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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生活|《吉之片羽》


《生活剪影》

▲ 一瀛

一次旅程

开往故乡的火车,是绿皮火车,终于晃晃悠悠出发。有的人跑路赶火车,一身的汗,另外的人眼尖目明贴心地临时打开窗户,清晨凉沁的风吹进来。火车里瞧过去一张张归心似箭的脸,好动人。

这趟列车慢慢,平日里尚不觉得,慢成一道独特的旅途风光。然而因着这年关,人们只有一个心思——归家,而这平日的慢变成无限悠长的迟慢。从余都上来许多人,对面坐在两个小青年。一个穿绛红色毛领短西服,一个穿骷髅头图案,有锐利的眼神,他们嚼口香糖,表情生动。每个小城都有这样的小青年。离故乡,还有两个半小时的路程。窗外有微微颤飞的春雨,一阵一阵的。

孩子们抢玩具,谁也不让谁。怎么办?两个人都哭起来。我冲他喊了一声“阿波罗”,拖着长长的尾音。他当然懂得我的意思。忽然,他不干了,扭头要走,口里叨叨:“哼,妈妈是妹妹的妈妈,什么都让着妹妹?!”

火车从龙岩,途经上杭、长汀、瑞金、赣州、兴国,抵达故乡吉安。每一个站台,是出发的起点,也是归来的目的地。

火车上持续有列车员推车卖水碗面火腿肠,我忽然想到,那些真正称得上“阅人无数”的大约就是卖碗面的列车员吧。他们每日见多少人,估计不计其数。我又转头看窗外,是山与天相接,一会是整座山林立在你眼前,一会是远山的轮廓,与天相接相融。远山之外,有更远的远山。阿波罗结结实实睡在我的双腿上,脚麻麻地,也不能动弹一下。可是他跟奶奶讲,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把他放在悬崖边,他好害怕,紧紧地抓住。他都不知其实他有一个好母亲。我可以躲到角落偷偷抹眼泪吗?

孩子睡在几个大人临时用双脚支起的人肉床,呼呼地睡着,旅途的艰辛他哪里懂得。大人们不例外地能多大份量为孩子撑多大的天,他们就撑多大。站票的人,可是因为旅途遥远,他们买了小板凳,坐在吸烟处。有一个穿蓝布衣的四十来岁的农民工,打开收音机,放的是莺莺燕燕的“夜上海”。有的人坐久了,站起来歇口气。

车厢传来有人被偷钱包,没几块钱,然而身份证以及银行卡一堆,总是烦心事。小偷也在为他的春节做最后的准备。车厢内谈论小偷的声音渐渐强烈,突然谁家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泣。人们止住谈论,抬起头往外边观望。那孩子的父母被齐刷刷集中观望而张皇失措,他们大约从来没有被如此浓烈被关注过,一时失去往日温和而对自家哭泣的孩子呵斥起来,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他们呵斥更用力,呵斥里一大段方言。人们也看够了,转过头回到刚才的世界里。车窗外高山树木浓密,团了密不透风的雾气,我想起奶白色,仿佛淡淡的牛奶在树林挂了层厚厚的浆。天要逐渐亮透了。

火车洗漱台前,夹缝之间寻得站位,众人前洗脸刷牙,始终有细细密密的汗。从何时起,洗漱穿衣变成私密的事,一旦曝光于大庭广众,如坐针毡。这趟列车,有如温婉日本女子,走步徐徐,遇见有对面疾驰而来的列车,她是早早停下,低眼垂眉恭敬待对方飞速离去,她还久久回望,静静地望着。忽然哨子一声,她猛然醒来,意识到自己要赶路,开始往东而去,步子仍然徐徐。

抬头望见车窗外,天际的虹霞干爽明亮,是画一般的境地。整个空间是如此清明透澈,似乎为你打开了洞穿一生的眼界。

回过头看见阿波罗流了鼻涕,唤他擦掉。

他讲:“才不要,他要流很长的鼻涕把全家人绑起来。”

“那绑得去干嘛?”

“卖到街上,那我就可以在家自由自在吃零食。”

“想得美。”我起身抓起纸把他的鼻涕蹙然间擦净。

旁边都笑开一团花。

火车终于抵达了吉安。拖行李,拣了一辆出租车,钻进车中。开车师傅讲他爱花,尤爱兰。他迫不及待将手机里的照片给我看,兰花顶端稍带紫色的生涩花萼翘立,浅绿色花朵不显眼,灼灼盛开,令人心里通透。显然兰花被呵护太好。爱兰的男子,其实他已经年近五十。然而他温柔的眼光里仍然有少年的影子。爱花让人年轻。

一步一步,步入故乡。打开车窗,故乡还是那种熟悉的味道。

春天在乡野,有不知名的野草,鹅黄的,葱绿的,一小丛,这边,那边,仿佛癞痢头似的。待天气更暖和,野草连成一片,蔓延整个田垠。若没有植物,四季模糊混沌,倚赖感觉才不可靠。而植物,它以它生命来启示你。田野上,明月初升,除了野虫的叫声,都归于宁谧。时间像静止的河流。

故乡

假如我有一块画布,手拿一支画笔,我要把故乡涂成绿色。青翠的竹子倚山而长,有的也丛在溪边,像守护小溪的护卫。故乡的山,山与山相连,山上布满幼嫩的杉树,一年四季青青翠翠。绿中抹点红,那红,是山茶花。每年腊月回家过大年,总看得见一城山茶花盛放,几乎家家都有。

我把行走在城里的故乡人涂成蓝色,那种天空纯净的蓝。

漂浮画布晶晶亮亮还有一些其它色,比如金色,一小抹,这抹金色是用来画二伯家的大公鸡的,每天五点,肚皮刚露白,它“喔喔喔——喔喔喔”把每个梦中的人催醒。有的人闻声而起,有的呢,转个身又睡去了。再过一会,家里穷的孤寡李奶奶做了几十年的小生意口袋别一个扩音器“好吃的豆腐脑,三块一碗,快来买呀,不好吃不要钱……”

外祖母煮饭时,木头丢进柴灶,哧哧地冒出蓝紫色的火焰,特别的明亮又暖和。想起童年每年冬天,母亲都会带我在外祖母家住两三天,我喜欢坐在灶台边,闪着蓝光的火,一转身,那种颜色映照在我的眼睛,像是一道光。

小偷

有一天,外祖父流下眼泪,他说有一个小偷正偷着他对妻子的悼念,脑袋里所有的片段已经少去了大半,他敲打脑袋,被我的母亲抱住,哭着喊:“爸——爸——小偷走了,走了,走远了”。外祖父的手放下,垂在半空中,忽然又抱住自己的脑袋:“美贞,我不会让小偷偷走你。”

曾经以为——我不爱他,因为他从没爱过我。

泪忽然从记忆匣子漫出,浸湿了整个夜晚。

连月亮也看见了。

北平的雪❄️

早几日还讲到京城的雪。听说京城终于要下雪。下雪仿佛是冬日的一个仪式,下雪了才意味一个圆满的冬。可是,它下的时候,我没有看见。我凝视天空的时候,它又不来。而它终于洋洋洒洒而落地时,我又去了沪上。

而今夜,当我推开麦当劳的门准备回家,一地的雪迎接我。我推着车走回家去。雪还在下,晶莹粒小,一颗一颗向下坠,迫不及待要投入大地的怀抱。仿佛薄薄一层糖,均匀铺了一地。甜的,美的,这甘甜里是有一种寂静的深远的美的。天空仍然有月亮,毛毛的晕笼罩着,原来下雪天月亮也不藏棉褥,只身出来看这一场雪。路灯照出长长的影子,细长蜿蜒的疏影。街上冷冷清清,路边烧烤的流动摊子,主人正低头香香吃邻边家的煎饼果子,煎饼一团一团往外冒起,意兴阑珊,他吃得如此香浓甜美。

踮起脚尖,像跳芭蕾似的,在家务事里一件又一件螺旋。旧历年日渐临近,小年之前的除尘已经做完,如同完成一个浩大的工程,心里喜滋滋的。孩子们念着要看冬日的海,阿波罗都拣起泳裤泳镜。口袋里装了一包硬币,他讲要为旅行做准备。黛紧紧跟着爷爷,要爷爷捉迷藏。吃完晚餐,出了门。我不在旅行途中,在京城的话,如果不在麦当劳,就在麦当劳的路上。

踩着月色回家。

一天是三个来回——

清晨沾着露水,扶墙而长的葡萄与我交谈昨夜的星辰。

中午太阳底下碎步而走,无心其他一心回家避暑。

而夜晚,夹道边灯柱挺拔度镀金色梦幻的光,迎接从唐朝回来的你。

月亮的话

前往景山,途经呼家楼、关东店、蓝岛、朝阳门、神路街、东四十条…孩子们看风景兴奋地叫:你们看中央电视台、国贸三期、东岳庙、隆福寺、美术馆。我这条微信写啊写,从家门口写到故宫,从榆树到银杏树,从暑热紧绷到忽然一阵春雨来。

这架无比威风的电动车载着一家四口,爸爸是司机。天上有半轮红月。

爸爸和阿波罗谈论月亮为什么是红色的,阿波罗说他知道星星有不同的颜色,因为温度,我也没听清,坐在我腿上的黛正和月亮再见。

月亮,我要回家啦。

妈妈,月亮听得懂人话吗?

听得懂呀,万事万物都听得懂人话。

黛马上对着天上的鸟说:

小鸟,你好。

松树,你好。

风声,你好,

房子,你好…

就在一连串的你好中,阿波罗和爸爸谈论星星为什么有不同颜色的问题,然后说道理相同,月亮又怎么是红色的。

那是男人们的世界。我也不要参与,而是一旁与黛兴致勃勃地与万事万物道你好,道再见。

万事万物都听得懂人话,我确定是这样的。

夜晚黛掀被数次,你即便深睡,也在她掀被第一时刻惊醒,她身上重新覆了被。于是我的睡眠被切成一段,一段,又一段...加上冬日寒气侵袭,有许久不早起了。

黛。她表达喜欢,会嗲声嗲气讲「妈妈,我爱你。」「爸爸,我爱你哟」。

她知道自己犯错了,马上跑到角落躲起来,过一会儿,她蹭蹭到你面前,用无辜的眼睛直直看你,「妈妈,对不起噢」。

她提要求你若不应,她立刻抱着你的腿说求求你。

她胆小地怕生人。

她常常用小手仰天梳发,问「我美吗?」。

她第一次独自哥哥出门旅行,每晚要看哥哥视频才入睡。

她是天生的演说家。抑扬顿挫,半个时辰不歇息,讲得兴兴头头。可想而知,立在旁边工作的我的感受,我,我要出门。

一碗月季,黛对它讲了许久的情话,讲啊讲,她睡着了。

黛对绘画表现出的热情,要比戏剧弱一点。

她经常把自己打扮成摩登模样,架一个豹纹眼镜,挑衅的眼神挑着看你。

你接着她挑衅的目光,她立马变成温柔的,或者很有风情。有时我也加入她的戏剧当中,扮个老巫婆,歌厅女郎,护士什么的。

如果是歌厅女郎,黛会点歌。我嘴一张,黛点评着:“调太高了……不好听。”我像泄气的皮球,耷拉着,默默地褪下歌厅女郎样,黛着急:“你快唱拿手歌,那首什么的《西风的话》。”我佯装着失去热情的颓样。黛来狠的,她大叫一句:“妈——妈,你不是说不要受情绪影响吗?”

