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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城 | 如果月亮听得见


我站在窗台,几乎要将窗户关上。与月亮遥望,我们之间相隔原本的距离,人为地我还加上一扇玻璃。对,关上窗玻璃。我是一个睡眠清浅的人,小小的声音便能把我唤醒。

墙上的钟表指向十一点,已经是子夜了,大部分时间,我在这个点关窗睡觉。开着窗睡觉,我做不到。小汽车疾驰穿过我的神经,蝉鸣仿佛要穿过窗户穿过门廊趴在你耳边唱歌,所以一扇窗户关上,两扇窗户关上,所有的窗户关上。安全了,安静了,安稳了,我即将要安心上床了,不用酒精催眠,我一会也能坠入梦境。

突然,另一边,沉闷内敛的声音,渐渐爬上来,爬到耳边,听不清晰,渐渐清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是尖厉的叫喊声与局促的脏话,又短又烈。

清亮激烈的声音,是一对年轻夫妻吧。先是言语激烈的碰撞,像是泉水口涌出大面积的有关生殖器方面的话,情绪被火上浇油燃起来,继而身体发生冲突。那对夫妻一定是绝望透顶了吧,仿佛一瞬间燃烧掉他们的绝望,却是尖刀刺穿他们曾经的温柔。陷入热烈的爱情时的他们,大约从未想过若干年后的一天月夜横刀相向,划过一个世界的荒凉。

他们关在绝望的世界,我恰巧走进窗台预备关窗时,抬头看见了月亮,月亮在月亮的世界。

月挂在天际,寂寞地自娱自乐,今天它拢成一个狮子头。它听见了那夫妻的战争么?狮子头的它,浑身毛毛躁躁的。估计它也听不利索。

也可能两夫妻事先关上窗才开始打架,他们以为关上了窗户,别人听不见了,那么他们毫无顾忌与羁绊,利利索索开动了战争——先是疾风骤雨的语言之战,临到末尾,身体之战,也不知道是不是两败俱伤,还只是女人一个人受伤。也可能情绪上来,紧着爆发这件事,谁还想到先关上窗户?

我听见了,我想如果月亮它也听见了,它会可怜人类吧——又倔强又孤独又渴求温暖又破坏温暖又冷又热又燥又闹。

街道上疾驰的车辆仍旧疾驰,快得连这样的一个绝望的片段它也听不到。而我清楚地看见绝望是怎样从他们的世界传来,打了一个深深的寒噤。就像小时候我第一次看见的隔壁院子里的一对夫妻的绝望。

小时候我住在一个群居的大院子里,母亲说我生下来的第二年就住在这个院子里了。这是一个五户人家集居的院子。院子里我有一个好伙伴,叫小兰,比我小三岁,时隔这么多年,此刻她的脸突然清晰地在我脑海,就好像她坐在我对面,我看着她。甚至比我对着她看见的脸,还要清晰。她被一个富裕的家庭丢给了另外一个贫穷得但有两个男孩的单亲家庭。我和她成为好朋友,是因为她特别听从我的指挥。

院子右边是另一家赵家院子,我闭上眼睛就能想得起,尽管我从未踏入过那家院子一次。那个院子常年紧锁大门,门口挂着灯笼,落了厚厚的灰。我记得那家院子男主人的脸。听说男主人常年工作在海船行医,随时被叫到各处岛屿。甚至在捕鱼船都感到害怕而怯于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时,他却常驾着小船出海。虽然危险性是极大大,但当病人需要,他从未有过犹豫。有好几次,据说他都以为自己回不来了。结果,劫后余生,所有人为他鼓掌。

一年他有四个月处于休息期。我就是在这四个月可以偶尔见到他。常年海洋上的风吹日晒他整个人是亮黑色,像抛光上了釉色。加上以海鱼为主食,他身上没有一丝肥肉的痕迹,一米八五的身高,配上一张国字脸,不,也不太方正,浓密的长睫毛是个不相称的麻烦,加重了他的孩子气,仿佛是一个孩子镶嵌在一个巨型的身体。

