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罗奔尼撒战争23：大战之后

西西里惨败的消息，最初是以小道消息的方式在雅典传播开来的。

由于远征军几乎全军覆没，侥幸活下来的雅典军人当时还在千方百计流亡途中，所以军方的正式消息没有第一时间传回雅典。但是当时在地中海沿岸经商的商船还是在正常航行，所以商船上的水手、商人反而第一时间得知的此事。这些商人来到雅典后，消息就从这些商人的嘴里进入了雅典城。

第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是个雅典的理发师。

当时有一艘商船在雅典上岸后，有个商人就在城里找了个理发店理发，这人一边剪头发一边把沿途的所见所闻滔滔不绝倒了出来，其中就说到了西西里雅典部队失败的事情。理发师听完，觉得这个商人说的很多细节绝不像捏造的，于是他感到事关重大马上放下手中的活儿，一路小跑到了议事厅，把这个消息一五一十汇报给了雅典的当政将军。

雅典上层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感到十分震惊，他们把这个理发师关了起来，接下来几天对着这个可怜的人轮番审讯，审讯的内容就一个：你从何得知这个消息的，怎么证明这个消息是真实的？

审讯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雅典市民的耳朵里。雅典人顿时炸了锅，一个个义愤填膺，一口咬定这个理发师恶意造谣，要求严惩这个危言耸听的祸害。

从这个故事当中，你有没有看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如果没看出来，没关系，接着看发生的第二件事。

过了没几天，正式消息抵达雅典，西西里远征军中侥幸活下来的军人终于陆续回到了雅典城，从他们嘴里，雅典人终于确认：那个理发师汇报的消息是真实的。

雅典立即召开了公民大会，通报这个重大消息，并且决策接下来该怎么办。

公民大会首先做的是盘点剩余的资源，看看还有多少家底儿够他们造。清点的结果很悲观，原来300艘战船中有200艘在远征西西里被干掉了，雅典现在拢共只剩下了不到80艘战舰。并且西西里岛损失的不仅是战船还有人员，不仅重装步兵的人数大大削减，而且作为技术兵种的水手也是死的死、逃的逃。现在能上船干活的、能拿起武器冲锋的青壮年已经所剩无几。

更重要的是，财政没钱了。打仗是需要钱的，连年战争，这个时候雅典的国库已经差不多见底了，没有足够的财政来支撑新一轮的战争。情急之下，公民大会甚至决定动用储备金救急。而讽刺的是，这笔1000塔兰特的储备金，还是伯里克利时代留存下来的。也就是说自从伯里克利死了之后。雅典财政就像败家子儿一样，光知道花钱却没有进项，一方面可以看出伯里克利时代攒下的家底儿有多厚，另外一方面也证明伯利克里之后，雅典走的下坡路多厉害。子孙不肖，这才造成了要动用备用金的尴尬地步。

也就是说，此时的雅典已经元气大伤，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但是，奇特的一幕出现了：

公民大会通过民主投票，一致同意：继续战争。

对，接着打，打到所有人都服软为止。

老子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把这两个故事放在一起分析，品出什么味道没有？

第一个故事，当雅典从上层精英到普通老百姓，初次听到那个理发师提供的战败消息，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指责提供消息的人。这种反应本身就很奇怪，因为按照一般人正常的逻辑，第一反应难道不是应该核实一下这个消息是否准确吗？即便你要指责他人造谣，怎么着你也得去调查取证一番，在确定是谣言后才能对造谣者发起攻击。然而雅典人的反应是不去调查确直接判定人家就是造谣，还非得弄死人家，这反应是不是太过分了？

第二个故事：而等到消息坐实了之后，这帮人除了愤怒，甚至还失去了理智。在清点了国库之后，所有雅典人都知道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但凡一个脑子没进水的正常人，面对这种局面，考虑的一定是停战和谈，再不济也得要收缩战线，缩小战争规模，不能让国家被战争活活拖死。雅典人却在这个时候选择继续打，为此不惜动用储备金，而如此荒唐的决定，居然可以得到通过，请问雅典这帮政治家在干嘛？

你有没有感觉到，此时的雅典人，在愤怒的背后，有一种集体情绪在作怪？

那么这到底是种什么情绪？

难道雅典人都疯了吗？难道他们不知道继续打下去会是什么后果吗？

雅典人当然知道，只是他们不愿意承认，一是由于愤怒、二是由于恐惧。

曾经的雅典多么辉煌，从希波战争开始到伯里克利时代，雅典文治武功傲视全希腊，黄金时代的雅典号称全希腊的学校，雅典人心中的骄傲是无与伦比的。但是当时有多骄傲，今天的失败看起来就有多耻辱，而人的弱点是，很少愿意反思自己，因为这样做太痛苦，遇到事情与其找自己的不痛快，还不如找别人的错来的简单舒服，曾经的西西里，在雅典人心中就是殖民地而已，雅典人从没正眼瞧过这货，现在居然在这帮乡巴佬手里栽了这么大的跟头，要是不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脸上实在挂不住。

