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记 | 《芒种》

《芒 种》

▲ 一瀛

“芒种，忙种。芒种不种，再种无用。”二十四节气当中数九。前有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至九位，芒种。

芒种始插秧，童年最深的回忆。我把那一沓声音收集起来，储存在我的童年百宝箱里。

清晨四五点起床，育秧田中拔起秧苗，腰身处绑根稻杆，打活结，移送到犁好的田地。我和哥哥被父亲叫起同大人一同出门。通常是父亲扁担担起，两头是竹筐，筐里装满秧苗。我和哥哥负责打尺，小脚丈量一米的距离。父亲母亲左手分秧，右手插秧，用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夹住秧苗插到泥里。母亲手脚麻利，只听见“嗒、嗒”，秧苗插入泥里，手指的入水声。新插的秧苗排列得好像用尺丈量过一般，无比整齐。

母亲说，弯腰插秧时眼光要盯住一样东西，朝那个目标前进，即可插出一列漂亮的秧苗。年轻时的母亲是劳动好手，得过好多面“三八红旗手”。

那时我总感觉，插秧即是行礼。每插一次秧，躬身于土地，都是一次对天地恭恭敬敬的礼拜。每结出一粒稻谷，是天地与农人共同的馈赠。日后，父亲见我们吃饭不小心掉了饭粒，要耳提面命地讲“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把这些教诲记在心里。除此以外，我还记得脚下的泥淹过脚面黏黏软软，像是一种土地深处的抚慰，柔柔地刻在我的心灵间。

我记录过夏天的声音。父亲和哥哥扑腾一声跳入水中，一圈一圈的涟漪。他俩光着膀子扎进江里消暑。我胆小只能在岸边看江里的绿藻，长长的卷卷，像极了母亲去发屋烫的大卷。望着碧波的江泛着泡沫的浪，远处是蓝釉色的夜幕时的天空，我唱起了歌。从对面山谷传来回声。回旋，渐长，重叠，一种被触电似的感觉流遍全身。这声音好像此刻又在心尖响起。

我还收集过恐怖的声音。从田地回家要穿过一片果林，有时父亲派我去取水，一个人面对阔大的林子，恐怖爬上心头，我通常会飞速而跑，但仍听得见乌鸦悲情的叫声。鸟声越过长在遍地金黄的土地上的满是蜜橘丛林，浮起来，浮起来，拢在蜜橘丛林之上，是一种巨大的恐怖。它们发出“飞扑——飞扑”的尖叫，还时不时突然俯冲，冲到跟前，然后流畅地转身飞走，我“啊”地惨叫一声。

还记得小时候听到蚕吃桑叶的声音，悉悉索索，是一种带甜味的好听的声音。祖母最爱下池塘捕虾和河蚌，还有吸附水塘岩壁的田螺。每天她扎起裤管下水捕虾，一网下去，网底细细密密的小鱼小虾…然后铺平在竹筐里在太阳底下暴晒，发出一阵阵河鲜死亡的声音。

夏夜乡野的傍晚，萤火虫出门游玩的声音，在一个山谷里，萤火虫们有规律地发出亮光，好像每一个小光芒都来自心脏的跳动，我看见公萤火虫向母萤火虫求爱，青蛙跳入水池，涟漪阵阵的声音，还有啄木鸟敲击木头的声音，风吹动柳枝的声音，还有祖父唤我回家的声音。

有时玩疯了，叫我回家也不回。又加入到伙伴的游戏中。在稻田扮演父亲母亲。捏泥娃娃做子女。稻杆变被褥。泥巴是饭食。继续跑到鸡棚，鸡棚是我们的战场，猛地钻入鸡圈，鸡吓得扑腾，小鸡弱不禁风慌叫。我们狂笑蹦得更猛。狗狂吠，鸡狂飞。直到祖母闻状跑来训一顿，我们跑开，鸡圈恢复宁静，狗耷拉脑袋。我们转到池塘边，细竹子绑细线，细线尾拴一只死去的蜻蜓，蜻蜓引来更多蜻蜓，一只只被抓紧陶罐。蝴蝶从葡萄藤上飞起，在村子上方跳舞。

童年是我的护身符。

长大后，我收集相机里咔嚓的声音，这种声音非常特别。只听见咔的急促短暂的声音，这个封闭的世界，很快可以在这一生之后铺展开来，世界的轮廓从这一声中掠过。通过照片看见不曾了解过的世界。

我还收集过流浪汉吃饭的声音。他整个头都闷在一碗饭里，津津有味聚精会神地吃着，其它的世界外的东西都远了，他那一刻只在那一碗饭里，在心里我已经录下他吃饭的声音，那是粮食的美味，胃的满足声。

我收集过梦的声音，吃吃的，闷闷的，笨笨的，重复多次。也有彩色的，璀璨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快乐的时候每一道颜色都变得很粗，忧伤的时候又变得极细。有时它们相互倾轧，变成壮观的琥珀色，仿佛整个地球都被封存。有时静静的，它们各自守着自己的宁静，相互隔绝。它们有时变化极快，融合、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有一次，它们倒挂变成长长一条，从地球到银河，最后粗壮的一条银色立在地球上，有一道道梯子。我借由它们登上了银河。

最后，发现银河是璀璨的空无。

地球像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