我立马雄赳赳气昂昂,但温柔地唱:“去年我回来,你们刚穿新棉袍,今年我来看你们,你们变胖又变高。”很快黛也加入,和声:“你们可曾记得,池里荷花变莲蓬,花少不愁没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今晨的梦里,树上猴子穿新衣,鼓号吹奏的章鱼,路过森林下着雨……嘀哩哒啦……嘀哩哒嘀,桃花变成了狐狸。迷路的乐队在哭泣,人生也许是个迷。花少不愁没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

曲终。

阿波罗

阿波罗,58是单数还是双数?

嗯,双数。

为什么呀?

妈妈,我告诉你,前面的那个数是骗子,后面的才是英雄。我们要相信英雄,不要相信骗子。8是双数,所以58就是双数。

阿波罗大叫:妈妈,妹妹打我。

妹妹突突突跑到面前来,急急地说:妈妈,哥哥打我。

阿波罗:胡说,狮子座哪里打得赢天秤座,天秤座手里有剑。

他喜欢听曲子,多听几遍,曲子刻进心里,然后他跑到键盘那寻找那个最恰当的音调,一遍,一遍,反复寻找。有时候他几乎不像个孩子,少有的专注,持续聚焦一个点。甚至他去搜索视频里大师的指法,研究。他跑去自己练习。

可是一小段,他就有些泄气。

妈妈,为什么我的音要差那么多?

因为大师演奏时把自己忘掉,与琴弦融为一体。

如何做到?

反复练习,别无他法。

有一天,你放下所有的技巧,只随着心在琴弦上飞舞,你会拥有“拨动心弦”的力量。

艺术家只是一个吸收的器官。或者一个对感觉印象登记的器具。一个杰出的艺术家会是一个好的,很复杂的器具。就像一个敏感的照相底板,但是这底板却须预先经过多次地冲洗,进入敏感的状态。她的全部意欲必须沉默,他必须在他的内心使一切成见沉默下来……忘掉。

成为一个完全的回声。

(图为黛的油画)

初雪

考虑着孩子们学画的事,是否必要。

带他们旅行。在草原上,打滚,闭上眼睛,闻草原的气息。又回到故乡,踩在泥土上,有牛吃草,油菜花铺天盖地,看那就是春天。又听海的声音,海浪涌来,我们欢呼雀跃。我们听班得瑞,你们知道《鸿雁》、《初雪》。班得瑞,是一群爱好生命的作曲家,演奏家以及音源采样工程师,辑录大自然的声响,他们住在阿尔卑斯山。每一声虫鸣、流水,大自然里的映像。

我那天讲阿波罗自己写字,笔顺不对,我没有纠正。他父亲讲,不用纠正,笔顺本来就是人为设定。

我们夜晚去操场跑步,玩老鹰捉小鸡,比赛谁跑得快。

我给你们念妈妈写的文章,佐着琵琶语。我们一起看《灰姑娘》《狼图腾》。

我们摇手摆尾以自己的节奏跳舞。

我们常常是对孩子讲他们也许听不懂的语言,我忽然叫你们,“快看,天上多美的云。”

窗台这边是榻榻米,娃娃们在打闹的游戏里,世界上其它的一切自动为他们的欢乐让路。他们的欢乐就像窗台底下的连翘,金灿灿的。这两年我认识了连翘与迎春。连翘的花瓣,像是锥子,尖锐的,与它孪生的迎春花瓣圆融,是一并的金黄倾泻。阳光时有时无。

一叠叠这样的镜像,冲洗着他们童年。

医院

鼻炎是不是像在鼻孔里睡了一只虫子,醒来它就扰扰你?…那条虫子太坏了,让人瞬间优雅尽失。可你又抓不到这条虫子,它顽固地睡在那湿漉漉的地方。

儿科所,孩子们的哭声此起彼伏,大人们抱着哄着亲着,有的还擦拭眼角的泪。一阵急急急急的脚步声,有个孩子送过来,需要抢救。亲人们魂飞魄散,而其他人则暗自为孩子祈祷。

有个父亲坐在医院廊上读《金瓶梅》。

儿科住院部那些大人哄小孩睡觉的声音,像极了寺庙里高僧的诵经声,“啊———啊——,啊哦————啊,啊——”

阿波罗说:每个人都是一团精神体,然后寻找到一个肉体,自己就在这个肉体里住下来。

闹钟

是忽然被唤醒的。那时还在梦中,藤蔓缠绕紧裹的梦境。梦一定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另一个我的世界。

记不得是梦见了什么。就在被唤醒的前一秒也记不得梦见了什么。人的记忆浅得像是浮在车窗上的灰尘,遇雨就冲走了,甚至等不及雨,有一场水雾,雾也可以带走它们。是轻轻地一些发生。唇不咬着唇,齿不沾着齿,轻轻地发生。

所以被唤醒时,没有任何的情绪遗留——不像往常在金色光的世界里飘忽然坠地现实世界,也不像往常陷在悲情里忽然被唤醒,长松一口气,“原来是一场梦”作为庆幸辞别词。

我想起这段日子所听的能量场,忽然有个想法——那梦是否是他人发心的能量波传来,你以梦境接收。

梦是幻觉的世界,也是一面镜子,投射着什么。

忽然一阵紧急的哭声,从被褥掏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肉额头,肉肉软软有热气滚来。紧接着整个人迅速爬起煮水熬药,等待她喝完,又临时起意燃了一根艾。这一切都是寂静的,无声。

此刻房间大概是烟雾缭绕,关着灯的,也看不见。

曾经穿梭在那样烟雾缭绕里为家里谁谁谁感冒而揪着心,那样的揪心就镶嵌在烟雾里的每一寸,寸寸的心悬在半空中,就像此刻看不见,但知道。

看见时间指在五点,眯一会。谁知竟睡着了。朦胧的左眼一斜,天哪,七点半。迟到了半个小时。立马跳起来,一边连连叫阿波罗。在衣服堆,鞋袜,帽子里边扑来扑去,象一只受惊的鸟。自己囫囵穿成一个核桃,以最迅速的速度咬牙骑车将阿波罗送到了学校。居然,一点也没迟到。长舒了一口气。

体检的途中,列队等着做彩超。厄尔尼诺的威力普天下暴雨连连,有人因它死去。可我所遇见的人毫不知情的模样。她们贴在我旁边列队等着做彩超。她们中有没有人也这样写着“她们毫不知情这世界的苍凉,她们在她们的世界里。”

窥探镜,涂有液体的玻璃切片以及双手的触摸等等会告诉你身体的信息。

漫长的等待,大约十天了。结果出来,显示轻微炎症。医院化验单,就像一纸判决书,有的打入大牢,有的当庭释放。我当然被释放。这一口气闷了很长很长时间舒了出来。

(图为一瀛)

正道的光

“妈妈,我觉得你心眼变大了。”黛说。

“嗯,我也有这种感觉。”我随附答之。

“妈妈,你终于走到我这条路上来了。”阿波罗说道。

“噢,你一直在正道上吗?”我问。

“是啊,在学校,许多同学爱告密,打小报告,我从来不这样做。然后上次我被老师抓包发现上课说话,我被叫去罚站,老师问我和谁说话,我觉得我担着,不能说出来。”接着他又说:“我觉得老师其实看见了,但她大概是要考验我,走到我面前,特别真诚地问那个人是谁,这个真诚我觉得没法拒绝,我告诉老师了。老师笑着走开了,那个同学并没有受罚。”

忽然觉得对面的这个少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气概……

不出卖同学,这是一个品质,但又因老师的真诚,把同学说了出来,他已经做好替同学受罚的准备。

“我读过历史书上,有的人临死之前,还要拉一大帮人下水,这种人真讨厌。”

“我宁愿自己受罚,而把别人保全下来。”

我们三个听着他讲话,爸爸眼睛里有闪烁的光芒。黛以崇拜的目光看着阿波罗。

“在这件事上,你体证了一下——时中,在哪个点做什么事,很棒。这也是大道噢。”

阿波罗和黛异口同声唱起来:“正道的光……正道的光……”

君心我心

面对一项难题,他初步有了方案,方案直抵问题的核心。他说最近要求自己每一件事要“但见本质”,并训练自己。他谈到自己的工作中如何“历事炼心”,以及突破自己的性格。

不论怎么来讲,成年人仍去突破自己,这是一种勇气。

他对我说,你可以试图去跳出你的舒适圈。

对自己用刀子,准备好了吗?

有时,决心像魔鬼一样迷住了心窍,有时又阴郁得与黑暗织成同一块布条……人生在两个极端行走,每一处都是紧包的花蕾要炸裂似的。

从明儿起,早起出门,浸润剧本时光,持续一个月。搭起盛世的轮廓。

这些年来,我固执以自己的方式生长,如同一株植物地长。生长,使得生命保持鲜度。不长,意味停滞,枯萎。这些不功利地长,它带来一个无人之境,从从容容,坦然自若,看见更好的自己。

红酒过后,微醺。

刚才他打电话来,他讲,夜晚宿在西溪,明天回家,你听,窗外蛙声一片。曾经他在爱琴海,让我听爱琴海浪的声音。

他从我怀黛六月时,就开始空中飞人到生活,周一到周五,拜访客户,住五星级酒店。周末有时回家,有时不回。从出差返回家的前一天,几乎所有事都不能做。点击非常准,飞机一路的位置,不停刷新。

把书包一丢,跑出门去了,长长的马路碎碎的步子,夜晚的北平仍是雾气浓烈,我要出门接你。是槐花热烈的夜晚。卖花的大叔回家去了,本来想把他剩下的两支紫康乃馨抱回家。一回头,一个女孩买走了。十年前我也常常出门接你回家。去北平南站把你接回家来。听电话时听见你喉咙沙哑,我的包里放了蓝芩与头孢。地铁里遇见一张照片,我以为是张大千,旁边那个是毕加索。地铁迅疾得像有风穿过骨头。在这快速的世界里我偷偷地懒偷偷地慢。

你看天上那轮明月。他也恰好从对面的窗探出头看了这月。

世界的神秘性在于你不知要到哪里,世界的珍贵性也在于你不知遇见什么样的风景。

一个人的战争

家门口就有图书馆,身后有一座花园,可以看见凌霄花和萱草。我去过两回,图书馆是黑压压的考试的,连翻书声都听得清楚,我又害怕那种极度的静,仿佛被静困住囚禁。我从图书馆逃出来,一把扎进麦当劳。麦当劳满是自由的世俗的日常的炸鸡味。人们高谈阔论。流浪汉大摇大摆走来走去寻找剩下的食物。