另一方面，斯巴达虎视眈眈、小弟们蠢蠢欲动，雅典人也都看在眼里。要说心中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而为了克服心中难以明说的恐惧，雅典人毫不犹豫选择了战争，因为只有握在手上的枪杆子才是真实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能给人带来安全感，能给雅典人深受重创的内心带来一丝丝确定性，让紧张的情绪能够得到稍稍的缓解。

更糟糕的领导层。

西西里战争惨败，这等于是雅典政治出现了重大挫折，那么接下来，雅典帝国内部必然会出现政治动荡，外部如果斯巴达再乘机兴风作浪，雅典的苦日子就不远了。任何一个国家领导人员，在听到远征惨败之后，只要基本素养过关，都能预判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所以作为领导者，此时最需要的是理性和冷静。

当时雅典全城弥漫着复仇的情绪，人们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也被即将到来的威胁吓坏了，这个时候正是考验领导层智慧和担当的时候。可是你看看在这个过程中，雅典的领导层在干嘛？啥都没干，任由民众发泄却不去安抚，看着政治气氛越来越紧张却无动于衷，别有用心的甚至还跟着老百姓一块儿骂，利用民众的愤怒、焦虑、沮丧的情绪给自己捞取政治资本，让本来就一团糟的局势变得火上浇油。你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吗？至于接下来该怎么补救、怎么止损、怎么出招，没人想也没人管。老百姓说打就继续打，这么荒唐的决定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这是负责任的领导团队干出来的事情吗？

从这个历史场景上来看，我们基本可以下结论：

雅典的民主政体已经严重衰败！

民主制度最宝贵的价值是什么？是理性。

国家大事大家有商有量，多方建言献策共商国事，领导层多方听取意见取得共识做出决策，这个决策可能不是符合所有人利益最优解，但一定是符合绝大多数人利益的良善的解。要取得这种良善的结果，门槛是很高的，需要领导层有担当、有见识、有魄力，需要全体公民理性、镇静、尊重公共规则。只有作为统治阶层少数人和作为被统治阶层的多数人取得共识、信任，才有可能在面临重大危机的时候齐心合力共渡难关。

可是在此时的雅典，你看得到雅典人内心世界哪里还存在一丁点理性的影子？你看得到作为领导层的雅典政客哪怕一点担当和理性言行吗？有的只是人们沉浸在过去的迷梦中不愿意醒来，拒绝接受现实，有的只是精英阶层尸位素餐，短视平庸的猥琐样子。整个雅典城变成了暴民政治的温床，这个时候雅典的民主，哪里还有当年伯里克利时代雅典民主政治的自信、从容，留下了只有一帮暴民和一帮脑子一团浆糊的官员。

这就是政治衰败。

被感性情绪支配的雅典人，失去了理性，变成了乌合之众，而精英阶层毫无担当，只知道无底线迎合民众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整个雅典城的政治生态变得一团浆糊，雅典的错误政策并没有因为西西里的惨败被纠正，反而是从上到下都不愿意面对现实，也没人有勇气、有能力站出来力挽狂澜，雅典就在这种荒谬的气氛下面，朝着最终灭亡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

用中国人熟悉的话讲，叫做：

气数将尽！

但是，不管雅典人再怎么傲娇，历史绝不会因为你拒绝接受现实就会放过你，该来的还是会来。

西西里远征的失败对于雅典而言，绝不是一次战争失败这么简单，除了最直观的人财物的损失,最为深远的影响莫过于内政外交的大地震，这等于吹响了帝国崩溃的前奏。

如果你对前面的连载一路跟下来的话，你会发现：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战争是决定命运的最关键变量。一个国家崛起往往是因为打赢了关键战争，比如雅典崛起离不开萨拉米斯海战（第二次希波战争4：萨拉米斯海战），而对手一方的波斯，却因为战败只能被赶出欧洲，停止了扩张，帝国的巅峰时代就此过去。战争决定国运的事情，不仅是希腊，人类历史几千年，这个规律一直有效。

而现在，雅典在西西里吃了这么大的败仗，后果传导到雅典国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应该懂得。

