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三辆越野车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车大灯格外耀眼。
仰在后排的东方华睁开眼睛，问：“几点了？”
司机小关瞟了眼车载时钟回道：“十点一刻。”
“让他们换你一会儿吧，已经开了一下午了。”
“没事，我喝了两罐红牛，很精神。”
“嗯，注意安全。”
“放心吧华总，您接着睡吧。”小关透过后视镜望着东方华说。
东方华慢慢闭上眼睛，伸手摸向左腿膝盖下面空空的地方。
丰蜀生光着脊梁系着黑色皮围裙，左手握住铁钳夹着烧红的铁条按在锻台上，右手挥舞小锤与徒弟砸下的大锤有节奏地交替捶打着，火星四溅，热气升腾，不大的铁匠铺里如同蒸锅般炙烤着每个人，包括门口偷偷探进来的两个满头大汗的脑袋。
丰雷俯下身子示意后面的东方华照做，东方华怀里抱着一个足球，浑身上下沾满泥土，两人抱着膝盖挪蹭向前，贴着淬火池边来到铁匠铺的里门前，耳后的捶击声依旧，丰雷和东方华轻轻起身刚要跨步出门，身后传来丰蜀生的声音。
“站住。”
丰雷嘴角一咧，东方华满脸丧气，两个人回过头望向丰蜀生。
丰蜀生停止捶打，夹起铁条塞进炉膛中，徒弟拉起风箱，呼呼作响。
“干嘛去了，你们俩？”
丰雷挠挠后脑勺，十八岁的他嘴巴上已冒出青青的胡茬，憨憨地回着：“爷爷，我们去踢球了。”
丰蜀生端起茶缸子仰脖喝了一口，说：“我说的不是刚才，昨天干嘛去了？”
丰雷一听扭头望了眼东方华，东方华轻叹了口气低下头把足球放在身后，别看丰蜀生已年过花甲，不但耳聪目明，家里大事小情他都会过问，特别是两个孩子的学业，昨天是发放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日子，丰雷和东方华撒了个谎，偷偷跑去镇上高中取回了盼望已久的川西警察学院录取通知书。
之所以撒谎，因为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学习成绩向来优异的丰雷却只填报了川西警察学院唯一一所大学，全家人苦苦相劝也没有用，丰蜀生知道丰雷是受半年前父亲在一次扑灭山林大火行动中英勇牺牲的影响，立志将来也要做一名警察，可丰蜀生更希望孙子能走出这片大山，去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去闯荡，但以丰雷的性格，一旦决定的事，谁也无法阻止，因为这爷孙俩还闹起了小矛盾，没想到从小就借住在丰家的东方华跟丰雷报了同样的志愿，东方华死了心，这辈子丰雷去哪他就跟到哪。
丰蜀生批评了几句后让两个孩子快去洗洗，正值仲夏，酷爱踢球的两个人顶着日头在简陋的土球场狂奔了一上午，尤其是东方华感觉身上有使不完的劲，一双大长腿加之华丽的球技被同学们誉为川西里瓦尔多，而东方华崇拜的却是只比他大三岁的贝克汉姆，丰雷的偶像是罗纳尔多。
两个人头发还湿漉漉的就匆匆坐在家里刚买的一台二十寸彩色电视机前，这是儿女们孝敬丰蜀生的，却成了丰雷和东方华离不开的最爱，东方华从同学那借来一张光盘，放进VCD机中。
与其他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喜欢看香港动作电影或岛国动作爱情片不同，丰雷和东方华痴迷于足球比赛，尤其是英超、西甲和意甲，当时只有广东电视台转播英超赛事，因此有人将比赛录像刻在光盘上出售，其他地方的球迷也能第一时间目睹偶像明星的风采。
电视上播放的是一场本赛季的英超联赛，对阵双方是曼联和温布尔登，一头飘逸金发的贝克汉姆，从中场附近一记六十米开外的超远距离吊射越过门将破网，技惊四座，赛场里传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也令丰雷和东方华为之疯狂，两个人原地跳起，东方华的头撞在吊灯上，这时见丰蜀生捧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进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地震了呢。”丰蜀生放下盘子说。
“爷爷你看，这球进得太漂亮了，这人叫贝克汉姆，华子的偶像。”丰雷拉起丰蜀生指着电视屏幕说。
“一场球赛这么多观众，比全镇人还多，都跟疯了似的，大热天的，欸吃西瓜吧，边吃边看。”丰蜀生转回身拿起两块递给二人。