麦当劳挤满了人,实际上每天饭点的时候人异常的多,这两年里,这件事我已经完完全全接受了,但是今天稠密得像个热闹拥挤的集市的程度是我始料未及,并且从我清晨八点进来直到傍晚五点离开,像一锅沸腾的薏米红豆粥持续滚烫。

可怜的我还忘了带耳塞,不能用音乐来阻挡。麦当劳的整个世界暴露在我的眼前,你瞧——

一个婴孩的哭声暴露在狭窄的空间里,像一把锯子在人们心里重重地锯。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往这个角落里看过来,眼睛里带出的厌烦,那孩子的母亲收到后情急之下拨开衣服喂起奶来,我第一时间跑到她跟前,做了临时的一堵墙。孩子的母亲投来感激的眼光。

一个孩子与另外一个孩子相撞苦恼,大人们因此吵起来,甚至大打出手,而小朋友陡然从哭泣中又玩在一块,全然无事似的。大人们总是爱斤斤计较。

两个模样俏丽的年轻女孩在谈论《等待戈多》的戏剧,她们两个化极浓的妆,手臂的线条紧致,她们是尤物一样的存在,她们浓烈的香水夹杂体香吹在麦当劳的风里,有荷尔蒙的青春气息。

齐元稹低着头自言自语,我坐在他的对面,那排吓人的牙齿,还有一大块粉红色的上牙床,突然龇了出来,就象一个玩偶匣被揭开盖儿,玩偶突地蹦出来那样。把我惊得但我仍然镇定自若。他的手忽地一下放到嘴边,宽肩膀摇来晃去。尽管他那只挥来挥去的手遮没了话语。他常常自言自语。那些自言自语带着他家乡的方言,我也听不透彻。我只记得他那双邋里邋遢的羊毛袜子是猩红色的,带有淡紫色的菱形图案。

还有那边,你瞧,有五个女人把头紧贴在一起,细细密密地讲道,她们把基督教传道转移到麦当劳,在这里听见她们口中的基督耶稣,不知为什么有强烈的不神圣的感觉。上次是在欧洲教堂里听人们讲基督耶稣的。

麦当劳的拥挤全向我的耳管涌来,密密匝匝,不停歇的拥挤。耳膜都要破裂了。

我在这拥挤里写了两场战争,一千多年前,模拟古代战争的现场,惊心动魄,为情义与忠胆所充盈鼓动的情绪,涨得人惆怅。

在麦当劳,搭建盛世的轮廓。剧本徘徊在第八集。那日制片人建议走一条更为捷径的路。仍是拒绝的。必须肉身与剧本的每一个环节相撞。没有什么捷径。也没有什么可以参照。一切在探索之中。艺术的道路仿佛是自我生发,与每个做艺术的人自身发生灵与肉的关联。去走一条自己的路。

当太阳落在这个位置,那似乎提醒需要回到俗世生活,为人母,为人妻,有千只手做千件事的时候了。对身体的攫取到达极限。

步行回家。需要把上涌的能量往下拉,以达到身体能量平衡。几乎要走到家门口了,又向后退了几步,悄悄地躺到椅落里,就看一会儿天空。那样悠远壮阔,总在变,一不留心,它就是另外的样子。总是忍不住地赞美。然后顿了顿,整理出日常里母亲的模样,又兴兴头头入了家门。

许多事需要做,譬如洗孩子们的衣物、收拾乡居生活的日常用品、将书打包,诸如此类……小时候祖母家养了一只猫,猫极困闭眼入睡,童年的我总跑上去扯人家的胡须,它一闭上眼睛我就一扯。猫立刻窜跑开了。我就如同那只猫,那些事扯我的须须。

有许多情绪需要处理,它们并非远道而来,而是紧紧潜伏身旁,一不小心它们就伺机出来捣乱。生气,闷闷的一长串。可以崩溃吗?明天,一个一个重复的机械的明天。特别期待明天有一场巨变,洗一洗多年的尘埃。人生这一场漫漫长夜的修行啊,你只孤独前行。

多想无缘由痛哭一次,可长夜短得得像一层薄苎麻布,伸手就触到黎明。此刻被各种负情绪充满,像夜雨里的秋池。可仍不想抛弃它,而是将它打包严实,与它和平相处,每个月让它从身体窜出,放放空。负情绪,有时是一种警觉。

坠入深渊、荒芜、恐慌、沮丧,没有眼泪。

终于落泪。潜伏已久,伺机而动。一件很小的事情将我扳倒。端盆水蹲下为孩子们洗脚,一脚踏空,水洒了一地,连忙找来抹布,吸水,拧干,吸水,拧干,索性拖起地来。边拖地边落。颓丧,委屈,崩溃。无人看见。每日象真正的家庭主妇,象农妇一样,必须勤劳周转,做不完的家事。边做边消失,又不得不做。

许多件于我无能为力的悲凉,一件卷着一件吃掉着我的睡眠。数着时钟,等待黎明。其实黎明醒来,世界仍是污浊一片。看见它们,不知如何把它们搬走,沮丧在沮丧里。

没有什么是真正特别的,那只是生活而已。

“外表热闹顽皮的孩子,他的举动是频繁的,可预见的,因此力道不足,可以控制。但外表沉闷的孩子,有时反而让父母措手不及。身边的人,不知道一言不发显得内向隐藏的儿童,背后到底有些什么。有时他自己也不确定,这火焰来自何处。只知道会突然爆发,或者蓄谋已久,做出一件极其隐蔽的逾越常规的事情。那只需要内心的一道指令。”

而总有那么一些人不管周遭怎么变化,也会过得淳厚、干净,朴实,自然,简单。山川、树林、蘑菇、鸟儿、云雾、牛羊...宽阔的旷野,黄色的稻田,勤劳的劳动者,秋天鸣叫的鸽子,黄昏奔跑的孩子,安详的老人,铺满月光的山坡,星星满天的夜晚,隐没大地的山脉,温暖的火焰,还有果实雨水阳光和河流。

早起出门,浸润剧本时光,持续一个月。

失眠症患者

浅浅地漂浮在梦境,一只小手蹭过来,梦忽然被收走,被肥嘟嘟的小手眨眼间收走了。几秒钟之后,挣扎着想扑回梦境,徒劳地看着自己费尽力气往梦境里撞,撞开一道门,或者一扇窗,哪怕一道口子,撞了十来回,梦境坚固得如铜墙铁壁一般。

我是一只失意的狮子,被败下阵来。

凌晨三点半,同一个夜里第二次道晚安。

像是浮在水上的睡眠,如此的轻,如此的不定,风一来就吹走吹散吹远了。

醒来索性不睡。这夜与之前的夜相同,窗外也有脚步声,秋蝉虫鸣、蟋蟀也叫上几口,车子疾驰碾过钢板哐铛响,夜深了。它又是不一般的夜晚,空气里紧张的气息仿佛凝固不化。

冬的底色,上帝以苍凉为笔调。可当你出门,所撞见的冬色,哪是简单的“苍凉”概括。其实阳光如蜜,天空釉蓝,是隐隐的秋色。

人会不会如同自然界的其它生物,一到冬日,便自动切换到休眠状态。有好些日不出门了,猫在床上。

想起抹晚霜的时候,动作不熟练,手哆嗦晚霜滑进眼眶,整个左眼蒙了一层惨淡的腻子,看不清楚外物,又仿佛住了一只刚冒蜂芽的小蜜蜂蛰一下,又蛰一下。

对话


谈到时间,爸爸对阿波罗说:梦里的时间和现实当中的时间不一样。梦里一世可能就是现实社会一个钟头。


爸爸对阿波罗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包括规则。


有一天早上,阿波罗起床大念好几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起因是上次去支教看见妈妈被欺负。


“妈妈,虽然你什么都不好,不过人品还是很好的,这句话是表扬还是批评?”阿波罗昨天问我。

我不知作答。


阿波罗:妈妈,我觉得每个小孩都是一头睡着的狮子。

妈妈:是啊,我也还没有醒过来。


黛旁边有我的喝水杯子,懒得起身去取,叫黛送来。

黛:妈妈,你不是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吗?!


阿波罗:我今天在学校度过了快乐的一天。

黛:哥哥,我也是。

真正的英雄,是不断以自己为师,看见自己的问题,突破自己的问题。



不小心碰到黛的脚。

黛一本正经地说:妈妈,你的观照力到哪里去了?


阿波罗:我最近过得挺开心的。

我:噢,开心就好。

阿波罗:你们不强迫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情,我觉得挺好的。

顿了顿,阿波罗:种子要自己想发芽,才能从土里冒出来。那天我看见“拔苗助长”的寓言故事,好傻,苗最后都死了。

我无言以对。


阿波罗对先买的钢笔如何装笔芯一筹莫展,因而求助爸爸。

爸爸:“观察,仔细观察,一定可以装上去的。”

阿波罗试图再次安装,他似乎找到了门道,轻轻咔一声,安上去了。阿波罗欢呼起来。

爸爸:“你看,动手之前要仔细观察,别盲目动手,一定要去找规律。”

爸爸继续:“规律呢,其实也是前人通过有限的经验的总结得到的,现在有不少规律被推翻的。”

阿波罗狐疑。

爸爸:“更加厉害的是智慧,像知识都是死的,只有把知识用活,才可以得到智慧。”

阿波罗:“那怎样才能得到智慧呢?”

爸爸:“得到智慧的途径有很多,观察是第一步。”


黛:妈妈,我班上有人说要和我结婚。

我:男的还是女的?

黛:男同学。

我:你答应了么?

黛:没有。


黛让妈妈拿手电筒,她双手一变,“妈妈,你看——一只猫,像不像?喵喵喵——喵喵喵。”我迅速拍下,然后把它变成一幅画。

我们的春天

清晨林间散步。满山的桉树、蒲葵、桂树,桂树盛开,香气澎湃袭来,一浪又一浪。竹林有风吹过,如舞者矫健的身姿。鸟声,喳喳闹闹,此起彼伏。

春天,站在晴朗的天气里,看见树枝晃动,听见鸟叫。那叫声叫得像有喜事一样快活,仰起头来,却看不见那鸟儿在哪里,只是看春天的蓝天,干干净净,像刚擦拭一样。树枝听见这声音,也快活地在风中微微颤抖。它的枝条已经充盈了汁水,顶端发红了,估计痒痒的,快要发芽了罢。孩子被春迷住,在森林里疯跑。

野孩子的《春天》,孩子们随着音乐起舞,以独有的舞姿。孩子们在孩童的乐趣里头,意兴阑珊。亲爱的,我的孩子们,愿你我的生命,是一个逐渐展开乃至绽放的过程,而不是活得越来越正确却越来越狭窄。曲子涌向他们,在他们身上的春天里肆意碰撞,又在他们身后闭合。

悄悄话

“喂,在干嘛?”