地动山摇！

首当其冲的便是提洛同盟里这帮小弟们。西西里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雅典之后，雅典的小弟们全都知道了，一个个嘴上不说，心里都在乐：你丫也有今天。前面反复说，雅典领导的提洛同盟有一点让小弟们很不爽：保护费。每年都被雅典砍一刀的日子不好过。如果每年挨上固定的一刀，这日子还不至于过不下去，但是要命的是，连年战争，雅典的财力被耗光了，而战争还远没有结束，这就好比人没死，钱没了，没啥比这更加悲催的了。于是为了支撑战争开支，雅典只能往死里压榨盟友，不仅保护费一年比一年重，雅典还随时巧立名目，临时摊牌额外税负。之前雅典牛叉得不行，小弟们敢怒不敢言，现在好了，雅典在西西里惨败，小弟们看在眼里，心里可都活动开了：可以搞点事情了！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然后就是斯巴达。看到雅典如此惨败，斯巴达人现在不仅心里很爽，而且这帮山炮看到了更大的希望——获得伯罗奔尼撒战争最终胜利的希望。斯巴达人虽然山炮，但并不是傻叉。西西里远征，雅典可是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三年下来可以说掏空了雅典的家底；而反观斯巴达，虽然也派兵参加了叙拉古保卫战，但投入比较有限，国内没怎么受影响，何况斯巴达还打赢了雅典人，这让斯巴达的信心、以及斯巴达在小弟们心中的地位和威望都回来了，所以这三年下来，斯巴达等于满血复活。一边是血槽被打红，一边是血槽恢复得七七八八，雅典现在的处境有目共睹，作为老对头的斯巴达，要是不趁着机会表示表示，还对得起“希腊世界头号流氓”这个称号吗？

趁你病、要你命。

但是，以上所有这些事情，和最后这件事情比起来，都是小儿科。

因为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性质，整个历史的进程也将随之出现转折。

波斯人回来了。

好久没提到波斯人了，大家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玩家吧。这也难怪，从二次希波战争到战神客蒙华丽的表现（雅典帝国1:一个猛人），波斯人被希腊人收拾得毫无脾气，波斯一次性被彻底挡在了爱琴海之外，再加上波斯帝国在薛西斯去世后一直政局动荡，主要原因在于：波斯是一个典型的东方式君主制国家，说白了他的运行逻辑和我们中国人熟悉的那种套路很相似，那么作为东方宫廷政治的核心戏码怎么可能少得了“夺嫡”、“争储”这种好戏呢？所以自从波斯最后一个强力君主薛西斯一世（也就是发起第二次希波战争的那位）去世后，波斯全国几十年被宫斗折腾得七荤八素，也就没有心思想着入侵欧洲的事情，67年过去了，波斯人始终在想办法解决国内的争端，没有精力管外面的事情。

但是到了公元前412年，情况变了，波斯内部，大流士二世最终胜出，结束了纷争局面，国内政治趋于平静，这样一来，波斯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干点别的事情。而首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爱琴海亚洲这一侧的城邦。要知道，67年前，爱琴海沿岸有一大片地方都是波斯帝国的领土，如果不是两次希波战争，别说这些城邦，整个希腊世界都可能被波斯吞下去。波斯人做梦都想拿回这些地方，甚至打回欧洲报仇雪恨。而就在此时，雅典和斯巴达因为伯罗奔尼撒战争打了个昏天黑地，雅典还在西西里吃了这么大的败仗，希腊世界已经乱了。这让波斯人喜出望外，觉得雪耻的机会来了。所以波斯人也积极想来分一杯羹，希腊倒霉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因为从此以后，希腊世界就不是希腊人自己嗨了，外部势力介入了，这就不是雅典或者斯巴达几个城邦的事情了，而是全体希腊世界的共同麻烦。

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希腊人的事情，希腊人自己说了不算，而是要和外部势力商量着来，这种滋味，中国人特别明白。

这就是为什么说波斯人回来了，雅典的麻烦大了。

看到这里，我们大概可以了解雅典面临的处境：小弟们蠢蠢欲动、斯巴达虎视眈眈、亚洲的波斯伺机而动，而国内因为西西里远征失败，社会变得更加撕裂，国内政治危机越来越严重；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同盟、斯巴达、波斯，这仨货随便哪个跳出来搞点事情，足够雅典喝上一壶的。

如果有一件事情，能同时把这三个大boss集合到一起，那么大家想想，雅典会面临怎样的凶险环境？

而历史有趣的地方就在于，你越不想来什么就越来什么，就在公元前412年，这三个BOSS集齐了，雅典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领盒饭就差一步了。

这便是希俄斯事件，以及由此引发的爱琴海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