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庙
万村有个祖师庙,从村西口出来,往西北方向走一二里地,就到了。
这庙始建于何时,我说不上来,但庙里有通石碑倒是明白无误地告诉后人,这庙的最后一次重修是在乾隆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749年。
到了二百多年后的1970年,我去万村当插队知青时,祖师庙已经破败,满眼都是颓墙残瓦、凄凄荒草,既不见了塑像、牌位,更不见香客、香火。
按说,在那个所有庙宇都被归入封建糟粕的极左年代,祖师庙没被拆除推倒,已属侥幸。我觉得这应该归功于它那时“为人民服务”的“新使命”——充当了村里的油坊和粉坊。那股子混和着油渣饼的香味和玉米小粉的酸味,打老远就往人鼻子里钻。
按理说,这庙跟我一点关系都挨不上,当年的我也根本不懂从文化的角度去审视它、考证它、珍惜它,但它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原因有二:
头一条,跟拉撒有关——庙外西南角的厕所,曾是我们女知青最最“高大上”的洗手间。
那年头,在地里干活的人要想“方便方便”,都是就地解决。男人们身一背、脸一扭就行。女人们麻烦点儿,好歹总得找个坡后头、沟底下之类的背人地方。
可知青不行,特别是女知青,从小养成的臭毛病,没有厕所就没法“方便”。在村里还好说,去村外干活可就犯了难。活儿干到半前晌或半后晌时,队长一声“歇歇吧”,我们就开始满世界找厕所。
祖师庙周围,就是万村的“四十亩”地。所以只要是在那一带干活,庙外的厕所就成了知青们“方便”时的首选。
那时都是旱厕,向下圈一个两米多深的大坑,坑沿上搭两根条石,再用石头垒个围墙就算齐活。
初到农村,不说别的,光是上厕所就是个大考验。简陋倒也罢了,不分男女倒也罢了,最要命的,是那道石头围墙只有齐腰高,顶排场的也不过齐胸高,而且透空漏缝的。你这儿刚办完“事儿”站起身,还在那系裤带整衣服呢,别人离老远就跟你打招呼了——“吃罢饭了木那?”——天哪,羞死个人!
其实,祖师庙外的那个厕所也是这样的,但好歹它地处村外,没那么多眼睛,好歹它还是个有茅坑有围墙的厕所,所以每到干活歇晌时,哪怕已经累到不行,哪怕还得多走一二里地,知青们也会到这儿来“方便”。
第二条,跟吃喝有关——这辈子最香的羊汤,就是在这庙里喝的。
那是1970年初冬。收罢了秋,本该歇冬了,谁知公社又下了死命令,各村必须挑灯夜战深翻土地,“过一个革命化的冬闲”。
“翻你娘个脚!”、“胡圪捣!倒把生土翻上来哩。”人们背地里小声咒骂着、抱怨着,却不敢公开唱反调,只好在消极怠工上做文章。深翻土地好多天了,拖累得男女老少人困马乏,进度却太差。为了鼓劲,大队革委会狠了心,决定杀一只羊煮一大锅羊汤犒劳全村300多口人。“羊汤盛宴”就安排在祖师庙大院。
那时人们整天空着半个肚子,粮食尚且不够,果蔬零食压根没概念,至于荤腥更是一年也难闻着一回,所以消息一出,瞬间“燃爆”。其实那年月,“特大喜讯”超级多,可是绝对没有哪一个能超过这一次的“爆炸当量”。
那天晚上,人们照例下地,照例磨洋工,但那些拴在锄把上带到地里的碗、盆、饭盒,却证明了这个夜晚的不同寻常。人们一边兴奋地议论着即将到嘴的美味,一边又不时仄棱起耳朵细听,生怕误了开吃的钟声。
好容易等到月亮偏了西,钟声终于从村头传来,人们扛起锄头抄起碗,撒腿就朝庙里跑。
庙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大锅早被围得水泄不通,村里的小孩们、后生们、闺女们、汉们、秀们、老汉们、老婆们……甭管走动走不动、会走不会走的,一个不少全部到齐。
天爷呀,那是怎样的美味!当滚烫的羊汤穿过齿颊、冲进咽喉直达胃底时,我不由得打了个颤,周身的血脉一下子就汹涌起来,幸福得想哭!
麻木已久的味蕾瞬间苏醒。我像个十足的吃货,一口等不及一口地吞咽着,全然不顾女孩儿家的什么矜持,全然不顾烫得发麻的喉舌……
快半个世纪过去了,祖师庙里的这碗羊汤,仍然是我这辈子享用过的美味之最!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