“上班……”

“想唱首歌给你听。”

“呃,好像不太方便呢。”

“那你挂上耳机,装作无所事,我唱你听。”

他从机场打车回家,她从麦当劳写作回家,谁也不知道谁的行程。...他们偶遇在院门口,她望见他的刹那,脸上泛着一阵灼灼的羞涩,仿佛他们第一次遇见时她的羞涩。

他们在一起将近十五年了罢。

这于她,是怎样奇特的情感,仿佛那十五年倏忽间被抽走。

像月亮那么远

大概阴天的缘故,早起出家门,外头乌漆漆一片。小区的人和狗罕见地都还没动静儿,只秃秃的亮着几盏显得格外孱弱的路灯。一下子想起小时候的冬天,清一色这种乌漆漆的天,不愿起床,被母亲叫起来就赖在床头一边哭一边穿奶奶做的梅花扣的棉袄,还蹬一双大棉鞋。那会儿时光干净又慢,每分钟都实实在在的。

这天色,灰灰的。这种灰让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秋日最后一季稻收完,稻秆子堆在田间,待水份被秋风一点点吹走,成了一堆干枯稻秆。祖父嘴里叼一支大前门香烟,用力吸一口,我看见碎末星子一闪一闪耽在香烟上。他从布裤里掏出一盒火柴,躬下身滑了一下,稻秆旺盛地燃烧起来。上头是一团烟雾,扶摇直上。我记得当时的天空,也是这种灰。只是那时天色湛蓝。

骑过通惠河畔,掠过闲钓的老人,推婴孩走过秋色的母亲,她穿黑色紧身毛衣,深黄裹裙,一步一摇曳。阳光铺在树叶,地上的零零碎碎的树影就像眼睛,风一吹,眼睛一眨一眨。

站在学校门口, 想到十个小时后,忽然变成糖果香甜可口的孩子们被翘首等待的家长领回家。也想像树叶被照透一般,跑到阳光底下的我在秋天的清晨哼起了歌。

黛重复好几遍——“妈妈,记得来看我上课噢。”

“好的,记住了。

“妈妈,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比小白兔身上的毛毛还多。”

——“像月亮那么远。”

——“像大地一样厚。”

——“像棉花糖一样甜。”

凌霄花

地上不知谁折断一条枝,他估计不知道自己折断了来年几十朵凌霄花罢。

就像人人都在谈论夏天,他们集体谈论屠哟哟。

麦当劳里的人生,我听了许多故事。有一天,我会讲给谁听。那些姐姐,质地不同,先前是石头的石头,玉的玉,谁知无常,后来过程不一,她们却纷纷变成了一颗同样的有玉之心的石头。

口腔溃疡也有丰饶明丽的一面,起码前些日子放纵而起的脂肪,因为它的阻挡,而被渐渐削去。

我仍在写小说《青丸》,途中对一个趴着看手机的少年,我拍了拍他,微笑地提醒他:“这样近的距离对眼睛不好。”少年收回姿势,眼睛离手机远了一点。

我看见那个恋爱的姑娘,一改往日的模样,是什么模样呢?她漂亮、也中性、看上去是淑女气质,却嘴巴称自己为爷。她深陷的那段爱情,忽然她变得优雅而文艺。看话剧、听古典音乐、学英文、试图了解建筑…好的爱情,是一针置换剂,里里外外如同新生。

冷气直接把我赶回家,唔,白白走了两里地。朝阳路上听见蝉声、晚霞、紫皮葡萄挂树梢、蜀葵以及萱草,槐花树下一地乳白色的花,经过时有一朵掉到她的脸颊,是一个亲密的吻。

所有声音都止于暮色之外。冷热交替,头疼,估计感冒正在来的路上。

回家途中,那一轮月不管走到哪,抬头即看见它。经过院子里一株白玉兰,枝条风中轻颤,一股秉烈的花香肆意溅开,那甜而香传至风中,我在树下站了会,悄悄地想了一下我的爱人。月亮读懂了吧,它把思念交给你了吗?

忽然一场雨

窗前的一丛蔷薇,与它们打完招呼,才出了门。

忽然一场雨。天日益热,暑气渐近,雨滴泼溅地面,雨中氤氲燥气,闷闷。穿过泼墨而来的暑热,高跟鞋上的奔跑,一路掠过泡桐、蔷薇、二月梅,来不及欣赏它们的美,而团在对惊雷的恐惧之中,终因冲进家门口而画上一个大大的明媚的休止符。恐惧使人无心于风景。

我极其恐惧惊雷。底下钻声紧紧,外头春雷滚滚。上不能,下不得,被困麦当劳。谁来搭救?

凶猛如虎的风追着我跑,吹乱我的红裙,雨点密集砸在身上,仿佛雨受了一阵子委屈,是来泄恨,我跑啊跑,跑得人仰马翻。这么着急跑回家,原来是为了多陪会孩子们。醒来泪痕点点,发现是一个梦。这两年劳累过度,保持快速奔跑。

短途旅行

一路小跑赶歌剧,踩在五厘米的高跟鞋简直小菜一碟。路边的二月兰从二月开到五月,花朵灼灼。风中秉烈的槐花香甜。我一路跑,一路望。一个十分强烈的念头——在歌剧开演前优雅地坐在座位上。地铁从大望路、国贸、永安里、建国门、东单、王府井、天安门到达国家大剧院,居然二十分钟。此刻已到国家大剧院,这里人流浓稠得如同一锅粥,立在这里,你才觉得这是京城独有的气质。

剧台底下有一只管弦乐队,音乐拉出,我分明看见身体里另一个自己跳出,趴开浓密的人群层,跌跌撞撞来到管弦乐队之前,最先撞到乐队指挥,他的手势随着音乐跳舞,尤其是他手创花朵之势,妙得很。又往前冲,跌入大提琴手前头,竟然想赖着不走,我要摸一下琴弦嘛,另一声小提琴拉着了我…不行,我要冲到舞台上去,摸一下歌剧演员的胸腔,他们怎么可以发出柔美明亮的声音…天,歌剧真是迷人。

发酵了战争、爱情与宗教揉成一团面回家。《诺尔玛》于剧本的启示。歌剧将近十一点结束,回到家已此时。一楼的人家不知怎样了一声一声地哭嚎,我们忘带钥匙,想要密集敲门又担心打扰他人,顿在楼道了,听那一声声的哭嚎悠长地在心里转了一个个圈。

良宵已过,尽情尽兴,散场归家。坐在的士车掠过魏公村、马甸、和平北、三元桥、国展、呼家楼而驶进金台路。王子吹着口哨,是一曲李健的《故乡山川》。

故乡

黛拉着我走进一家书店。里头有咖啡、奶茶,以及几排书,有关食谱、军事、心理学、文学,大量的书法字帖。

黛抱了一堆她喜欢的书。第一本翻开的是《美丽西藏》。

忽然她扭过头来,说着:不敢看了。

我惊:为啥?

她回答:太美了,美得不敢看了。

我侧过头,书里有大量的西藏风景画。

她又钻进书里,自言自语:开在石头上的花……我知道必须要有文字……这是菩萨……我认识这些字。

我跟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藏文。

我:你怎么认识?

她:我见过,它们是印度文字。

茉莉花,那些落下的花瓣,黛一朵朵捡起,让我煮一壶茉莉花奶茶。

平日里我若在家工作的状态,即是打开电脑来。黛一见便跑去搬来学习机。早两天,她突然在暖器缝隙里发现了她的学习机。她一个人想尽办法捣鼓了出来,然后拍了拍手,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道:我都有一年没有工作了。

米酒

逐渐学习一点新手艺,比如酿造糯米酒。

夜晚孩子们跑来和妈妈睡,缠着妈妈讲故事,夜里讲了一篇《不动脑筋的下场》。待他们睡着,一个人立在厨房,将蒸熟的糯米舀倒陶罐,待凉,撒入酒曲,均匀涂抹每一颗糯米粒上。米酒,又叫酒酿,旧时叫“醴”。故乡一般在腊月时酿制。从小我喝祖母家的米酒长大。脑海循环往复的《却上心头》,李清照填词。

喝了点酒倒头便睡。

明明是一份三明治热狗式的睡眠,蚊子忽然如刀,将我的睡眠切成一段一段。不管我起床多少次,总有一只如同穿着隐身衣。

醒来便睡不着。令人失眠的事有了许多件。我得一件一件地攻克它们。每一件都如此艰难。我需要力量。醒来一个半小时,汽车碾压马路的声音盖过虫鸣。思维发散性想了许多忧虑的事情,一件一件如发丝打结,扯开来有撕裂的痛。逐渐有人出门遛狗,布谷三三两两鸣啭,又听见乌鸦凄厉。夏日是生命力走旺的时节,人也需要扎深根而秉烈而长,我却因为世俗之中无法把控的事而失去睡眠。像一只惊弓的鸟。

人的躯壳像个容器,如果有实在的东西在其中发芽、成长,人便会沉静。当你的心真的如同山川河流言之有物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多漂浮无聊的心事。

晨起发现有雾霾,京城像个睫毛挂了茶油的小孩,看什么都隔着的山似的,远。像我这样必须出门送孩子上学的,骑个车就出来了。嘴巴躲在口罩里,也管不住地哼起小调,“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转角处有一个一米五左右的大叔,一顶雷锋帽忧伤的神情,走路一高一低。旁边有一辆监管车,警报灯闪动,车厢内空无一人。有三个北京人立在街口,旁若无人侃侃而谈,他们不惧浓烈的雾霾吗?有一辆三零六从我身边穿过,我原本在邓丽君的世界,一惊,死死抓住车笼头,别慌,放松。无事。邓丽君又哼起,“去的去,来的来,小城故事真精彩”。

有人讲,你这个人总是有点紧绷,文字倒写得安静且美。我就是从集市上买来的花要等到插入瓶中稍后才慎重地打开花瓣。

我童年时逢礼拜六下午去祖母家。两只小脚,踩一步,再一步,一步一步,有走很多很多的步子才到祖母家。等五年级学习公里数,我才知道,双脚丈量的步数加起来有六里地。

院门那里有一处夕颜花搭成的花墙,我清晨见她醒来,肌肤紧绷,线条流畅,待我从麦当劳回家,她收拢拳头,卷曲着,含着一个秋日的梦睡去。我的写作时间,即是一朵夕颜花的花开花谢的长度。

唤醒旧日的自己,如同唤醒那朵坠入梦境中的玫瑰。

要到海的对面去,我不会游泳,不会造船。可我一定要去到那里。日长久远里我开始搬一块又一块石头,一点一点搭建一座桥。当他们知道我要搭座桥去那里,他们嘲笑地讲,这痴人做梦,太异想天开了。我仍然搬来石头。气喘吁吁时,我坐在石头上遥望海的那一边。那里一定有一个神秘的世界。…也许有一天,我搭的桥真正抵达,那里的世界真的那么美吗?可,生命就在搬来的一块一块石头里。那不是一般的石头。

轰隆隆自远方翻滚而来,回响不绝:磅礴、深沉、原始。那些声音穿透绵延千里,此刻抵达我的身体。天气预报讲,故乡雷雨交加。你走了太远,也走不出故乡的原野。

窸窸窣窣

一个人去了雪后颐和园。有风吹走树梢上的雪花,人走在树下,雪花簌簌而下,仿佛我是一个初嫁的新娘,树精灵们为我撒礼花,之此时此刻,呵,不要讲话,仍然静止不动,闭上眼睛,唔,此时此刻,我是初嫁的姑娘。

口中那枚柔情的溃疡,长在舌头的左侧,它与牙齿的轻轻摩擦,就像一次次与牙齿的吻,有的吻是甜蜜的,有的吻心惊肉跳。

细数右手有七八个口子,每年冬日,它们都如约而至。燥出血来,若浸在水中,病侯加重。是痒痒的,一种不明亮而阴冷的病症。可怜的那双手,瞬间由写字的手,变成劳动人民的手。其实平日也没什么,只是到了公众场合,不得不伸出右手,我的脸是火辣辣的,仿佛一个犯错的孩子。

黛给我涂满了雪花膏,当经过咧开的口子时,她慢慢轻轻地涂。她把手扬起来,踮起脚尖,那小小的手放到你的鼻尖,“妈妈,你闻闻,香不香?”