丰雷瞧出不对劲朝东方华挤了下眼睛，东方华拿起遥控器按下暂停键。
“爷爷，你也吃吧。”丰雷说。
“你们吃吧，外面的活还没干完呢，看完球赛爷爷有话跟你们说。”丰蜀生说完转身出去。
丰雷和东方华四目相对，没心情接着看了，刚才在外面爷爷一改往日的态度只是简单唠叨几句，就感觉出了异样，两个人吃了几块西瓜，关掉电视来到外面帮丰蜀生干完活，祖孙三人回到房间。
丰蜀生先是看了看两个人的录取通知书，同样的大学，同样的专业，然后从兜里掏出两个纸包放在俩人面前。
“这是什么？”丰雷问。
“打开看看。”
丰雷和东方华拿起来打开，里面是一沓百元钞票，有几千块，二人同时望向丰蜀生。
“这是你们俩的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刚我看了通知书，应该够花了。”
丰雷拿起纸包：“用不了这么多，我和华子商量好了，到了学校我们可以申请勤工俭学，自己赚生活费。”
“刚到学校就打工会影响学业的，拿着吧，爷爷有钱。”
东方华把纸包放回到丰蜀生手里：“爷爷，这钱我不能要，我爸已经一年多没汇款来了，高三的学费都是你垫的。”
丰蜀生板起面孔，回道：“这叫什么话，你从小在我家长大，都长这么高了，是不是得让你爸多给点抚养费啊。”
东方华缩回手，低下头。
“你爸在国外的工程项目遇到点困难，暂时不能给你寄钱，但有爷爷呢，谁让你和雷子从小就好的像一个人似的，有丰雷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等你以后有了钱别忘孝敬爷爷就行，拿着。”
丰雷用胳膊肘碰了下东方华，东方华接过钱，说：“一定会的，谢谢爷爷。”
丰蜀生拉起两个人坐下，说：“爷爷原本希望你们俩能考上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的学校，毕业后就留在那里别回这个小地方了，唉，可你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爷爷年龄大了管不了你们了，只是希望你们在学校能照顾好自己，特别是华子，从小就内向不爱说话，经常被人欺负，原来我还挺担心的，可你非要跟丰雷报考同一所大学，这样也好，谁让他从小就是你的保护神呢，但你们要记住爷爷的话，千万不能打架，保护好自己就好。”
“爷爷，我们念的是警校，怎么会打架呢。”丰雷说。
“哪都一样，都会欺软怕硬，欺负外来人，离开家你们俩要相互关照，听见了吗？”
“知道啦。”
丰蜀生转向东方华：“你呢？”
东方华攥紧纸包抬起头：“听见了，爷爷。”
耳畔响起嗡嗡声，东方华被惊醒才知道刚才做了个梦，见小关关掉手机放在一边。
“这么晚了一定是有急事，接吧。”东方华说。
“没什么急事，您接着睡吧。”
李博聪放下手机眉头紧皱，起身走出卫生间来到外面的汤池边，见宫政靠在池壁睡着了，李博聪脱去围在腰间的浴巾下到池子里，偌大的洗浴中心只有他们两个人，装修的豪华程度宛如唐代汤泉宫。
宫政被荡起的水波弄醒，抹了抹额头的汗：“睡着了，几点了，我该走了。”
“再泡会吧，您已经连续奋战三天三夜了。”李博聪将身体泡在水中。
“也就是你，谁敢把车开进省厅去接我，”宫政享受地呼了口气，“不过泡泡还真解乏，太舒服了。”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会享受，工作才能更投入。”
“会享受的也就只有你这样的人吧，地震才过去三天就来这种奢侈的地方”
李博聪拿起一杯白兰地递给宫政，说：“地震是大自然的自我修复方式，人也一样。”
“不喝，一会儿还要回厅里开碰头会。”
“噢对，那我让他们给您倒一杯无酒精的干邑，法国最新研发的。”
宫政摆了摆手：“没心情享用那些新玩意，无数老百姓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
“宫厅确实是位心怀百姓疾苦的好领导好干部啊。”李博聪放下酒杯说。
“是在故意挖苦我吗？”宫政瞥向李博聪说道。
“怎么敢，像我这样思想觉悟不高的人只能为灾区群众捐点款，贡献微薄之力。”
宫政叹了口气：“唉，人呐，从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纵使遭遇大自然的自我修复，也改变不了什么。”
“宫厅的感悟总是这般透彻，令人深省，在下学到了。”李博聪说。
“少来，社会上这些事我应该像你学才是，好了，不泡了，该走了，”宫政起身走向台阶，忽然看见三名身穿旗袍的美女托着托盘走进来，连忙狼狈地蹲在水里，“吓我一跳，这是干嘛？”
