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 巨轮

第一次与母亲搭上火车的旅行，同行的大姑小姑，她们与我的母亲称得上是好闺蜜。有她们在，就像把故乡随时搬进身旁，她们说着从前的事，我总是听不够，缠着她们一讲再讲。

有时谈到他人的生老病死，母亲永远是遮掩的态度，仿佛连谈到也都是避讳，是禁忌。“你们要长命百岁。”

看着她日渐苍老的面容，那一种恨不能拉住时光的巨轮，无时不刻祈求这巨轮能挽住时光。别伤害我挚爱的人们，别伤害这苍天底下的所有人。

母亲爱打纸牌，路上与小姑、小姑的儿子组成牌搭子。连周围的人都涌上来，母亲的牌不好，她唉声叹气，想必这牌要输。谁知恰恰赢了，她立刻甜了两个分贝“这牌居然赢了”。大姑凑着热闹，她万万不来，以母亲和小姑的话讲——这钱啊，不要把四个角都拽住。其实她们三个都一样——各个都紧拽钱的八个角。

大姑是风风火火，一点燃便爆炸，她形容怒火中烧是这样的句子——那个怒气，恨不能架大炮来炸，炸它个片甲不留。可怒火过后，立刻又风平浪静，这中间也就是她那一跺脚的功夫。一转身她悦色地说：总算痛痛快快透一口气。

她不近人情的部分，是因为她在怒气时完全站在自己的鞋子里。那些吃尽苦头的农作时光并没有削减她的怒气。她叹了口气：人啊，这性子都是生死的，改不了。

可是大姑仍旧是可爱的，多数时候也极其讲道理。村庄上她的三八红旗手、劳动能手的奖状贴满一面墙。论吃苦耐劳，她敢称第二，没有敢称第一。

小姑比我大五岁。小姑十三岁便来城里投奔她的兄长——我的父亲，她很小跟着她的嫂子——我的母亲，学做生意。挣了钱，她大部分都存在一个铁盒子里，其余部分用来打扮和看电影。爱美的少女时代，常常偷着小姑刚做好的衣裳穿，当然她会非常生气，然后训我一顿。可爱美之切总让我铤而走险。

她们三人聚在一起，会谈起我的童年——如何爱美，一天换三套衣服，小姑帮我洗，有一天终于爆发，丢了我的衣裳在地上，我从容捡起并且自己洗晒。

母亲惧怕坐车，晕车就犯头疼。我买了故乡的茄子干、杨梅、橘糖、姜都抱到她身边，她一小口一小口吃，几下过后，“头几乎不晕了”。

搭乘同一趟车的坐在走廊里的一个中年男子，把手机里的歌调至最大音。整列车厢在这意外的声响中仓皇地醒来。他拨开瓜子，一粒粒往嘴里送。列车员提醒他关掉手机。整列车厢又陷入沉睡模式。被吵醒的人，也不抱怨，但那张脸出卖了他——有鄙夷、怒气，又无奈搅在一起，发酵成一种铁青的脸色。

离终点站还有十三个小时。夜包裹了整片天地。先前落在日暮底下的远山也被遮掩。它们正等待第二日的朝阳……甚至等待也没有，酣享世界的寂静与浓烈的青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