我的心都化了。

城里的雪也渐渐化了,有的槭树枝干没有一点点雪的痕迹,有的呢,还剩一丁点,仿佛眉心的一颗痣。

冬日冰霜严苛蚀骨,那秋日的蝉深眠穴洞,此刻蝉语虫鸣持久欢快澎湃,不知是耳朵的错觉,还是我被丢在秋日原野,没越至冬天来?

在哪日,在哪月,在哪年,我记不得了。记忆从此以后都没了。这种没有声音的感觉,它就是孤独。

寒有几多,梅有多烈。泥有多脏,莲有多盛。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与不似都奇绝。

路上有公交车抛锚了,车尾的门打开着,露出笨笨的零部件。仿佛一个生病的孩子撅着小屁股等待护士打针。我又看见车里只剩司机,悠闲自在坐在椅子上,架着腿,低头看手机。那是他一天中偶得的翘班时光,呵,如此珍贵。

北国的冬天。像敷了一层蓝釉,那树随意地倚在瓶口,我走在天地之间,没有言语,只有敬畏。

走在林荫道,落叶铺满了整条小路,踩上去,有细细碎碎念念的声响,仿佛是秋天说给冬天的情话。

月夜

从土地深处吸来一股原始力量,一定要把花开遍大千世界,紫气直冲云霄,连宇宙都仿佛变成紫色的了,这才罢休。窗台底下的二月兰,我们每年都有一段长长的相伴。荒芜的泥土底下睡着许多许多的种子,每颗种子都似乎沉睡着,蓄力,萌发,钻出黑暗的手掌心,最终成为它自己——一朵花的成为一朵花,一棵树苗的成为树苗,一株小草的成为小草。

不知怎么消化这个幸福,坐也不行,躺着不行,什么事都做不了。然后把户口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抱着流了一会眼泪。好像还不行,幸福仍然没有着陆。我该做点什么呢?

从厦门回到北京,在南国花都怒放过一回,都落尽了,而站在北平的土地上,好像时间倒流。红叶李、碧桃、二月兰,把北平装点成花娘。

北平正进入桃花盛开的花事,我从故乡而来看过一场场热闹的花事,途径南国的鼓浪屿,提脚回北平,仿佛时光倒流重新过一回春天。

人与人的隔膜是忽然间长出来的。你要深深记得,世事无常。一颗心即要扑到写剧本当中去。生活中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你知道的,只有写作,燃烧整个生命的热情。你所到之处,那大片的闪光的花朵都密实地遮蔽着,被太阳晒成棕色的树林,色调如此绚丽,明艳耀眼到炽烈的阳光都被称得惨淡。

一春无事,只为花醉。

我站在门口,等你回家。铃声响在岁月的深处,你那吹的一声口哨。四月将尽,我曾把春天抱满怀,此刻送她离开。你澄澈的眼睛让人着迷,我愿用琥珀与碧蓝上色。

四月,我把春天喜欢过了。

土地的郑重


从南瓜、玫瑰和桃枝中提取汁液,来滋润我们的口舌。

种地的智慧,比如茄子树和西红柿树,底下的叶子要剪掉,为了根部呼吸。比如收集磨绿豆粉时流出来的豆汁,把它浇在土里是很好的肥料。比如也可以烧草木余下的灰烬用来施肥。小时候祖母家的田地里,我几乎打着滚在田野里长大。喜欢泥土那笨拙踏实的味道。

凡是瓦瓮,如果预备做酿造时的容器,不管大小,都必须先涂过整治过。新出及热脂涂者,大良。若市买者,先宜涂脂,勿便盛水。小时候祖母做酒买新瓮前,她会仔仔细细做这道程序。

傍晚郊野院子的花圃立起白色木栅栏,里头好几株蔷薇,各种花朵与色彩的蔷薇属,还有扶桑、棣棠、月季,其实那一株爬山虎实在生命力旺盛到吞噬其他一切而为王的气势,真想拔了它。转头还是留下来了它。而野生的丝瓜却没有那么幸运,被拔光请走,主人不留情面。当然同时被请走的还有四棵香椿树,分了两户人家送去。

城里的世界与郊野完全是两样,就是那宁静,宁静中听见小虫夜晚的鸣叫,还有飞机的轰隆声,滑过整个屋顶,你确定飞机离得很近。若是仰头望去,空中闪烁的蓝红飞机灯,飞机其实也是远的。城里哪里能听见飞机的轰隆声,夜晚闯到耳蜗的是汽车的疾驰,或者有人在环路上飙车,也有不知趣的人大声讲话,在凌晨一点。

气象专家们都有颗浪漫的心,不信你看,每次台风或者寒流这样的恶劣天气,他们都取一个好听的名字,比如拉尼娜,比如莫兰蒂。

蒲公英原来不适合瓶养,摘回来的蒲公英,很快缩成一团,如何唤她也不应声。

这么薄凉的天,人们风尘仆仆地赶来,那情意沉甸甸的,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那就煮一锅热汤,加了枸杞,我最喜欢这朱红了。朋友们陆续要来,我们在院子里赏雪话桑麻,他们还贴心带来了羊排,我有孜然与木炭,架起来炭烤羊排罢。对了,人们好像都在听老狼《北京的冬天》。

照亮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冰窖,袖子衣领与下摆是档口,一团团的搅在风里的寒气冷不防灌进衣服里,肆虐扫荡了一翻,再跑出来裹挟着一层暖和的热气的风,与没有进衣服里的风撞在一起,发出嘶嘶声,嘶嘶作响。我不由裹紧了大衣,艰难往前。

夜晚的黛忽然一秒变收拾狂人,但凡她经过的地方,片叶不留,书籍铅笔被子都齐整得像是刚从商店取来……

从婴儿肥褪去的黛闪着葡萄紫瞳的眼神望向你,仿佛是一盏航海中的明灯,照亮了整个旅程。

我忘记了整个童年,即便黛不断尝试唤醒我,我也忘记了,那些藏在岁月中的片段,我忽然为它们随风而逝的决绝而难过。如今的生活也是一边度过,一边忘掉。

我唯一能够想起的片段,从前如刀琢刻在记忆里,六岁那年,我和小伙伴在池塘边玩耍,忽然背部往后坠,那一刻仿佛长了翅膀,瞬间的飞行,又瞬间淹没在水中,很快淹没了脑袋。一双巨大的手将我整个人拉出。

不记得是谁救了我。但我深记得那绝望中的一双手,不迟疑发乎心地伸来,从此以后如一团火捂热整个人,整个生活孤寂的旅程。

后来,有很多手伸来,爱慕地友好地递出右手,我也礼貌式得伸出右手,但从来没有一只右手像那只宽厚有力的手把我从即将的沉没中拉出的柔软。再到后来,我几乎忘了那只手。生活中充满了甜蜜的意外和各种各样的过招,有的如蜜,有如砒霜。

黛在她的童年里,她永远也不会记得有这样的一天,她等待一个友谊仅仅开始了二十四小时的朋友,在等待中,她的母亲微笑地看着她,随着她的步调画着眼神的轨迹,她快乐从滑滑梯整个溜下。

而她的母亲,忽然想起了她六岁时遇见的一只不设防的有力量的手,这只手改变了她的整个世界。

月亮是夜晚的伤口

连续一个礼拜没见太阳,阴天也罢,又逢雨天。空气凝滞,遍染阴沉。

最近看一些刑事案件的公众号。人世间的故事啊,就像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雨一颗颗仰卧着往下坠。

月亮是夜晚的伤口。

每颗星星都像血滴。

微凉的风

穿越大半个京城,自西向东骑单车。阿波罗坐在后座。他要求他坐的那辆车由爸爸骑行。时而他们的车骑在前头,他咧嘴向我喊:妈妈,加油哦。时而我超过他们,他拍着爸爸的屁股:快快快,妈妈骑到前面了。微凉的风。经过中国美术馆,有丹青贺岁的部分,也经过北大红楼,门口牌匾上写新文化运动发源地。景山公园,故宫后院,中南海,北海,停留在护国寺小吃午餐。

疲惫感一点点吃掉了我,一杯咖啡又一点点把我吐出来。

有时困住我们的,并不是外在的世界,而恰恰是自己,有一个内在的框。那个框随着家庭、社会、以及所遇见的一切人与事,由童年时期开始形成,嵌入到灵与肉。

凿开那个框架,需要巨大的力气。

有时破碎框架,是被迫的,生活发生巨变,人不得不变。有时是自发的,这需要勇气,并且清醒。

观看老电影《人生》。男主人公的悲剧在于——森林中有两条路,他总在一条路上去怀念另一条路。

看见新闻心脏干细胞只是一场骗局。有多少心脏病患者成为无用的棋子,不得而知。科学与所谓的专家有时恰恰把人们带入困局。科学的方式是由细微处去探索,从下往上。不见得是最好的方式。只是一种方式。

而中国许多思想,是从上而下的,更加开阔。譬如古中医的思维,也是如此。

剧本仍在一点一点推进,就像在墙上找准一个点,抵了一根钉子,锤子一点点锤下去。墙面坚硬,进展缓慢。

翻篇

我试图展现一面——迅速翻篇,这件事落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孩子不在原本的秩序,试图各种挑衅,我也有发怒的理由,但认真给他们说一遍,迅速回到平静的状态。

