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上）-讲故事的能力很重要

从公元前445年《三十年合约》开始，一直到公元前431年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这15年时间，希腊世界由于两个流氓头子的妥协，底下的小弟自然也翻不出什么大浪，雅典和斯巴达之间复杂而危险的博弈总算告一段落。希腊整体的大环境和基本面都开始向好，各个城邦自然就能腾出手对内抓生产，搞经济了。

这15年，成就了希腊世界的黄金时代。

准确地说，是以雅典为代表的希腊文明，走向了最为人所熟知的巅峰时刻。

那就让我们看看伯里克利是怎么一步步创下这些丰功伟业的。

1 重塑定义提洛同盟

伯里克利首先要解决的重大问题莫过于提洛同盟的历史遗留问题。

前面我们讲了提洛同盟是怎么来的、它的运作机制，也分析过由此产生的一些问题。为此伯里克利及时调整了对外的关系与政策措施，与波斯签订了《卡里阿斯合约》，算是暂时缓解了内外部危机。但是，这毕竟只是权宜之计，最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提洛同盟为什么还有必要存在？（危机与克服1：流氓是怎么练成的）

维持提洛同盟，对于雅典而言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因为雅典的霸权地位是建立在提洛同盟这个平台上的，一旦这个同盟散架了，雅典超级大国地位的基础就不存在了，这是雅典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

而要维持提洛同盟不散摊，最核心的一点在于:在签署了《卡里阿斯和约》之后，要让大家觉得，提洛同盟存在还有意义。所以这个时候伯里克利急需找到一个崭新的愿景作为纽带，重新建立起大家的共识，让这些大大小小的城邦重新认识到，原来提洛同盟除了干波斯人，还有别的功能，这样大家才能够安心留在提洛同盟里，不至于每天闹着散伙儿。

伯里克利找到的新的愿景是：一块儿发财。

提洛同盟与波斯和解了，虽然不打仗了，可日子还得过吧。以前那么多人当兵吃粮，现在不打了，回去当农民、当商人、当工人、当水手，生产就会大发展，相应的商业就会被带动起来。而且基础设施也有，海上商业发展需要船，正好以前和波斯开战留下了许多战船，现在用不着运兵了，改成货船完全可以。爱琴海周边那么多城市，每个城市的经济发展潜力都很大，如果把这片地区的所有城邦都联合起来，那得是多大的一块市场啊？那么提洛同盟为啥不从一个军事联盟转型成为一个商业联盟呢？

想到这个法子的伯里克利立刻着手推动提洛同盟的转型。他将提洛同盟的小弟们召集在一起，宣布了这个设想，并且做出表率：从今天起，雅典的港口和市场对全联盟开放。

这个示范作用起到了很好的效果。雅典是爱琴海最大的城市，自然也是最大的市场、同时也是航运中心，雅典把市场无差别开放出来，等于给全同盟城邦提供了最大的一片海外市场，而且雅典有两个港口，码头吞吐量充足，效率奇高，旁边的船坞还提供上船的保养和维修服务，岸上有充足的土地供应发展配套的服务业、娱乐业和商业。一时间雅典城内人头攒动，港口的船只进出摩肩接踵，岸上勾栏瓦舍、茶肆酒家鳞次栉比，灯红酒绿的生活带动了市民文化和娱乐生活水平的提升。一个开放、自信、繁荣的雅典回来了，不仅让自身在这个统一市场里获得了好处，雅典的示范作用也让提洛同盟的转型走得非常扎实。

果然，在雅典的示范作用下，爱琴海其他城邦的小弟们都开始认同雅典的想法：提洛同盟除了可以一起干仗，还能一起发财。

就在这时，伯里克利又放了一招。

大家应该还记得前面提到，提洛同盟不是免费的，参加同盟的小弟们是要交加（保）盟（护）费的。转型后的提洛同盟还是收这笔费用，但是性质变了：从军事目的变成了公共服务目的。

