的罂粟花田了,是那样凝进血液的炽热,他深爱那片土地。若你抵达欧洲,要先学会与植物做朋友。这里完全是植物的世界,人类只是小小的点缀。

再远一点,看见了吗?薄薄的一层浓烈的紫,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薰衣田。旁边立着一个个始终在自己的步调亲爱的风车先生。

世界再大也是同一片花田。

如果没有时间限制,我会一直沿着多瑙河往前走。他们都称多瑙河是蓝色,可我所见过的多瑙河都是灰色,带着泥土的深沉。

我把我出门旅行遇见的风光温柔地记下来,告诉他们关于我的旅行。他们根本毫无兴趣,哥哥讲“妈妈,你不是说过,世界要自己一眼一眼去看吗?我还是等我自己去看。”其实他是急切地想着玩游戏,钢琴也是可以的,妹妹则无比热爱做饭,以及芭比娃娃。捉迷藏的话,他们遮住眼睛,就在那边大喊:妈妈,快来找我和妹妹。

“哎呀,我的娃娃们怎么看不见了,他们有魔力了吗?怎么门后也没有,床底下也没有,窗帘后呢,我找找,咦,怎么也没有。”

娃娃们崩不住,得意地叫起来:“妈妈,我在这呢。”

我抱着搂着他们,猛亲。

妹妹搂着你的脖子说“我最爱的妈妈微微笑”作为回应。哥哥则立刻偷偷地揩脸,他嫌弃妈妈的口水。我看见也装着没有看见。男孩子一大,与母亲的距离会偷偷地变远以显示他长大了。

哥哥被选派中国功夫表演的那天,我错过他精彩的一个篇章。那时我正走在布达佩斯,匈牙利的首都。我看见了自己生出一种强烈的抽离感,是迅速地从中国的抽离感——是站到了对岸来观看。

巴洛克风格的建筑雕像密集浓烈,音乐漫过他们的生活,咖啡厅与酒吧总是无尽的外国人,他们谈天调情,当众接吻,他们长着一张被自由浸润了太久的脸,是奔放的,有棱角的。

他们分散住在不同的房子里,独立的小别墅,修剪得极好的草坪,种上了绣球、月季、洋紫荆,我看见一棵绽开千百朵粉红色的花,花朵紧紧缀在树身。

屋顶饱和浓烈的红、红色中的紫红和紫,深蓝的天空如同一顶帽子,树木掩映着一间间明亮的房舍,组成一个村,一个小镇,之外,仍是无尽的开阔。当一个从挤挤挨挨的地方出来面对这种阔达的人,一时半会恍恍惚惚,如果长久居住于此,我会有多么广阔的寂寞。

他们寂寞吗?

我看不出他们寂寞。

多瑙河的这边有城堡、皇宫、巴洛克风格的雕像,热闹的集市以及人们接踵擦肩。相隔十几米搭建的一个个舞台,有儿童场,有小提琴演奏,有歌剧,有话剧。人们抱着杯酒席地而坐。他们笑得响亮。

临时搭起的舞台,孩子们在上面踩着欢快的步子。就是那个步子,那个节奏,那一群被无限自由蓊郁生长的孩子们。一种让人落泪的羡慕在我的身体里盘旋,仿佛我的血液在推动着某种过于强大的东西,它走到哪,就把那撑开,甚至撑破了我的眼泪。这种羡慕无限放大,我的眼睛里下起了蒙蒙雨。

他们每日重复这般生活吗?固定的生活吗?没有烦恼的生活吗?

我真想找个当地人问一问。可是我的英语穷得可怜。我也好想立刻告诉我的孩子,我希望给你们的生活就是那样——不被欺负,不被蹂躏,生命处于它初始的自由状态。

我知道这些天身体里发生了什么。看上去我仍是那个我。但不一样了,它开始打破坚不可摧的我的一部分,我曾那么执拗抱着那个部分并引以为豪。我渴望这样狭隘的部分逐渐经由生活的水清洗利索。

从前我常常决定要思考一些事情,比如人生。每当我要提纲挈领的时候,孩子们跑过来索要拥抱,哐当一声,思考便中止。等我下一次要严肃思考,其它事情要跑过来,纷纷打断。

以及如何在夹缝中小心翼翼地摆动,在有大家长的权威之下,仍然偷偷地不放弃,小心翼翼地摆啊摆,摆向我的人生。有笑有泪中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一次我想起人生这件事。

人生就像个抱着一盒糖丸却一直在哭的小孩。

就像我想要一间挂蓝丝绒窗帘的落地大窗,里面有一张写字台,后面除了书之外空无他物,而我的房间里总堆满了各种各样需要或不需要的物品,其实连张写字台也没有。

若少女时,能事先预知未来的生活,我仍然奋不顾身要奔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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