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散文】大境阁下紫薇开

上海又开始进入了连绵的梅雨季节，濛濛的细雨，是诗人们笔下最好的素材，但是我却不喜欢。我不喜欢脚下踩着湿滑的泥垢，我不喜欢时不时溅起的泥点污了我的玉足，我不喜欢一呼一吸之间都带着雨丝的气味，我不喜欢半被打湿的衣衫又被汗水浸透……
　　 于是，我只能选择留在家里，继续宅女的生活，是啊，有时候，我们选择“宅”，也实在是不得已的选择呢。
　　 闲来无事，整理书架，无意中翻开沉甸甸的《辞源》，竟然有意外的惊喜，那里面，滑落出了几朵紫薇花，早已经枯萎，但是却被压得十分平整，还保持着它们鲜活时的娇媚姿态。紫薇花的颜色已经变得很淡了，只露出了一点点的淡紫色，我好奇地把它放到鼻子旁边，使劲地嗅了一下，香味早就飘散，哪里还留有一点痕迹啊。
　　 我突然想起来，这几朵紫薇花，是我在游览上海古城墙遗址大境阁的时候无意中得到的。
　　
　　 大境阁虽然不是处于绝对的市中心，但是，也是处在城市的包围下，它的门前就是宽敞的大马路，四周被高楼大厦所包围。我当时就想，如果参天的，不是钢筋水泥的摩天大厦，而是郁郁葱葱的古树，那该多有意境啊。可惜，这是只能想想的，因为，我是在上海，房价飙升不下，寸土寸金的上海，这样的想法，就只能是想法而已，绝对不可能实现，所以，只能作罢。
　　 不过，好在喜欢动笔写写小文的人，总是有着非凡的想象和虚构能力，于是，我便想出了这样的一个场景。
　　 我正站在一片连绵的青山环抱之中，葱郁的林木护卫着绿油油的原野，弯弯曲曲的护城河环绕在古城墙的外侧。透过树叶间的间隙，我看到了墙面斑驳、布满青苔的古城墙……
　　 “嘀嘀！”一声汽车的喇叭，把我从想象中惊醒，眼前的一切又回归现实，只有一点，和我想象中是一致的，那就是，我的眼前，的确是墙面斑驳、布满青苔的古城墙。
　　 说是古城墙，其实，只是一个翻修过的城门楼子而已。我不懂古代的建筑物构造，只能用貌似雄伟壮阔来形容吧，因为，和周围的摩天大楼相比，它的高度和规模，只能说是小矮子了。
　　 我所能看见的，只是一个屋檐而已，屋檐的末端微微上翘，形成飞檐，倒还有几分凌云的感觉。走进大境阁，那是一组数间的幽深屋子，而且都是巍峨的殿宇，高度很高，所以，虽然明知道屋子的面积并不是很大，但还是给人一种纵深不绝的感觉，这大概也吸收了不少江南园林的建筑风格吧。
　　 有一个窄窄的楼梯，可以直接通往高高的天台，从天台上，可以眺望四周的景色，说是眺望，其实也望不到什么东西，因为，这只是一个不到三、四层楼高的天台，四周都是高楼大厦，能观看到什么景色呢，“大境阁”，大境何在啊？不过，想起在百十年前，这里附近一定还是一片原野或者是农田，那样的话，还真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呢。
　　 城门楼子真的是没有什么可看之处，没有二十分钟，我便索然无味地下得楼来，回头看看，那虽然翻新过的古城墙，依然显得残破不堪，它与周围的那些光鲜亮丽的建筑物之间，是那么格格不入，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想起了这样两句诗歌，“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有些夸张了，“狐兔”自然是没有，有的，只有我们这些两条腿的不速之客，我自以为风雅地凭吊着古迹，却依然掩盖不了世俗之人的俗态，因为，相比残破的大境阁，我的兴趣，完全被马路对过装修时尚的古玩玉器商店所吸引了。可是，下一句，我却是觉得说得一点也不差，当我走进大境阁的时候，竟然惊讶地发现，在墙角边不起眼的角落里，居然挺生出一棵矮矮的紫薇树来。
　　 “似痴如醉丽还佳，露压风欺分外斜。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这株紫薇树，在粉墙前歪歪斜斜地站立着，在斜阳下骄傲地盛开着，此时，正是紫薇花盛开的季节，一簇簇、一团团，密密麻麻，远远看去，正好像是一小团淡紫色的云彩，掩映着满垣的青苔。我顿时觉得，眼前的大境阁，仿佛鲜活了起来，不禁让我联想起了唐宫宋殿的雕梁画栋、玉宇琼楼。
　　 我记得不知是在那本书上看过，紫薇也叫“百日红”或者是“满堂红”，它的树干光滑而洁净，花色艳丽，在夏日少花的季节，是它崭露头角的时候，它可以一直从梅雨连绵的六月，历经赤日炎炎的夏季，连续开到九月份呢。“紫薇花最久，烂熳十旬期，夏日逾秋序，新花续放枝。”正因为它有长达三个月左右的花期，所以，它才有了“百日红”这样的美名。
　　 望着眼前的这株紫薇花，它虽然矮小，但是却极其茂盛，听说，世人有“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的赞语来评价紫薇花，我觉得的确是名不虚传啊。