孩子惊讶妈妈的平静,问原因。他们得到的回答是“说完之后,你们装到心里头,这件事就完了。不让情绪停留太久,越短越好。”

对于情绪,有一次他们问,我告诉他们情绪有很多——怒气、难过、就连快乐也是一种情绪。以至于黛也会说:“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

爸爸有一次给他们讲——不要得意忘形。

哪一天我要跟他们讲——要得意忘形。

爸爸的“不要得意忘形”是告诉他们,人一得意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哪怕得到巨大的荣誉,也快乐一下就快点放下。

而我想告诉他们的“要得意忘形”,是想说——人要得到真正的意,不要去在意是以怎样的形式来得到,有时是鼓励的方式,有时是批评的方式。

某个瞬间,会突然滑过一个念头——把我的积累都交给孩子。

一个瞬间过后,立马打住。

更为重要的,我需要稳定,在一个平稳的波段,让家里的每个人都能够在平稳的波段。

至于积累的一些方法和感想,仍放到自己这里,不到处乱搬。每个人有他自己得道的路径。

经常与孩子们看电影,看电影是认识世界的途径之一。不人为隔绝出一片岛屿让孩子居住,而是真实地感受生活本来的样子。

松弛。在命运里放松。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说的是一个人要经常保持虚空的状态,才能观察到道和名,有和无之玄妙。

生活有时需要——严肃地对某些时刻致敬,然后悄悄与它道别。

记路


黛照着她从外头捡回来的树叶,大笔一挥。

”你瞧,树叶画出框框外了。”

“这很特别啊,我故意画的。”

搬来画笔涂色,气势恢宏,三下几下,一幅题名《爸爸的礼物》出炉。


“妈妈,人和人都是相互的,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有一种情况除外……”

黛以为我会赞同她,惊讶看着我并等我接下去的话。

“不论你对妈妈好不好,妈妈都会对你好。有一种爱就做无条件的爱。”


夜里读诗。

阿波罗也跟着念“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我大赞诗写得好,阿波罗也认为诗有力量。

我马上来一句:你也开始学着写诗吧。

阿波罗:不要——我要学《道德经》,要写毛笔字——我很累的。放过我吧。


上学路上,黛忽然停下来认真地问我:妈妈,你觉得我胖吗?

我:不会啊,你怎么会胖呢。

黛:可是我走路的时候,看见我脸上的肉跳上跳下的。


厨房,油锅烧热。我正着急转身把池边的菜拿来倾倒锅里。直觉以为黛横在池子和油锅之间,挡我的路。我叫了一声”小宝”,发现黛并没有挡路,松了一口气。

黛:妈妈,你刚刚以为我在你身后吧。你叫我小宝,刚开始声音有点大,后来声音变小了,平静了,因为你发现我不在你身后吧。”


他俩在妈妈这里得不到答案,已经会百度一些问题了。

比如:人是怎么出生的?太阳会不会消失了?龙卷风是不是世界末日?唐宋八大家有谁?

有一些问题当然也直接问我,“为什么你是妈妈,我是你的孩子?”“为什么我必须听你的话?”

家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犯错了,都可以对他提出来。

黛批评爸爸边看手机边吃饭,这是不专心。她振振有词:“大人有问题了,也得说,不能因为是大人就不可以说。”爸爸立即放下手机,表示批评得对。


“不畏权威,不迷权威,自己去求证,永远要认理不要认人。”

“给别人帮助时,不要以可怜的态度,而要把别人当成正常人,恭恭敬敬。”


黛发现爸爸的领带,忽然起了兴致,摸索着怎么玩。

最后,她往头上一戴,照着镜子左右端详,感叹到终于有长头发了。


一早惦记着写毛笔字的黛,铺好毡子,倒好墨,平摊草纸,郑重地把字帖立在旁边,最后开始认真地写起来。

她的眼睛先会在字帖上停留一会,然后移到自己的纸上,执笔成字。

“妈妈,要是有一天别人看见张惜之的毛笔字,前头有个王羲之,大家会不会笑死?”

她的问题想得有点早。


他俩玩得多开心啊

共一个有轮子的椅子

滑动着像飞

哪怕嘴角的一粒米饭

被风吹乱的头发

或者一个眼神

都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然后大笑一通

他们发现和制造快乐的魔力

转手即来


临到起床,黛比我先,我讨黛的一个能量吻,黛不答应。

我皱着眉头嘟着嘴带有哭腔:呜呜呜,小宝不爱妈妈了。

黛连忙跑到床头,着急,好像受了委屈要澄清似的:妈妈,你不要说这么有感情嘛,我的心都破了,搞得我现在想跺脚……跺脚……跺脚。

跺脚是唱出来的。我们惊傻了。


每天上学路上会遇见乞讨的老爷爷。孩子们找出口袋里的钱投进空碗里。

阿波罗:妈妈,为什么没人养老爷爷?

我:可能老爷爷没有其他的亲人吧。

阿波罗:我长大了要帮助他们。

黛:一天的饭很快就吃完了,又不能天天给他们饭吃。

我:是啊,这样的帮助是非常有限,所以呢,我们可以成为一个有很大很大能量的人,能帮助他们过上好的生活。

阿波罗迫不及待想知道怎样才可以。

我:成为有大智慧的圣人啊,像老子,孔子,孟子……有智慧,才能知道他人需要什么,才能真正地帮助到他人。


睡前被要求每日一个故事,以《刻舟求剑》作为开篇。

刻舟求剑呢,讲得是一个楚国人,一次渡江,他的剑从船中掉到水里。他急忙在船边上用剑在掉下剑的地方做了记号。船停了,这个楚国人从他刻记号的地方下水寻找剑。剑没有找到。

我问孩子们,为什么剑没有找到。

阿波罗:船已经开走了,但是剑没有走,当然找不到了。

我:是啊,这的确找不到。我们生活中每天也有很多“刻舟求剑”的事在发生。

孩子们说怎么可能。

我:比如一个同学,他数学不会乘法,但他不去背乘法表,反而天天练习加法,不在犯错误的地方下功夫,跑到别的地方去,没有用的。

我继续:再比如有一个人他非常想喜欢吃橘子,他决心自己种一棵橘树,他把一颗橘树种子种在冬天的土里,天天用热水浇灌,可是种子仍然发不出芽来。

我: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黛:没有无为而治。

阿波罗:冬天不是发芽的季节。

我:什么是无为而治?

黛:不干预。

阿波罗抢着答:要尊重事物的发展规律,不人为干预,道德经里是这么说的。

我:那怎么才能尊重事物的发展规律呢?要先观察对不对。记不记得《道德经》里第一章讲的,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经常保持虚空,才能观到天地事物的妙,又要从看见的事物上去观察它的发展规律。

我:如果一个人去做一件事情,事先没有观察,就很容易做错,越努力错的越多。观察是非常重要的。


写作文,别人知道的不写或者尽量少些,寻找一个特别一点的视角入手,找到独特的地方,具体地写,越具体越好。

一个段落,可以加入“色香味触觉”多个层面。

千万不要被框住,让想象自由地飞。


黛:妈妈,你最怕什么人?

忽然被这么一问,我一愣,继而搜刮一下脑袋里装的“谁是可怕的人”。

没等我回话,她自顾说着:你最怕小偷吧,把我们偷走。

我连忙点头。

黛:如果小偷来骗我是妈妈派来接我的,我会问他——我妈妈长什么样?我妈妈生了几个小孩?我家住在哪?如果答不上,那就是小偷。妈妈,放心,我不会跟他走的。


“妈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吧。”

“还是在北京的时候,我看见爷爷大口吃饭,我当时就想流眼泪。”

“为什么啊?”

“因为爷爷老吃剩饭,我觉得好难过,我想流眼泪,还是忍住了。”


我们班的同学相信我摸过水母,并且我告诉他们,我家就养了三只水母,我邀请了同学来家里看,可是他们的家长不同意,大人好麻烦的。”


“妈妈,你结婚的时候,爸爸有没有单膝下跪,请你嫁给他?”

“爸爸亲你了吗?”


“很多病中医一下就治好了,妈妈,我觉得我还是听你的,要学中医。”


“为什么要九个小时?”

“什么九个小时?”

“我数了数,在学校要待九个小时才能见到妈妈。”

“噢,九个小时很快的。”

“不快不快,一点都不快,我就想和妈妈待在一起。当想念的时候,时针是不是就会被吸住?”


阿波罗用积攒的零花钱买了两支笔,一只铅笔是他给自己买的,一块钱,另一只是赔的同学的,十五块。

结账时,他感叹自己的才一块,另一支十五块,太贵。

我趁机教育他:“是吧,没有观照力就会弄坏东西。”

他扭过头来:“不,人要保持好奇心,好奇心比钱更重要。”


阿波罗问:“妈妈,你为什么天天看书不爱玩呢?”

“妈妈觉得自己落后太多,所以在加油。”

“可是上次剧本不是有人要买吗?你都不把握机会。有这样一件事,就是一个人去上厕所,有三个小间,这个人呢来到第一间,特别干净但没有纸巾,他扭头来到第二间,第二间有纸巾,但旁边的桶装满了垃圾纸,这个人决定放弃第二间,他来到第三间,第三间没有纸巾,桶里半篓子垃圾纸,还脏。这时候这个人回去找第一间,发现里面有人了,又去第二间,第二间也有人了,等他不得不上第三间时,第三间也有人了。机会就是这么流失的。妈妈,你要学会把握机会。”


去超市买面包,黛在角落发现一个惊喜——从前吃过的雀巢牌巧克力酱。她拿了一条,扬得高高的,骄傲——妈妈,你看,我找到什么了……我找到小时候的味道了。六岁的孩子称六岁之前的五岁四岁三岁……等等,都统称为“我小的时候”。


“妈妈,我觉得今天过得特别慢。”

“那什么时候快呢”

“那天去森林公园就特别快,好像有一张嘴巴在吃它。”

“妈妈,为什么时间有时候快,有时候慢呢,是不是时间也有翅膀,吃饱了飞的快,饿了就飞的慢啊。”


“妈妈,我觉得你特别好,特别温柔,你对爸爸特别好,爸爸好幸福呢。”

“你以后也找爸爸一样的人,你也会特别好,特别温柔。”

黛镇定地一字一句吐出一句话——“我现在就特别温柔。”


“妈妈,我觉得你特别聪明,我也很聪明。”

“聪明还不如踏实可靠呢。”

“我想起来了,是不要聪明,我们两个要智慧。现在我们的智慧都还没开。”


每天接完她回家,我就在厨房准备晚餐。黛绕着我要不看我怎么做饭,要不就是各种问题。

“妈妈,你每次做的饭都特别好吃,是不是你放了爱到食物里。”

我点头说“对啊。”

“你给自己做饭也放爱进去吗?”

