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下村口有一棵玉兰。听人说,这是祖父的父亲种下的。
村庄出口能碰到喜鹊,它们时不时地向空中扑去。
低头拾稻穗的十岁的祖父,走过一道道田,每个角落都搜查不放下任何一棵稻穗、一个野果子、一棵蒲公英、车前草、小蒜。丢进土罐里,烧一把火,熬熬煮煮就是一顿。
这一天他在田野上什么也没找到。路过人家晒了萝卜干,饿极了。他吞下口水,伸出去的手又瑟瑟缩了回来。”不行,这是小偷的行当。“祖父向前走了一段路,浮现弟弟们面黄肌瘦的模样,两双眼睛装满对食物的渴望,他顾不得了,转回身抓起一把萝卜干逃得飞快。萝卜干熬白粥。两个弟弟把碗底舔干。
小偷,这个词像是巴掌不断地打在他脸上。
那夜他辗转反侧。
不久后,他趁着夜色跑到这家人的耕田,松了一晚上的土。
他必须寻找食物,五岁的大弟弟必须照顾小弟弟,踉踉跄跄的生活持续大半年。村里的干部可怜这没有爹妈的三兄弟,有人前来领养。
五岁的大弟弟被一户没有儿子的人家领走,小弟弟两岁被城里的一户人家相中,原因简单,两岁是母体记忆里的空白,空白才能种下外来的种子。
那一天,村口的玉兰树挂满的玉兰,沉甸甸的摇摇欲坠。祖父站在村口看见两个弟弟被带走,两个弟弟声嘶力竭,恳求哥哥把他留下,即使要死,也姓张,而不要姓李,不要姓周。
就是那天,祖父砰地一声,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
真正的,什么叫真正的孤儿,他从此不必因为找不到食物而慌张、忐忑、自责、失眠。他不用再是两个弟弟的食品喂养器。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身后有个声音,梦里有个声音,责备他为何没有带好弟弟。
他把眼泪吞进去。
一大早,他打点好一个包裹,走到村口,拜别玉兰。村庄落在他瘦小的身体之后。十岁的祖父决定去江湖闯荡——哪里需要就流浪到哪里做短工。
想弟弟时,步行很远去那个村庄做农活。大弟弟从新家里拿板栗拼命往哥哥的袋子里塞。那是新爹娘收买的诱饵。
“富贵,叫爹!”
“富贵,叫娘!”
“爹。”
“娘。”
弟弟并没有把这些细节告诉哥哥。以及为了活下去,他有了新的名字叫富贵。
弟弟面前摆了一手掌的板栗。
“哥,吃,甜板栗。”“人家待你怎样。”
“好。”
“好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可是我晚上睡不着,想哥哥和弟弟。”
“等我挣到钱了,把你们都接回来。”
“你去看过小弟弟了吗?”
“嗯,不过小弟被藏起来了,听说,为了和我们一了百了,所以把家搬到新地方。”
两个人不再说话。
之后他们刻意避开这个小弟弟的话题,大弟弟关心哥哥挣了多少钱,离回家的日子还有多远。
祖父辗转在各个村落做着短工。一晃好些年过去。
大弟弟提起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祖父回到他的家乡,是那年清明,幽灵般的白花,村口的玉兰被砍走。这一年,他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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