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烟瘾

张学勤

我的外婆已逝世多年，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外婆的身影非但没有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外婆叫张林英（1899-1983），浙江余姚人。自我懂事起，外婆就一直居住在我家，买菜洗菜，煮饭炒菜，缝补浆洗，家中所有家务杂事几乎全由外婆一人承担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堪称激情岁月，大炼钢铁、大跃进，在单位上班的父母根本无暇关心家庭。我们兄弟姐妹4人全都是在外婆的拉扯下长大。

外婆是我们最亲的亲人。小时候，我们常常依偎在她的身旁，抚摸着她那满是老茧的双手，由此也会留意到她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之间的皮肤是焦黄色，那是多年吸烟薰灼而成的！外婆的烟瘾很大，一天要抽一包多香烟。

在那个年代，妇女抽烟属不良习气，背地里常常要被人议论。我也因此会想到：勤劳又慈祥的外婆怎么也会染上这样一个习气呢？当然，我也不敢当面问外婆。

我的父亲是山东籍的南下干部，到杭州后，曾任杭州市水产公司经理。战争年代脑部留下的刀伤有后遗症。后来，他又患上了糖尿病。那时，国内根本就没有胰岛素、拜糖苹等药。控制血糖只有靠节食，父亲饿得皮包骨，年纪不大，就柱起了拐杖。母亲看不下去，就对他说：“想吃还是吃一点吧。”

1964年夏天，父亲以一根长绳在单位办公室内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那个年代，共产党员自杀的事是非常少的。有关部门开始专案追究，最后，查看到我父亲的日记后，得出了结论：“难忍疾病折磨而自杀”。随后，上面传来了精神：“一个共产党员连疾病都不能战胜，还算是什么党员。”并推出了三不措施：不开追悼会，不发悼词，不发抚恤金（还好，我父亲死后，党籍没有被开除）。

父亲走后，母亲陷入极度的悲痛，整天以泪洗面，精神近乎奔溃。外婆在一旁多次劝说：“你要振作起来，4个未成年的子女全靠你了！”但是，劝说毫无效果，母亲始终沉浸在悲愤之中。一天，外婆说：“阿三娘（笔者的小名叫阿三），你实在想不开，就抽支烟解解闷吧。”从此，母亲也开始抽烟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悲愤渐渐地散去，母亲的烟却越抽越猛了。这样，我们家就有了两个抽香烟的女人。

父亲走了，他每月120多元的工资也就此消失了。我们4个兄弟姐妹，还有外婆，以后都得靠母亲40多元的月工资过活，平均每人每月的生活费仅7元多钱，生活的拮据也就可想而知。后来，有关部门终于同意再给我父亲发一个月工资。注意到我家的实情，还作出决定：这笔钱不能一次领完，而是每月只准领5元钱，其余的钱存入银行。这笔钱陆续领完后，我家也就不再有另外的收入。

没有工作的外婆，则开始担当起家庭的顶梁柱，她卖掉了自己从家乡带来的大柜、小柜等家具，卖掉了她身上的值钱衣服，卖掉了她极其有限的几粒首饰……为的是填饱我们几个小孩的肚皮。

到后来，家中值钱的东西几乎都卖完了。一天，外婆拉着我的手又出门了，她将一小团漆包铜线卖给了吴山路旁的废品店，得了二三毛钱；又将一个金笔头，卖进羊坝头的工商银行（原来的兴业银行旧址），只卖了5角钱。看着外婆的银发，想着她老人家这么大年纪还在为家庭的生机奔忙，我心中真是难受啊！

艰难的岁月，外婆想到了戒烟，但是没有成功，只是尽可能少抽，并且挑最便宜的香烟抽。那时，杭州卷烟厂曾出产一种经济牌香烟，8分钱一包。她抽的就是这种“经济烟”。

生活催促着我们及早走上工作岗位。外婆泪眼目送我们奔赴农村，奔赴边疆。当然，远在他乡的我们也惦念着外婆，回杭探亲总要给外婆买些礼物。在我的记忆里，当初，我给外婆买的礼物往往是一条八角钱的经济牌香烟。

返城后，我们开始忙于建立自己的小家庭时，外婆真的已经老了。我们则还天真地认为外婆会永远伴随在我们的身边。

1983年5月1日晚上，外婆仙逝，享年85岁。我们兄弟姐妹一时还难以接受这一事实，陷入到最悲伤的时刻。

我们的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们的外婆啊，真是苦了一世！”随后，她开始吐露往事——

我7岁那年（1928），我的爸爸，也就是你们的外公因病去世了。留下三个孩子，我最大，也只有7岁；下面是两个更年幼的弟弟。你们的外公叫史增福（号久金），是汉口大有丰米厂经理。那时，你们的外公、外婆都住在汉口。外公死后，外婆便拖着三个小孩，以及外公的灵柩一起回到余姚老家。

但是，婆家不但不让你们的外婆和三个小孩进门，还大骂外婆克夫。你们的外婆本来想在婆家安顿下来，养育我们这三个史姓的小孩。遭到婆家的拒绝和责骂，她真是悲上加悲，伤心欲绝。也就在这个阶段，你们的外婆在旁人的劝导声中开始抽上了香烟，这一抽就是几十年。

那时，你们的外婆还不到30岁，但她没有再嫁，而是独自挑起了抚养三个小孩的担子。她在当地一个叫“乌家道地”的地方租下一间房，凭借自己会做裁缝的的一双手艰难地养活着我们。

但是，磨难并没有结束。日本人打到浙江，我最小的弟弟在日本飞机轰炸中受到惊吓而死。你们的外婆在痛失丈夫之后，又遭受了痛失儿子的巨大打击。

除了痛哭之外，你们的外婆便是更多地吸烟……

听到这里，我的眼睛早已充满了泪水，我轻轻地抚摸着外婆那双劳作了一辈子如今终于停歇下来的双手，泪眼停留在她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之间——那被香烟熏灼成焦黄色的皮肤。

 后排：左一，我的大姐；左二，我的父亲；左三，我的舅舅；左四，我的母亲。

前排：父亲手扶小车内的小孩是我；舅舅身前小车内的小孩是我的二姐；坐在椅子上的是我敬            爱的外婆，她手中怀抱着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