“嗯。”

“原来妈妈也要给自己补充爱的能量。”

有些东西——像是药引子——汩汩而来的是后头的草木在身体里的澎湃。


“妈妈,快把那音乐关掉,快,快,里面有妖怪”

黛一听到某些音乐或者看见某些画,或者到了一些地方,她反应强烈,直接要求逃跑。


昨晚接哥哥放学路上。

“妈妈,你今天去见朋友了吧。”

“啊,我是去见了同学,你怎么知道,你可是一天在学校啊”

“我可是开了天眼的”


爸爸突然给黛布置一个任务——洗碗。

黛跑来求助,“妈妈,你站我这边,好不好,我不洗碗。”

妈妈点头。

黛欢呼,一脸骄傲地对爸爸:“你看,二比一,少数服从多数,我搬救兵我赢了”

爸爸淡定:“也不见得噢,有一句话叫——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黛头一仰:“哼,这句话我没听过,我才不上你的当。”


黛小手头扣了一点雪放进嘴巴,说,天地送的冰淇淋真好吃呀。


黛吃了她认为的天堂美味——包着肉松和里脊肉搅拌番茄酱的手抓饼。

“妈妈,我吃多了,肚子有点撑,我觉得我要减肥了。快给我买一根黄瓜,我全部吃掉。”

“妈妈,剩下的你吃。”

妈妈大吃两口,她眼睛一闪,“等下,我还咬一口。”

爸爸:“咦,你不是要减肥吗?”

黛:“我要肉肉的健康。”


爸爸妈妈坐着吃晚饭。

黛忽然连磕几个头,嘴里念着“阿弥陀佛”。

爸爸:小宝,为啥要给爸爸妈妈磕头啊?

黛一脸认真的表情:“我在求菩萨保佑爸爸妈妈活一万岁啊。”

爸爸眼眶里闪着眼泪。

黛的短诗

“妈妈,我写一首诗,你帮我记。”

“名字叫花和叶”

她看着花瓶里刚买的花开始构思了,然后有了下面的诗。

《花和叶》

作者:黛 (六岁)

花总是掉花瓣

叶子就不一样了

它总绿着

绿着

也不累

花瓣也有好处

把蜜蜂养肥

蜜糖甜呀

交心


夜晚,路途中,看见一颗亮星星。

他在中铺,我和妹妹在下铺。

只听到他的声音——妈妈,当时在罗汉院每天都可以看见好多星星。我想妈妈的时候就会抬头找最亮的那颗。妈妈就是最亮的星星。

妹妹跟着——妈妈,我也是。


“只有一个时候我希望自己长不快”

“啊,你还希望长不快?”

“和妈妈共睡火车时,我腿长,妈妈会不好睡的,妈妈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有一点点没睡好,可是妈妈还是希望你和哥哥快快长噢。”


玩游戏时,妹妹寻求哥哥的帮助。

哥哥三下两下通了关。妹妹一脸崇拜。

“妹妹,通关了,给你。有什么事情是你哥伦布搞不定的,你哥伦布就是天下无敌。”


“我们是布布一家。”

“爸爸是爸布,妈妈是麻布,哥哥是哥伦布,我是巧布。”

妈妈经常被叫成“抹布”。


“妈妈,那个可怜人在天桥上乞讨,我都不能看,心都要碎了。”

黛拉着我的手,扭过头问我:“妈妈,你口袋里装钱了吗?”

我摸了摸口袋,摇摇头。

黛:“下次我把零花钱装点在书包里。”


必经天桥常常会有一些需要帮助的人,比如残疾人,陷入困境的驴友或者只是一些写着需要几块钱吃饭的年轻人。

有一次,我先抽出一张五十,阿波罗抽走,紧接着又抽出一张五块:“等等,这有五块。”

阿波罗:“妈妈,你不是说不要有分别心吗,帮助人的时候,五十块也可以。”


“妈妈,我浑身没有力量。”

“那就躺会去吧。”

躺了一会。

“妈妈,我想吐。”

“快去马桶那吐。”

他终于吐了。

“恭喜你,身体里的神医又开始排病了。”

他又爬到床上,有气无力。

“知道为什么生病吗?你体内的神医在告诉你,别吃学校门口的零食,那些零食都不卫生,神医正通过拉肚子呕吐生病帮你排病呢。”

他似乎正在用心听,我感觉继续。

“你也不想生病,生病很难受,对吧。如果不想生病呢,就要好好对待你体内的神医。”

“吃干净的食物,少生气,多运动,还有就是有定力,有自己的身体节奏,这样才能长养你的神医。”

“如果不好好对待神医,神医以后就不会保护你了。你爱它,它也爱你,就是这样。”

他点了点头,呼呼大睡起来。


“妈妈,今天期中考试,我昨天把语文数学都认真复习了,现在一点压力也没有。”

“很棒。”

“妈妈,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是高考吗?”

“不是。”

“啊,不是高考?”

“高考只能算是比较重要的考试,不是最重要的。”

“那是什么……”阿波罗很想知道答案。

“最重要的考试是你能不能真正的了解自己,觉察自己,战胜自己。这场考试无时不刻在进行哟。”


阿波罗低头凑到我跟前,看见我正写那首《致月光》。

“妈妈,你怎么还在写《春天的吻》,你写多少了,感觉春天都被你吻干了……”


黛:“妈妈,我有一件事。”

“什么事啊?”

“为什么我们家只有奶奶不姓张,她要姓王啊?”

“呃,姓这件事,我们都没有办法决定。”

“妈妈,我觉得只有奶奶一个人不姓张,她很可怜,我们都要对她好。”


我给立姐姐把脉时,一旁的黛问:“你咽干吗?口苦吗?会不会嘿嘿不欲饮食?”


前天感冒躺床上,黛爬到我身上,望着我的眼睛,非常认真地问:“妈妈,你想吐,对吧?”

我的确有想吐的感觉,在她进来之前,已经微微酝酿了一顿时间。

“你怎么知道妈妈想吐。”

“我看得见每个人表情后面的东西。”

我一惊,心想,黛……好像一再在表明她不是简单的黛。

“说说看,妈妈表情后面写着什么。”

“写着想吐,我看见了。”

“我看见妈妈的表情就想起我生病的时候,和我想吐时的表情一样。”

“刚才我趴在妈妈肚子上时,肚子没有声音,但我感觉到了肚子有想吐。”


爸爸忽然问正走路的黛。

“说说看,调胃承气汤有几味药?”

“芒硝,大黄,甘草,三味药。”

上过古中医课的奶奶大惊失色:“啊,我上课了也不知道有几味药。”


我要去见闺蜜,打算在自贡待三四天。

黛双手双脚缠缚着妈妈,不让走。

等爸爸解救妈妈后,黛在地上打滚,气吞山河地哭起来。

我怕难受,赶紧逃走了。


早上在风中光腿站了一个小时,身体忽然难受起来——脚重得像沾满铅粉。爬上床躺着,又浩浩荡荡发起烧来。

阿波罗端热水,给妈妈刮痧——他嫩嫩的手在我的天河与上关穴来来回回。一会儿身体感觉轻松多了。

婆婆加入阵队,用牛角梳刮我的天柱骨,又端来柴胡姜枣茶汤。

这痛苦的感冒忽然变得无比甜蜜。

窗外响了一声口哨,不知是谁吹的。月色笼罩,接近凌晨时分,仿佛你正拖行李箱,从外地出差归来,然后只为一个赞叹的惊喜——比约定时间内更早地归来。

秘密的话

夜里十一点了,黛忽然我说秘密的话。

黛:“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厉害的人不见得说得就是对的。”

我问:“噢...为什么最厉害的人说的也不见得是对的呢?”

黛答:“他怎么知道他自己说得对...就算他保证...他怎么知道一定是对的...就算他干了什么,为这个付出很多...他又怎么确定这是对的呢...研究这么多就知道这是对的?...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把这个世界看得太重要了...”

她突然问我:“嘿,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梦一样...我感觉我现在很小,但是总感觉我现在很大,很大...假如很多年很多年,但只感觉是一分钟...睡觉的时候...”

我:“你经常有这种感觉吗?”

黛:“嗯,我经常这样想,就能把我内心复杂的事情能清理掉一些。”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

黛继续说:“假如作业没交,好紧张,好紧张。想一些这个事情就没那么紧张。就算交了,怎么是好的呢...他怎么知道是好的,为什么不是坏的...谁能说出来这是好的...他说的不一定对,他怎么知道他自己说的对的?” 

我:“我觉得你说的挺对的,很了不起。”

黛:“你看嘛,最开始他们在那里研究,他怎么知道?就算他研究高科技,他就怎么确定的?”

我:“你想想,你跟我说一说。”

一分钟的思考停顿。

黛 :“要是你问那些超级厉害的人,他们只会回答那些'我就觉得他是对的,你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就会问他,'你怎么知道?’'因为我是挺厉害的人。’”

我:“我们通常把这些叫做权威...厉害的人...”

黛:“这个人真是的,厉害又怎么样?他为什么说的是对的?这个世界好多人都是这样,因为那些厉害的人说是对的,那些厉害的人我才得听他的。凭什么要听他的呢?就像那些警察一样,那些小偷为什么犯罪了呢?你怎么知道他是犯罪了呢?你怎么一定知道,你为什么不觉得他是好的?”

我:“你是什么想法?”

她突然提到被偷的包。

黛:“我感觉我说了一下,被偷的包不见也没什么。对,再买一个去。这样说一下爽多了。把空气排出来了,把那些毒的,那些焦虑就是毒素,对吧?...我想问那些人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毒素毒气吃进去,吃这么多药也白费了...什么都说,就像堵在里面的,啊,好多事情心烦,就说一下全部都出去了。我脑子里现在很舒服。我没事情了。”

其间停顿了一分钟,我以为她睡着了。

突然,黛又说起来:“你有没有感觉我们现在有点道德经的那种,为什么要看得那么重要?我告诉你,我同学也会这样说。他们就会说那么厉害的人不听才怪。是的。那么厉害的人为什么是对的?又解释不了,就住在心里了。”

我:“你为什么突然之间想到说那些人那些偷东西的人。”

黛:“我觉得小偷在把自己的生命换一个东西是吧?怎么说来着?你要是报警的话,你为什么要报警?你这样就偷了一件衣服而已,可以自己买,对吧?你要报警的话有可能换走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像钱一样,你要把他的生命送走,然后衣服拿回来。”

我:“是的。我们人究竟在干嘛呢?”

黛:“我说的又把我的毒气放出来了,我感觉说一下好清爽。其实我也说得不见得是对的,谁都不可能说的对,只是这样想想,我这样一说我真的全身就凉快多了。”

我:“你没说出来,会发热吗?”

黛:“会发热。”

我:“伤寒论里面讲的瘀堵,看来瘀堵生热,原来这是真的。”

黛:“跟他们讲一下,不要瘀堵了...他们还在体内里面,搞来搞去...然后他们又要在那说,那些厉害的人不听才怪。”

我:“没有人说的就一定是对的。每个人都会有他的局限。”

黛:“终于说出来了,舒服,这就叫瘀堵吗?”