海上贸易可不是一帆风顺的，别的不说，海上浪高风大、海面底下暗礁密布，海船也一个不小心就会翻船或者沉没，那么必须要有人去执行这些救援任务，再比如，自古以来海上贸易有一个甩不掉的头疼问题：海盗。过往客商对海盗可谓谈之色变，那么保护海上贸易通道的安全至关重要。因此也就必须有人出来承担打击海盗、护航商船、维持海路治安的任务。照理说这些公共服务应该是每个城邦自己解决。但是要知道这些任务不仅危险、而且昂贵。不是每个城邦都能负担得起、或者有技术能力负担的。伯里克利就看准了大家的这个痛点，宣布了一件事：以后这些又苦、又累、又危险的活，雅典包了。你们只要安心做生意就行，至于什么海盗需要打击、触礁救援的这些活儿，雅典来干。而你们每年交的费用，就当给雅典这些海上警察发的工资拉。

这一招出来，虽然小弟们明白这其实还是变相的保护费，但是小弟们还是欢迎的。毕竟做生意是为了钱，而和平年代维持一支海上治安力量又实在是太贵了。既然死活都要交钱，如果能够换来雅典提供的这种公共服务，那就等于变相降低了成本，这笔买卖还是划算的。所以伯里克利这一招，是提升了周边城邦对提洛同盟转型的认同。

就这样，随着伯里克利对提洛同盟的改造，一个以雅典为中心、以爱琴海为统一市场的商业联盟建立起来了。提洛同盟重新焕发了生机，爱琴海的商业繁荣被推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小弟们获得了实惠，雅典依托提洛同盟，保住了大哥的地位。这一点上，伯里克利干的相当出色。

大家发现什么没有，转型前和转型后的提洛同盟，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之前要交会费，之后还要交；之前联盟里雅典一家独大，之后依旧如此，之前雅典的统治模式是霸权主义，之后还是霸权主义，可为什么小弟们就不再和雅典闹了呢？

因为雅典讲了一个好故事。

同样的组织，人也还是原来那一拨人，但是时代变了，相应的组织的使命、愿景、价值观也要跟着变。而这一切，需要领导者把组织故事讲好，讲透，既要讲得符合潮流大势，获取外部投资者认同，你才能获得源源不断的投资；也要讲得入情入理，这样才可以让内部员工认同你的领导，你才能够把大家团结在一起朝着一个目标前进。

讲故事的能力是一个领导者必备的技能，特别是内外部出现重大变化的时候，这种能力直接决定了事业的成败。无论什么时候，也不管你带领的是一个小团队还是一个大国，讲好属于你自己的故事，找到适合你的使命和价值观，决定了你能够团结和带领多少人、调动和支配多少资源为你所用。这绝不是什么空话或者忽悠，而是个人领导力的来源之一、组织竞争力的保证之一。

这一点，伯里克利相当成功。

2 开拓海外殖民地

雅典在伯里克利的领导下,转型相当成功。雅典城内经济的繁荣催生了人口不断涌入，商业、手工业空前发达让手头积累的资本不断增加，这时候的雅典，已经具备了进一步对外扩张的基础。伯里克利，也想着进一步开拓海外市场，把航线和生意做到爱琴海以外的地方去。

他瞄准的地方是意大利。

现在大家想到意大利会觉得它天然是一个国家，其实这是个误区。就和希腊在当时只是个地名一样，当时的意大利只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意大利第一次以国家形式出现在历史上那已经是罗马共和国后期的事情了。在当时生活在这里的人，只有城邦概念，而这些城邦绝大多数都是希腊人建立的。因为当时希腊文明已经成长得非常强大，从爱琴海到地中海，希腊人通过长时间的贸易、战争、移民的方式将希腊的这一套文化理念传播到了各个领域，成为了这一大片地区共同接受的主流生活方式。

正是由于这些原因，希腊人移民遍及了意大利半岛、以及西西里岛，甚至更远的西班牙和法国，都有希腊人建立的殖民城邦。希腊人去到这些地方，无论是和本地土著交流、还是自身与希腊本土的联系，都催生出了巨大的商业机会，伯里克利眼睛盯着的，就是这一篇潜力巨大的蓝海。

而伯里克利之所以选择意大利，是因为这里是连接亚得里亚海与地中海的枢纽位置，选择这里可以作为跳板，将雅典利益触角伸向更为广阔的地中海腹地。而且这里有许多已经建立的希腊城邦，与当地土著的融合程度较高，对希腊人的那一套接受起来毫无违和感，治理成本较低，选在这里殖民，实在是不错的选择。

