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花点子哈吧儿”

——老太闲聊《红楼梦》之十四

 

一听就明白，这是狗狗的名字。“哈吧儿”是指种类，“西洋”是指进口，“花点子”是指狗狗身上的花斑。我不懂狗经，专门查了查百度。百度上说，这种狗的学名叫巴哥犬，原产地是中国，身上也没有花斑。哈哈，三条倒有两条对不上嘛。

不过，无所谓啦，因为今天咱们要聊的这个“西洋花点子哈吧儿”，本来也不是说狗，是说人的。没错，说人的。这个人是谁呢？是袭人。

哈哈哈，咱可先把话说到头喽啊，我可不是成心骂袭人，这“西洋花点子哈吧儿”呀，是怡红院的丫鬟们背地里给她起的外号。“西洋”，不过是个“噱头”；“花点子”，是因为她本来就姓花；至于“哈吧儿”，那是因为这种狗一向以讨好主子而闻名。

其实，要论起宝玉身边的丫鬟们，袭人绝对是最最称职、最最优秀的一个。她温柔、周到、妥帖，对待工作尽心尽力。“当初服侍贾母时，她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她又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

比如每天服侍宝玉入睡时，她会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到褥子底下。这样不会因为戴着睡觉而硌得慌，第二天再戴时，也不会冰着脖子了。

比如宝玉要上学去了，袭人早早就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更是细细地嘱咐宝玉，“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奋志要强，那功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嘱咐完了，又一样一样地交代：“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看。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

再比如夏天天热，怕宝玉睡觉贪凉不好好盖被子，就精心给他做了白绫红里儿、绣了鸳鸯戏莲图案的兜肚，哄他戴上，“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宝玉午睡，她就坐在一旁，用蝇帚子给他赶虫子。“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夹的。”

……

凡此种种，真是周到、体贴到了极致，就是宝玉的亲妈王夫人，也没做到呀！

工作做得如此出色，以至宝玉对她非常非常的依赖，离了她就不自在。袭人却喜欢给自己贴一个标签：“笨笨的”。比如第七十七回，跟宝玉说起晴雯被撵时，袭人就说：“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第七十四回，王夫人也说过：“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

那么，袭人果然是“笨笨的”吗？才不是呢！她只是懂得藏巧露拙、善隐锋芒，做出一副“笨笨的”样子来罢了。

第十九回，宝玉偷跑到她家去看她，她立刻看出这件事里并存着机会和风险。论机会，能在家人面前大大露一回脸，秀一秀自己不可或缺的重要性；论风险，宝玉偷来她家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传出去，她和家人都担不起责任。面对机会与风险，她是怎么做的呢？首先，通过细心服侍，通过与宝玉亲亲密密的悄悄话，通过从宝玉脖子上摘下通灵玉来让家里人见识见识，她成功展示了自己如何的被主子看重，如何的见多识广，如何的在主子跟前儿有面子。其次，她又通过命哥哥弃马雇轿，人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宝玉；通过贿赂茗烟，不让他说出去，成功化解了走漏风声的风险。

您说，这样的能力，能说是笨笨的？

还是在第十九回，袭人从家里回到贾府后，主婢二人有一段对话，一个是紧着讨好，忙着给对方剥栗子，说话必是“笑道”，张嘴就是“咱们家”；另一个是死活不给好脸儿，说话必是“冷笑”，张嘴就是“你们家”；一个是千方百计不让对方走，一个是说好说歹“去定了。”这是谁跟谁呀？告诉您吧：“紧着讨好”的是宝玉，“不给好脸儿”的是袭人。您可听清楚了哦，别理解反了。

这是怎么回事？主婢之间为什么“倒过个儿”来了呢？除了宝玉平时就很少在袭人面前端架子外，更主要的原因是，这次宝玉的“上门私访”增加了袭人的勇气和信心。从宝玉的言行中，她看到了自己的重要性，看到了上位“姨娘”的可能性。所以她要趁热打铁，好好的劝谏宝玉一番。因此故意说自己要赎身出府，一是摸摸对方的底儿，二是压服了他再提条件：“我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果然，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

您瞧，这样的智慧，能说是笨笨的？

第三十四回，王夫人恍惚听说宝玉的挨打跟贾环告状有关，就问袭人听说了没有。还特意强调：“你要听见，你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