我从旁人口中又听出了一件事,有关他的,有一次他出海去为一个危重的病人急救,把那个病人从死亡里拉出。而他在回去时遭遇一个穷凶极恶的鲨鱼的攻击,他从鲨鱼口中死里逃生,至于是怎样死里逃生他也许没有讲。这件事情在小镇里传了很久,人们都叫他英雄。但过度的惊吓让他精神失了常。

那一年我八岁。我清楚地记得我八岁那年的冬天,好像受什么气流影响,那年冬天特别的冷,瓦楞上挂长长的冰棱,越往下越尖锐,像个晶莹剔透的胡萝卜。

八岁冬日里的一天,突然强烈的打叫声划破了空气,像撕一张绒布,一个小口子往两边拉开,迅速划拉下去,我确定那个声音是把我唤醒的。是的,那个时候我正睡着觉,那段时间我总会午睡。

一声无比绝望的惨叫,我蜷缩在自己的床褥里,等着惨叫之后再有什么声音发出来,可是一秒,两秒,五秒,三十秒,一分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我一骨碌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披上衣服,以最快的速度冲刺到人口攒动的他家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偷偷地看,我好不容易挤进去,踮起脚尖,往门缝里瞧——他的女人衣衫不整地躺在雪地里,我看见她血红色的内裤,孤零零地,脸上手上像画着紫色的伤痕,乌黑浓密的头发凌乱地散开,发尖微微翘起。像是一幅印象画,刻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他精神正常的时候,事实上他绝大时候精神正常,精神正常的时候,他与他的女人接吻,不记得是清晨还是傍晚,印象中我有这样一个画面定格在记忆里。

那时的我就在想,他的女人愿意配合地接吻无非是让短暂的平静与温柔盖过那些生活中的伤痕,就像含一口慕斯蛋糕,味道久久不散,无非是让这味道展开,从舌尖触到第一点甜迅速传开、延展,在体内久久盘旋。他的女人是因为深刻的爱吧。爱原谅了暴力。爱像张开了翅膀,吐出了宽容,忍受,等待。

再听说,有些男人趁着他不在家的日子,像蝗虫蜂拥凑到他的女人,他的女人誓死与这种暧昧划清界限。可是,仍旧无法躲避暴力事件,一次一次在她的世界开花。

有一次,我问母亲:为什么隔壁的夫妻不离婚?

母亲怎么与我解释的我记不起来了。像我那善良的母亲,对我讲的,大约是命运,那是一个人的命。每个人都在承受着自己的命。

这个问题我后来再也没有问过。

我不常回忆我的童年,大概也与我看见的他们经常发生夫妻暴力事件有很大关系。它在我非常小的时候进入我的生活,偏偏是我看见听到并且记住了,我不想记住这样的片段,如果可以选择我想记住糖果甜味的东西,可是不知怎么回事,灰色的苦难的暴力的事情仿佛有一种爆裂的能量,好像更容易划开我的肌肤我的心脏把它们关在心脏里面。虽然我那么小,但我对自己说你要对抗它,永远,永远。以至于我后来的人生完全地变向反面——永远地远离暴力,成为无公害的人。有人说我这是懦弱。

我陡然从回忆里挣脱出来,月亮已经往下走了。我抬头一看,深夜十二点了。

女人一声长哭跑出了家门,消失在月夜里。起风了,又起了风。跑出家门的女人她穿过了衣服出门吗?还是一气之下顾不上这件事了。

起先是愤怒,是委屈,甚至是绝望抓住了所有的神经是感受不到冷,人一股脑坠入某种强烈的情绪,身体会自动关闭感受信号。等情绪渐渐散去,她大概会发觉冷,心里的冰冷会使得身体感受到的冰凉加剧甚至蘑菇云似的加重。

每件事情都会像海岸上的沙砾,一次又一次有浪潮带来的新沙盖过来。忘记,血上覆上了新冰。

女人第二天又会自动回家吧。如果她不能出走,只要她回来,她就陷在命运的漩涡里。可是,天下之大,有哪容身?

母亲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人都走不出自己的命运。我曾经觉得母亲太过迷信而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

街道上的车仍然疾驰着,恰好没睡着竖起耳朵听完这场战争的人估摸也将要睡着了。月亮最后也完完全全落下去了。

明天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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