伯里克利组织了大规模移民，在意大利南部地区一个叫图里的地方，建立了第一个殖民地，并且伯里克利开放移民政策，欢迎其他希腊城邦的人也来到图里定居，分享殖民收益，就这简单的一招，就把希腊其他城邦紧紧笼络在雅典周围，雅典于是俨然成为了希腊拓殖的带头大哥，雅典的资本、人口、技术还有文化，源源不断向意大利输入，并将自己的触角，伸向了更为辽阔的地中海西部、例如法国、西班牙等地区。雅典帝国的影响力，得到了充分的加强，雅典帝国由此焕发了新的生命力。

解决了提洛同盟这个最为关键的外部问题后，伯里克利获得了稳固的国际环境，地位得以巩固，政治运作的空间和自由度大大提高。终于，他可以腾出手来，对雅典城内进行一番变革。

3 彻底奠定民主制度

伯里克利对雅典城内的政治体制进行了一次大手术。

准确地说，是对民主政治的体制做了全方位升级，从此以后，雅典走上了“一人一票”的全民直接民主制道路。

在外部没了战争的困扰，同盟内部秩序被理顺，雅典帝国根基逐步被夯实，经济越来越繁荣，雅典城内的公民阶层实力进一步壮大起来。我们都知道一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雅典本身就是民主传统深厚的城邦，随着城邦经济实力的进一步增强，对外开放和联系程度愈加紧密，这些发展起来的雅典公民必然会要求在政治权利上实现更多的诉求，雅典的城邦民主制也就到了进一步深化的时刻。

但是我们前面说过，雅典自古以来，由于历史和客观条件，保留了一支庞大的贵族势力：战胜山议事会（雅典2：梭伦改革）。雅典一开始发展起来主要靠的是社会精英和上层贵族，即便有了梭伦这样的改革家确立了雅典民主制度的雏形，但是历史是有惯性的，精英贵族的话语权不可能一夜之间消失，毕竟这些精英贵族在经济、政治、文化、生活各个方面都曾经做出过卓越贡献，并且掌握着话语权。之前不管是谁掌权，尽管贵族的势力一步步被削弱，但是根基毕竟还在，他们对雅典内部决策的影响力依旧非常强大。

如此一来，战胜山议事会的特权和日益壮大的公民阶层对政治权利的诉求必然会引发矛盾，在如何参与城邦公共生活、如何分配政治决策权力和如何分享行政司法话语权上，两个阶层在利益上形成了尖锐的矛盾，成为雅典城邦内部最大的一组矛盾。伯里克利需要面对的就是如何将宝贵且有限的政治权利和资源在两个阶层中有效分配。

但凡有点政治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属于典型的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是那种怎么干都有人骂的那种活儿，而且一不小心就会搞得身败名裂乃至身首异处都是有可能的，危险系数极高。普通人根本不敢碰。

此时雅典，用一句我们中国人都熟悉的话讲：改革已经步入了深水区！

伯里克利虽然出生贵族世家，却是一个坚定的民主派。年轻的时候就跟随托哥开始了政治生涯。从托哥时代开始，雅典的民主派就逐步着手削减战胜山议事会的职权，当时伯里克利的一个前辈就对战胜山议事会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将其议事会的绝大部分权力剥夺，分别交给五百人议事会、公民大会和民众法庭，应该说民主化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但也正因如此，这位前辈很快就遭到了暗杀，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是政治报复。

这位前辈一死，伯利克里顺势补位，这也意味着前辈的事业得有他来完成。但是当时雅典权力最大的政治家无疑是战神客蒙（雅典帝国1:一个猛人），而客蒙是典型的大贵族的代表，想在这个时候对战神山议事会动手无疑困难重重。伯里克利只能选择忍耐和等待。接下来随着伯里克利逐步成长，羽翼渐丰，而客蒙最终病逝于战场，最大的贵族派代表退出历史舞台，雅典全面民主化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从这点来看，伯里克利的运气相当不错。

公元前443年，伯里克利发动最后攻势，他再一次动用陶片放逐法，流放了客蒙的女婿、当时贵族派的最后一位领袖修昔底德（不是那个历史学家修昔底德）。伯里克利从此成为雅典最具影响的人物。抓稳了权力后，伯里克利立即废除战胜山会议的全部贵族特权，它的政治特权被剥夺得干干净净，仅仅保留了宗教祭祀的一些权力，至此，战神山议事会转变为一个宗教组织，彻底退出雅典政治舞台的中央，雅典民主政治的最大一块基石被严严实实地垒了上去，雅典的全民民主政体即将走向繁荣的顶峰。

