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还不曾抵达冬天之前，报纸上已经预测这个冬天会是五十年难遇的寒冬，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已经说服自己不要特意绕道去麦当劳。是的，我已经在麦当劳写作有整整两年了，我的确喜欢那个麦当劳，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东边，前面有一片巨大的平地，常常没有什么车停在那，所以不像一个专门的停车场，麦当劳的后面是一个小剧场，有不同的话剧在那里上演。所以在那个麦当劳遇见话剧演员是日常里稀松的事情。让那个麦当劳最为特别的是一群流浪汉。
你无法忽略这里的一群流浪者。白天他们各自散场，空出这里，出让给顾客享受美食，待傍晚来临，他们如候鸟回巢渐渐聚拢。这里有一种隐约的内在节奏。麦当劳的工作人员从不驱逐他们。每次等流浪者们前去搜罗一翻顾客吃完的盘子，等拿完了，工作人员体贴地才去收盘。这一种巨大的宽容让流浪者在这里扎下根来。
这群流浪者们常常一看见桌台上有剩下的食物，旋即快步到那里，端起盘子到自己桌前，大方坦荡沉着地低下头去吃，津津有味，这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了。因为饿的时候，食物的美被大大地放大，被放得无限大。他们人数众多也从不争抢，以一种看不出来的秩序，最后每个人手里都或多或少有了食物。
一位年华已去仍貌美的老姐姐跑去一手端起别人喝剩的咖啡，坐定在自己的位置上，端起杯子到唇边，有情调地一口呷着一口，模样儿甚是好看。从前也是出自富庶人家，不然举手投足不可能有一种优雅。
这位老姐姐是当中的头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篦成一个髻子，穿过去时髦的丝绒裙，红色丝滑的一片裹在身上，皮肤白皙戴祖母绿耳环。她常常借人家的手机打电话，讲要参加公园里唱歌班的事，有时声泣泪下讲自己的可怜，她也觉得不适宜哭泣，咬紧牙，眼睛砸下去，滚落她白皙的面颊，再往下滚，滚下尘埃里......
人们背地里纷纷讨论她，时不时地从人们的议论中得出她的人生轮廓——人们暗地里都叫她“祖母绿”。她家在附近。唯一的儿子多年前在美国遭遇车祸，丈夫将她逐出家门，也无处可去，唯有回娘家。老姐姐不做家务不做饭，起先老姐姐八十多岁的娘从床铺挣扎起来，为女儿做饭。这可怜的娃啊，她娘日日念着女人的命苦，可日子长了，也嫌弃起这女儿来，索性也不做饭了。祖母绿不愿沾湿她白嫩的双手，只得到麦当劳寻食物。
这样美的人生出这样奇异的命运，世人听着无不摇头。苍天为什么要在她的命谱上开了玩笑。
这个冬天，我已经很久没有去麦当劳了，就着家附近的一个咖啡馆，盘在不同的位置写作。当然这个冬天，这里工作的人已经认识我的，并且知道我从事写作，尤其是一个姐姐常常怜惜我一低头就是一天，她常来问：写东西辛苦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是笑着，杵在那里傻笑。
有一天我提了一个自家种的大南瓜送给这个姐姐，言谈中得知她来自安徽，叫易姗姗，名字好像还冒着青春气，脸上已经爬上皱纹，大概是生活不易吧。结婚后的女人长得好，都是富庶养出来的水嫩。
每次我来，她都笑吟吟地打招呼说：“你来了”，就像是一种握手，通过笑脸和语言表达亲近。
就在刚才我低头写字时，忽然有人弄出奇怪的声音冲着我，我一抬头，噢，原来是麦当劳的祖母绿，“咦，你怎么也在”，我也惊了一气，以微笑回应，“我家在这边”。
京城大得啊，就算同走一户楼梯的两个人一生也可能从未相遇，又小得如一个狭小的盒子，隔着千山万水的你们哐当撞见。
祖母绿的有个女朋友，祖母绿称她姐姐，那个姐姐特别喜欢脱靴鞋露出脚趾来，浓烈的体味，一阵阵地盖来。咖啡馆的工作人员前来劝她穿上鞋子，却被骂了回去。她和另外一个流浪汉相恋，相恋的流浪汉也前来劝阻的人恶语相加......粗糙的爱情抱成团，星星点点的火星在漫漫的一生，彼此以为就是太阳了，不灭的太阳……
忽然，祖母绿大叫起来：“我桌子上的饮料怎么不见了，谁收走了……那是饮料……赔我…...”
易姗姗估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她那苍白的嘴唇努动了很久似的，终于说出：“那个杯子几乎是空的...”
祖母绿的声音更大了，几乎是吼：“那么大的眼睛看不见吗...”
易姗姗几乎发抖：“已经...已经见了底...”她屏住呼吸，等待这接下来的战争，她预感有一场战争即将爆发了。出门前和丈夫也吵了一架，为了在老家上学孩子的事。如果不是和丈夫的吵架，她估计要留心一下祖母绿的杯子，可是她为什么没有留意呢？为什么？她也忘掉了。
祖母绿打量着易姗姗，大概从易姗姗的颤栗发抖的苍白嘴唇上看到了胜算，她加大了嗓音的分贝：“还有一点，也是我还没喝完的，看你眼睛那么大，用来干嘛的？！”
一切为了息事宁人，很快，一杯新的冒着泡的饮料被端来，经理前来赔礼道歉，弓着背哈着腰。
易姗姗一脸茫然，委屈过了就只剩茫然了，那杯新的饮料钱不知会不会从她的工资里扣。
她的三千块的工资有三分之二流向安徽的上小学的孩子们。可是就因为她收了一个几乎空的杯子，很有可能因此扣了工资，而这只是她日常工作中的必须要做的，若做得不及时，工资也会被扣……
祖母绿双手搂着新一杯的饮料，悠闲自在地呷了一口，然后从她那祖母绿的丝绒绣花包里挑了一根牙签，伸进嘴巴，剔起牙来，以优雅的姿势剔起牙来，慢慢地，仿佛世界为她盹着了，停留在一个美丽的剪影上。
在这个宽阔的都市，大风猛烈地刮过，人们正欢欣鼓舞雾霾终究散去，大半个烧饼似的月亮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如果不是被桐木大门和窗户遮住了那月亮，仍有一小抹月光穿过门缝射进来，看见了咖啡馆的一幕的月光，我看见它也在叹息摇头，声音低低的，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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