李博聪笑了笑，回道：“新来的按摩技师，服务必须全套啊。”
“胡闹，我他妈还光着屁股呢。”
李博聪朝三个女人挥挥手，其中两个转过身去，另一个将托着的两件浴袍放在池边，转身回去。
“我帮您更衣吗？”
“用不着。”宫政起身走上台阶，拿起一件浴袍披在肥硕的身体上。
李博聪和宫政趴在相邻的两张床上做着Spa，女技师的按摩手法让宫政感觉十分舒服。
“有钱人真是太会享受了。”宫政闭着眼睛说。
“宫。。。哥如果喜欢可以经常来，喜欢谁就点谁，绝对让您满意。”
“算了，这种地方还是少来的好，至少也要熬到退休后再说。”
李博聪嘴角一咧：“大灾当前，哥哥就不想多留在岗位上几年，为国家再做些贡献？”
宫政睁开眼睛：“什么意思？”
“以您的职位可以再干两年，灾后重建离不开您这样有责任感的好领导啊。”
宫政一听顿时严肃起来，说：“少来这套，到了日子我一分钟都不会多待，提。。。”瞟了眼身后的女技师，放低音量“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受够了。”
“都怪弟弟不好，您大人不见小人怪，气大伤身，”扭头对女技师，“给我哥好好疏通一下经络，让气血畅通。”
宫政呼了口气：“好了，我差不多了。”
李博聪听出了弦外之音，示意女技师退下，两个人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说正事吧，你那边进展如何？”宫政问。
“您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你的神通未免太广大了吧，连转移总指挥部都不清楚失踪小队的下落，你怎么会知道？”宫政拿起茶杯又放下。
“有些事不了解实情反而对您更有利，您觉得呢？”
李博聪把茶杯递在宫政手里，宫政当然清楚他的意思，所有人都在搜寻失联车辆的信息，如果自己知道线索却隐瞒不报，后果可想而知。
“你对他们的信息掌握多少，伤亡情况如何？”
“宫厅不愧是多年的老公安，可知道越多，干系越大，您不是最喜欢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吗？”
李博聪的再次托辞让宫政明白，再追问下去的结果只会是更加悚然，他深吸了口气，品了口茶。
“好吧，我只要求一点，将伤害降到最低，不要伤及无辜。”
“好，我尽量做到。”
“什么叫尽量，除了丰雷，其他人都是无辜的。”宫政瞪着李博聪说。
“大地震中不幸丧命的人谁不是无辜的，人类也要遵从大自然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法则。”
李博聪端起茶杯相敬，目光中夹杂着暴虐与嚣张，宫政皱了皱眉头仰首喝下。
任超凡担心的大雾没有降临，守完最后一班岗后就回到帐篷开始收拾东西，他想尽早赶到汇合地点，因此大家没顾得上吃东西，就趁着微弱的亮光出发了。
昨晚老方睡的不太好，但武峥的牺牲让他没理由不这么做，于飞洲更是彻夜未眠，没了老方的鼾声他也睡不着，武峥的身影不断地在脑海中浮现，仍不愿相信好兄弟就这样走了。
潘琳和郭小小的情况也类似，武峥被山石砸中的场面过于血腥震撼，郭小小白天时还有些发懵，晚上在帐篷里眼圈再次哭肿，潘琳则不能原谅自己，是她没有将用完的输液管收好，让杨鲲有了可乘之机趁下车时偷走，险些害了丰雷，自责武峥的牺牲与她有很大关系。
丰雷跟任超凡谈话回到车里后始终闭着眼睛，不是因为困倦，恰恰相反整夜都没睡，那熟悉的敲击声又回来了，并且更加沉重刺耳，仿佛每一下都砸在丰雷受伤的心头，回想起过往三年与武峥的点点滴滴，丰雷眼圈湿润了，于飞洲用枪顶着他太阳穴时说得对，是自己害了武峥，如果他能像个爷们似的不那么袖手旁观冷漠无情，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丰雷抬眼望着杨鲲的背影，攥紧双拳。
车外不远处一条小河喷薄向下，这次是顺着水流的方向，激起很大的噪音。
小不点瞟了眼车头，又扭头瞅了眼车尾的于飞洲，将头缩在靠背下面，嘴巴贴在丰雷耳边低声说：“菠萝为什么要跑啊？”
菠萝是犯人们单独叫罗晓波时的绰号，小不点的声音很小，除了丰雷周围人都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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