4 完善各项制度

干掉了战神山议事会，伯里克利又开创了一项天才的制度：

给公务员发工资。

公务员领工资，你今天听上去平平无奇，但是在两千多年前的希腊，这是个天才的创举。因为在削弱了战神山议事会的权力之后，被收缴上来的权力需要下放到各个民主议事机构去继续运转（比如公民大会、500人议事会等），但是这里有一个致命的矛盾：在之前体制下，参政议政是没有工资的，也就是说给国家白打工。这种规定对于战神山议事会的那帮贵族和富人来说不是问题，人家在乎的是权力，钱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但是对于一般的平民，这就有个成本问题了：我如果为国贡献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那势必影响本职工作，为国尽忠到了最后岂不是会有饿死的风险？

有了这个矛盾背景再来看伯里克利推行的职务津贴制度，就能看出来有多厉害：你来干一天，就发你一天的工资，而且保证收入丰厚，比你在家刨地合算多了。这样一来，就算你长时间离家，你的收入也能保证弥补你家里的损失，如此一来就打消了一般人的后顾之忧，公民的参与热情大大提高，不至于因为没人愿意参政议政，让改革的成果付之东流。

这个虽然是一个成本问题，但伯里克利从中展现出的对人性的洞察，不能不说相当深刻。

在解决了成本-收入的矛盾后，接下来伯里克利推行的各项政策制度就毫无阻力了：

首先，重建地方法庭。在中央的法庭基础上，雅典建立了30个地方法庭，法庭的工作人员和陪审员全部由当地抽签或者选举产生，并给与资助津贴。有了这些平民参与，地方的世家大族就不能为所欲为，可以有效规范贵族在地方的行为，制约权力滥用。这样一来雅典民主化政策就能够一竿子插到底，从中央直接深入到地方，也可以为地方民间组织的自我治理提供了法律支持。

其次，执政官向普通民众开放。执政官作为雅典最重要的官员，在以前都由雅典最显赫的政治家担任，负责雅典的日常事务。但是执政官需常年执行公务，因此必须全职脱产为人民服务，而以前因为干这些活都是没钱拿的，这就让很多平民阶层望而却步，执政官的位置一直被贵族和富人所垄断。现在有了工资津贴制度就完全不一样了。普通劳苦大众中有志向、有抱负的人也可以在政坛一施拳脚，这样政治的民主化就进一步得到强化。

再次，通过公民权法案。这个法案是在公元前451年由伯里克利提出的。主要内容是规定只有父母双方均为雅典公民者才有资格成为公民。在此之前，雅典的公民资格放得较宽，只要老爸是雅典公民的合法后代（霸王硬上弓的那种不算）就可以给与雅典公民权。伯里克利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因为雅典作为超级大国，他的公民权意味着政治和经济上实实在在的好处。这种好处随着雅典日渐强势逐渐演变为希腊世界的一项特权，越来越多的人希望来雅典分一杯羹，如果任由外来人口无限涌入，必然伤害到现有公民的利益，对雅典的政治经济资源也是沉重的负担。尽管从后面发展来看，这套法案是有负面影响的，但在当时，雅典人意识到公民权的价值，不愿再与更多的人分享，属于人之常情。后来的罗马公民权，以及当今主要发达国家对移民的限制，其实都是遵循的同一套逻辑。而通过这套公民权法案既能够维持雅典内部政治安定，也能够保证雅典民主制改革的成果得到最大程度支持。

到这里，雅典帝国所经历的危机，在伯里克利一点一滴的努力下基本上被化解掉了。提洛同盟作为雅典帝国的基础被赋予了新的定义，同盟的小弟接受了新的游戏规则，帝国的基础被巩固下来，雅典经济空前繁荣、人口不断涌入，影响力不仅覆盖周边，还投射到了遥远的地中海深处，内部民主制度彻底成型，各项配套制度的改革也逐步到位，一个以雅典为首、涵盖爱琴海周边的各大区域的帝国同盟出现了，雅典帝国又一次驶入了高速发展的快车道。

而我们知道，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催生文化繁荣。雅典经济政治大发展的背景下，璀璨的希腊文明中最为人熟知的那些诗歌、艺术、建筑、戏剧、哲学、历史、科学成就，以及这些成就背后如雷贯耳的名字，即将走上台前。雅典巅峰时代所取得的科学与艺术成就，也是以理性与人文并重著称的希腊文明最为高光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