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妇手记】小偷、骗子和杀手

小偷、骗子和杀手

二二

你明天记得提点一下我，用个关键词，“龙眼包”就行了。睡前我交代了一下夫君，勒令他帮我记得这关键词。龙眼包，早上醒来他对我说。我说，啊，知道了，我得先去麦当劳吃个薯饼。两天前的夜里，我突然很想吃薯饼，想了两天后，我决定早起去吃薯饼。我吃了麦当劳的薯饼，觉得不符合我记忆中的味道，然后又去吃肯德基的，味道也不对。想象和现实搭不起来，虽是人生常态，但总归会有点失落感。我本想再去汉堡王试试，但实在吃不下了，就留个悬念吧。 

吃薯饼回来，打开电脑，开始写稿。“龙眼包”是我小时候的美味，龙眼包里面装着龙眼干，干瘪的壳里面有金黄剔透的果肉，剥开壳取出果肉含在嘴里的幸福，我就不形容了，任何形容都是矫情，好吃就是！龙眼包用粗厚的纸包着。过年过节或家人有恙的时候，亲戚来探望，带此补品来，也许还有别的补品，但我只记得龙眼包。 

我妈把它收在大缸里，或是收在衣柜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我妈处心积虑藏起它，是为了防我偷吃。小时候的我，那真是聪明啊，我总是能算准我妈把吃的藏在哪儿了。我妈留着龙眼包是想着以后走亲戚的时候，拿它做礼品，省钱。我开始只想着偷吃一颗，可是欲望，啊，难以控制。被揭穿的那一天终于到来，我妈打开大水缸，在某个角落捣腾一番，准备把龙眼包捧出来，她不知道龙眼包已经空了，用力过猛，龙眼包越过她头顶，掉到地上。见这情势，我撒腿就跑。 

我妈并没有因为我偷吃打过我，我也没有什么挨骂的记忆。长大之后我回想了一下，我妈肯定是因为没啥给我们吃心里内疚，觉得委屈了我们。我妈去生产队干活，得几颗金柑，也要拿回来给我们。后来每见金柑，就回想起我妈夜里回来，从衣服口袋里抠索出金柑给我们吃的样子，鼻子一酸。 

在广东二十多年，龙眼随便吃，无论是新鲜的还是晒干的。随着每年吃龙眼的节奏，我的朋友们，都知道了我小时候偷吃礼品包龙眼干的故事。每次我重温“无论藏哪儿都可以被我找到啊”的得意时，我的朋友们就会笑话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什么人啊！” 

为了吃，我做的不要脸的事情，不止龙眼这一件。再说一个，糖水菠萝，也是人间美味无法形容，也一样不容易吃到。糖水菠萝治肚子疼，我说肚子疼不舒服的时候，我妈就会给我买一罐，我都忘记哪次是真疼哪次是假疼了。我觉得我为了菠萝装肚子疼的次数应该不会很多，我应该是个懂事的孩子啊，虽然不是非常懂事。我那时候也不小了，十几岁了，应该能体会到父母的辛劳，不会老装肚子疼是吧。我自以为自己从小很懂事的回忆，比较让我心虚——我肯定美化了小时候的自己。更多的时候，我回想童年，感觉自己应该不是个好孩子，又偷吃，又装肚子疼，以及别的劣行。 

菠萝这东西，也是岭南特产，我到广东不久，朋友送了个新鲜菠萝给我，号称是此地特产——神湾菠萝，以小巧甜美无渣出名。我竟然不想和同事分享它，一个人，半夜三更，偷偷在房间里削菠萝。菠萝身上有好多孔洞，我削啊削，直到削到剩下鸡蛋大小一口，我哭了。那年我21岁，我还会为吃到的东西味道不如我想象而哭起来，我为吃到它，带着撒谎的记忆起独占之心，它居然只给我这样一小口？后来我知道怎么削菠萝了，却再没有主动削菠萝自己吃。吃还是吃，就是不自己削。 

尽管食物带有各种记忆，至今我都没有因为食物的记忆而偏食。对待食物，我一视同仁，十分随和。猪肉羊肉牛肉狗肉猫肉蛇肉老鼠肉等等，都吃过。我也吃过果子狸。在广东，只要不挑食，主动被动地，会吃到各种各样的肉。在这众多肉之中，我和狗肉的关系比较别扭。 

小时候家里有条狗，叫阿黄，阿黄和我妹特别好，我妹一吹口哨，它就会跑过去，对我妹百依百顺的。在过年的时候，阿黄被杀了吃了。它被剥皮切块，大蒜炒了，狗肉香，佛来张啊，济公都忍不住。我妹却一直流泪，一口没吃，我当时觉得她蛮奇怪的。我外公，养好多只狗，就像养猪一样，过年也是杀了狗吃的。我家还养了鸡鸭鹅呢，凭什么狗就要区别对待呢？ 

我妹不吃狗肉也不吃羊肉。她被我妈派到广东保护我，我才知道她有这些食物禁忌。她在广东这片“什么都吃”的土地上，固执着她的偏食。夏至吃焖狗肉，广东朋友们拿出腐乳，放到每人面前的一个小碟子里，说狗肉要蘸着腐乳吃才美味，广东人吃狗肉不剥皮，这种吃法，并不是我记忆中的剥了皮的大蒜炒的狗肉味道，我就向我妹描述两者口味的区别。我妹杏眼圆睁，数落了我一通，大意是骂我冷血无情吃了她的阿黄。我口瞪目呆，哇，这仇恨，在姐妹深情里，隐忍了多少年啊？我想着我妹居然伤心了这么多年，也悲中从来，当晚写了篇《对不起，我吃了你的阿黄》发在我博客上，以示我洗心革面。从此，为了我妹，我再也不吃狗肉了。 

我的一个朋友，家里养了一条叫土豆的狗，十分宠爱。他看了我写的关于阿黄的故事，就对我说：“我不和吃狗肉的人做朋友。”唉，为了妹妹和朋友，真的没有再吃过狗肉了，掐指一算，也有二十来年了。 

早上我去吃薯饼，薯饼是土豆做的。那只叫土豆的狗，已经寿终正寝。我因此土豆想起彼土豆，一个植物一个动物，有着不同的味道。最终，人啊，对物事的记忆，还是落实到味道上。回头望去，长白岛上的食物给我的记忆，在我的一生中，牢固，鲜明。当然，小岛上的童年记忆里，食物不止这三样。只因这三样食物，一直提醒我，初始的我，可以被定义为：小偷、骗子和杀手。

2020-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