我:“嗯。”

黛:“奶奶有瘀堵吗?”

我:“你觉得呢?”

黛:“应该有。”

我:“为啥?”

黛:“我感觉爷爷更有。”

我:“为什么?”

黛:“我也不知道,但我有感觉。”

我:“你觉得爷爷什么地方有瘀堵?”

黛:“我不知道。你说有没有?”

我:“有。他的肚子大大的,有食瘀。”

黛:“啊,真的有。我现在把它讲出来,我现在是不是没有瘀堵了?”

我:“没有了。你看有时候治病,就像现在这样,一通话的功夫就把病给治了。”

黛:“那我们把他们顺着这条道来,好吧?顺着这条道,家人就健康了。爸爸肯定没有瘀堵。”

我:“为啥?”

黛:“我觉得没有。我感觉他是向着我们这条道追过来的。”

我忍不住笑起来。

黛:“我告诉你这条是直路,我们向着前面走,他们是那种弯路,有些人走在这种弯上...好多人,一大堆人跑在这个弯上...这个弯上。我想拨打110的,然后把他们,把他们的频道换过来。”

我:“因为他们都迷路了。”

黛:“对,他们找不到老家了。明天把他们叫过来,就顺着这条路了,把他们从迷道叫到直道上来...最好把所有人都叫过来。”

我:“为啥?”

黛:“这样比较好。”

我:“我也觉得。”

这时,黛的声音充满的欢乐,好像她找到了一个宝藏,她说:“让我们种一颗小小的种子,我们祈祷一下,2020年希望所有的人都不要迷茫,都走到这条直道上来。”

我:“好,我们闭上眼睛祈祷。”

                         这次对话发生在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夜里

由录音转成文字

破译的寓言

有一种力量长出来,像是长出许多根须,它们向四周自由舞动,捕捉,放下,捕捉,放下,如同一场嬉戏。

重新活过来,是在二零一九春天初到的信号。我看见了那些力量,以及被擦亮的眼睛和心。

我看见我有时是一棵小草,有时是一个乞讨的老人,有时是一个孤独的旅人……我有千万种化身。

还有光,它开始盘踞我的心。

像一则无法破译的寓言。



平静的归覆

得到一些好消息的碎片,观察到心已激荡。是否因为对它抵达执着太久?所黏附紧握的信念支撑一路,这本身成为一个执着。搁两个小时后,心逐渐趋于平静。又与旧友重逢。探讨一些现实问题。焦虑出现,即刻感觉心脏有加速。整个人被控制。总想走动。两个小时后,心趋于平静。平静的归覆,愿望间隔时间变短。甚至在激荡出现时,放下激荡,在焦虑出现,即刻能把焦虑放下。

走过柬埔寨,看见住在狭小逼仄寓所的贫苦人群。人究竟要需索多少,才能明白生存所需并非太多。不需要叠加很多东西,也不一定非要达到什么标准。这件事变成放大镜,也是聚光灯,集中探照一个问题——所慕求的事有所成,构成中有多少是为世俗的一个幻影,有多少是丰沛世间的旅途,得以不虚此行。

清理整顿过去,理清内心脉络,许多问题仍然没有想清,就如长久淤泥滞留。未来仍有许多问题,问题重重,需要看见以及解决。

“可以在一起学习的人,不一定可以在一起获得真理;可以在一起获得真理的人,不一定可以在一起建功立业;可以在一起建功立业的人,不一定可以一起通达权变。君子对于天下的事,不刻板也不固执,只是按着道义去做。”

青丸发生几年的情感纠葛,这都不是难事。难的是把自己刻进她的灵魂,甚至,修改了她的思维和行为,使她成为你的作品,带有你的气味和印记。这是真难。有些关系隶属于情境,一旦过去,不再被环绕它的谈论激活,抽掉语言的组织液,它很快象干燥的头皮屑一样脱落。一段感情脱水之后,它是不朽的干花,还是掸一掸就掉的头皮屑,慢慢就会知道。而谁能掂量这轻重?当然是时间。惟有时间了解爱,并且,也惟有时间才能证明不爱。

你问她是做什么的。她专门收集人心的,所有一见她就立刻爱上的那些心,足以摆放一广场。密密麻麻的心。

描一笔,描几笔,一笔覆盖另一笔,层层堆叠、推呈、勾勒出小说的模样。有一只手在塑造它,而并非那个扶在桌上写小说的人。是人物自行涌动,写尽他们自己的生命。那只手,有力地撑住——将下坠的整个身体。小说《青丸》带来的意义。

集中创作时,把所有的力气重重往一个地方打,太用力刺激神经而容易失眠。一个人如果对睡眠失去控制,那整个人都失了控,包括情绪和意识,身体和思想。像垃圾时间,什么也做不了,却还要把过场表演完。又像有黑哨,他决定你,而不是你自己。有人说这种失控像醉酒,我觉得不像,失眠是恍惚的部分特别恍惚,清醒的部分异常清醒。此刻楼上那边传来轰隆的呼噜声,异常得响,穿墙走壁来看你。

有一段时期,反复质问自己是否有力量与灵性,去走这条写作之路。一度非常怀疑,甚至决意放弃。

很多人都认为文学创作是一种即兴的灵感。但要写一辈子,是深思熟虑不厌其烦的推敲。

有人走近,他说你命定的事以及性情,甚至说你身体住着男性部分。那是野心,不甘庸常。并以此浩荡行进,至此一往无前,任何事物休想阻止。事情并未以呈现顺利态势。

做一梦,满山遍野都是白花,蜂箱在太阳底下,慢悠悠等待归来的蜜蜂。

宇宙间有特殊的音、波长和频率,能治愈宇宙,作曲家需要去寻找它们,并把它们变成曲子。

有很多次,我也许要成为另外的人。上天都没有给我机会。只能够成为我自己。一度非常懊恼。若有魔法,可以让你成为你想成为的样子,要不要?我想说,我不要了。我就要这样一个自己,忠实于自我的自己。曾经唾弃自己的那部分,恰恰成为此刻最珍视的部分。

站在时光的这头,回忆从前的人生,那些年里独自飞过所有事物,像风不可琢磨。而所有事物密谋对我保持沉默。一半也许由于羞涩,一半像是不可捉摸的希望。

很多很多年前,来过这座城市。那时城市很大,我很渺小。多年以后,又来到这里,城市在我心里,它变得渺小。

呈现的一面并非全部,更需要看到背后的东西。它们在一起,才构成整体。走在路上,谈起逝去的亲人,感觉到一个人的生死是一对阴阳。

一个因缘,唤醒你的一小部分,紧接着经由这个因缘又唤醒另一个小部分,一个个的因缘,逐渐地唤醒…… 生生不息。

很多人旅行。但鲜少有人,真正看到景色。

黛打开墨汁,拿出画笔,问画上她划拉的一切是否为国画。墨汁浸染她胸前的棉布。她盘在木桌,低头写字,歪歪斜斜写下一行字——我爱你直到永永遠遠,爸爸,親愛的小宝。这行字她花费半小时。

傍晚时分,一束阳光打在红色墙壁,如同红墙戴上了一串金色项链。


伟大的春天

今年将是创作的一年,各种故事在浮现,各种悲欢离合……各种细微的隐秘在浮出。

京城这几日的太阳有点儿奇怪,好像不是过去的太阳,白花花的,撒在地上,是一片刺眼的荒芜。

是哪一朵最先听到了哨声,开出京城第一朵春花——迎春。迎春,春天的使者。

我住这里很久了,所以不用走近,我分得清哪一棵是桃,是樱,是丁香,山楂,还是银杏树,其实冬天它们落尽了叶,要细细地看才分得清。我一棵棵走过它们,也停下来看它们的芽孢,一颗颗镶在树干上的泪痣,可是等过一段时间芽孢发出奇异的力量,有了枝,有了叶,枝上耽着花,丛丛簇簇闹新春。它们还是芽孢,静止的不说话不表态,是的,也不张扬。

若细细观察,其实植物与人一样也有夜睡与晨醒,日日都是一个轮回。

不灭的一团心火——世事艰难,小小心心捂紧手,不让外头的风吹灭。人之寄居于人世,到最后萃取的仍是情意——雪中送炭,相比锦上添花,是赤诚,是仁厚,是懂得换位。钱财名利都是勘验。

“用因果的角度,能理解社会上的种种现象,大到现在的人间大灾难,小到自己的命运,经历的一切苦难,喜怒哀乐,一生中所有的遭遇,都是投胎之前已经安排好的,是你签字画押认账的灵魂契约,自愿接受了植入物,投胎到三维地球,参加游戏,体验生活,意识得到成长。所以,不要抱怨,痛苦也好,幸福也罢,都是灵魂需要学习,体验,成长的课题。这一生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都是在人生剧本中安排好的角色,也是与你有因果业力关系的人。”

看世间事和学中医很像,你以为一个事就是一个事,就像中医讲“辩证”,以为一个证就是一个证,孤立地看问题,看世界,看证都是“管中窥豹”。世间事尤其是世间大事,以及身体出现的“证”,尤其是重要的“证”,都是一种显,也是一个昭示,目的是可以借由这个去探寻真正的问题。如何探寻?用生来就有的“直觉”与“良知”。有了这个,再看问题,你以为的“善恶”“对错”可能就发生巨大的转变。

你问过自己,眼睛所看到的真的就是事实吗?耳朵所听到的就是真实吗?眼睛与耳朵是抵达真实的途径,但取决眼睛和耳朵所看见的广度与深度。眼看四方耳听八方也许才可以真正抵达事实,前提是一颗客观而平等的心。应该相信并等待隐藏在肉身里的某种神性,它会带领你抵达一些无法预知的地方。

颠沛于世,安定于世。有时颠沛是相,安定是实。有时安定是相,实则颠沛。生死是一对阴阳,颠沛与安定也是一对阴阳。看见的与那看不见的,都是一对阴阳。如何化入小说,是最近勤于思考的事情。

世界一也,但又分门别类,千差万别。若只知一,不知别,不得全也。若只知别,不懂实则一也,也落于小或者局部,不得全也。能知世界一也,亦能感触千差万别,且明且了。

把小说与剧本中的每个人物都必须立体,活生生,即使每个人都有深渊,但这深渊也是接地气的。 

尺八,讲究的是“守住自己”,以心传心,鸣者自鸣。而西域舞蹈,是将自己丢出去,不要包袱。岩石瓦砾缝隙中抹开一丛绿,那种生命力是最好的师者。

你知道什么是晴朗吗?晴朗就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不是黑色的,而是浅蓝色。

《心声》

这个世界兵荒马乱的

一不小心

就会被抓了去

别和慌乱发生什么关系

你斗不过它的

自己去找个小岛吧

岛上有光有风

种一树梨花

春天播种

秋天收获

自己喂养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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