那么，这件事袭人听说了没有呢？还真听说了！而且是亲耳听焙茗说的，说是“三爷贾环跟老爷告的状，说金钏儿投井自尽是因为宝玉强奸不遂。”焙茗是从跟老爷的人那里听来的，可见消息可靠。

贾环告状时，那肯定是添油加醋了。真实情况是，因为跟宝玉调笑，王夫人照金钏儿脸上打了个嘴巴子，不顾哀求，硬是撵了出去。被逼到绝路上的金钏儿因此投井自尽。

金钏儿之死，王夫人脱不了干系，这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所以，她始终试图掩盖真相，就连对前来安慰的宝钗，她都没说实话。

这些，袭人当然都知道，但她这会子却跟没事儿人似的，轻轻回了一句：“我倒没听见这话。”

——这就叫“一推六二五”，推它个干干净净。因为她心里明白，这事儿，牵扯到王夫人慈悲形象的崩塌，牵扯到王夫人与赵姨娘的妻妾之争，牵扯到老爷太太的家庭矛盾，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害关系……她才不会趟这个浑水呢！

您想，这样的心机，能说是笨笨的？

“西洋花点子哈吧儿”这个外号，是宝玉挨打之后，才被众丫鬟叫出来的。那么，袭人究竟做了什么，竟惹得大伙这么对待她呢？

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王夫人想了解宝玉的伤情，就使个婆子来说：“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这话说得很清楚，只说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并没有指名道姓叫袭人。袭人却想了一想就跟着婆子来了，反弄得王夫人很意外：“你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了他来了，谁伏侍他呢？”

在王夫人跟前，袭人先是汇报了自己怎样悉心服侍的：敷的什么药，喝的什么汤，敢给他吃什么，不敢给他吃什么……又表白了自己经常劝宝二爷学好：“哪一日，哪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看看时机成熟了，她终于把最想要说的话说出来了：“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

咦呀呀呀呀呀！这话说得，咋这么有水平涅！明明点的是林妹妹，却故意使个障眼法把宝姐姐也拉上。明明最清楚宝黛之间冰清玉洁，却故意含糊其辞，说什么：“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早就跟宝玉偷吃了禁果的人，却装成一个为了主子的名声“日夜悬心”的忠婢。

王夫人一听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她何尝不明白袭人的这个“日夜一处起坐”指的是谁？何尝不想一把扯断宝黛之间的丝丝缕缕，扫清“金玉良缘”的障碍？何尝不担心“好好的爷们，被教坏了”……

袭人一番话，字字句句都说到她的心坎儿上了：“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名声体面……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作为母亲，王夫人始终在为儿子物色称心如意的姨娘，也始终在为自己物色埋伏在怡红院的“眼线”。现在她突然发现，这个姨娘、这个“眼线”——有了！

袭人自此得到了王夫人的器重。第三十五回，王夫人打发人送来两碗菜，指名道姓是给袭人的。这是待遇，是脸面，更是公告。王夫人这么做，就是要让贾府上下都知道，如今的袭人，不再仅仅是一个丫鬟了。紧接着到第三十六回时，她就向凤姐宣布了一项新政策：“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这个决定不得了，可不光是涨工资这么简单哦，真正的含义是：内定袭人为宝玉的准姨娘，就差开脸请客过明路了。

这件事，府里上上下下很快就都知道了。至于人们各自揣着什么样的心思？嘿嘿，反正肯定不会一致的啦。但是，“西洋花点子哈吧儿”这个外号，就此在背地里叫开了。

第三十七回里，秋纹得了王夫人赏的两件衣裳，忍不住在众丫鬟们跟前显摆。晴雯笑她：“呸，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奴性十足的秋纹倒是满不在乎：“哪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这话刚出口，众人都笑了：“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吧儿了。”如果说之前还不过是背地里骂一骂，那么这一次可就是公开了。

袭人明白，却没辙，只好苦笑着“拾骂”：“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这个小片段有意思，说明袭人的同事关系出现了危机。也难怪，你把领导巴结好了吧，同事未免不服；你若只顾跟同事搞好关系吧，领导又未免不满意。这就叫“有得必有失”，“甘蔗哪有两头甜”呢？

给宝玉当“姨娘”，是袭人的终极目标。从跟宝玉偷试云雨情的那天起，她就始终在为这个目标奋斗着。可惜，缘份这种事儿，还真是不由人。袭人最终没能从一而终嫁给宝玉，而是阴差阳错地成了优伶蒋玉菡的妻室。这可真是：

“枉自温柔和顺，

  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

  谁知公子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