　　 一阵微风吹来，紫薇树微微摇动着身体，好像在召唤着我。
　　
　　 我突然想起来，紫薇花，是人称痒痒树的，据说，它的树干愈老愈光滑，用手抚摸，全株会微微颤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于是，我轻轻地靠近它，用手在树干上轻轻地搔了一下，于是，整棵小树苗，就微微颤抖起来，满树的小紫花也跟着晃动起来。今天，我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花枝乱颤”。看来，传言不虚啊。
　　 还记得中学的生物老师对我们说过，紫薇最可贵的地方就是它是没有树皮的，“物以稀为贵”嘛，这么多树木，又有多少种植物会是没有皮的呢？不过，我记得，老师说，紫薇不是生来就没有皮的，它每年都会生表皮，但是每年都会自行脱落。在表皮脱落之后，树干就会显得新鲜而富有光泽。
　　 嗯，想来也是，紫薇是一种在夏天开花的植物，夏天多热啊，它又不像荷花那样，整天泡在水里，可以防暑降温，那还不允许人家脱掉一件厚实的衣服，凉快凉快吗？紫薇花，够豪爽，实乃花中豪杰也！
　　 听说，老年的紫薇树，树身就不再生出表皮了，所以，更加显得筋脉挺露、莹滑光洁。如果人们轻轻抚摸它一下，它就立即会枝摇叶动、浑身颤抖，甚至还会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呢。所以我说，紫薇花，是花中最富有人性的一种树，你看它，不仅会自己“脱衣裳”，还像人一样，浑身长满了“痒痒肉”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时，我猛地发现，我的行为，惹得紫薇花树上住着的一些小房客们不悦了，它们是三三两两采蜜的蜜蜂和白粉蝶，蜜蜂冲着我嗡嗡了两声，我只好暂时站得远些，这些小房客们不好惹，我还是不要招惹它们的好。蜂蝶在欢乐地起舞，在残垣断壁旁唱着歌谣。树干虬然如龙蟠，灿烂的紫花，在微风下微微颤动，美不胜收。
　　
　　 我总觉得，紫薇，应该是一个好听的女人的名字，一个温婉如水的女人的名字，可不是嘛，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琼瑶阿姨又怎会在《还珠格格》中创造了一个温婉贤惠的紫薇格格呢？
　　 那个家喻户晓的电视剧，我并未全部看过，不过，我对于紫薇的喜爱，的确是超过了喜欢小燕子。每当想到紫薇在没有尽头的紫禁城宫墙边，一句一句、一声一声地和心上人诉说着天荒地老的情话，就有一种心被撕裂的感觉。
　　 那每一滴眼泪，都凝聚着无尽的痴狂，闪烁着无穷的期望，歌唱着天荒地老。所以，我觉得，琼瑶阿姨在整个剧中，最喜欢的，应该还是紫薇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又怎会将一个这样好的名字赋予了她呢？
　　 残破的古城墙边，那株静静伫立的紫薇，此时此刻，在我的眼里，竟然幻化成了一个美丽的紫衣女子。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站在古城墙的旁边，仿佛在等着一个相约了千年，但是却未曾到来的情郎。
　　 世人说到专情之人，往往会想起那个抱着桥柱而死的尾生，他为了一个女子的嫣然一笑，而苦苦等待，就连大水涨满上来了，也不愿离开。可是，我却想，世人为什么不把这样的专情之人的形象，赋予一个女子呢。一个江南水乡，带着淡淡愁怨的女孩子，穿着一袭紫色的衣服，站在城墙边，苦苦等待他的情郎。
　　 可是，情郎却不曾到来，于是，她的肌体，便化成了一株紫薇树，千年万载，在城墙下，苦苦守候，守候那一份永远不会到来的爱。
　　 夕阳下的古城墙，不再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一株普普通通的紫薇花，竟然让它平添了几分生趣，变得平易近人起来了，我在紫薇花下陶醉，久久不愿离去。古老与现代、沧桑与活力、现实和未来，在大境阁，这座古城墙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不知道花草树木是不是都是有灵性的，这株紫薇，究竟是在怎样的契机下，才被种植在这里呢？不过，说实话，在大境阁旁种植一株紫薇，我觉得还真是挺合适的。
　　 也许有人会问，古城墙，好歹也代表着庄严和肃穆，那会和柔弱、娇媚的紫薇花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是我想多了吧，但是，我分明记得，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喜欢将一些不同的事物，赋予相同的名字，“紫薇”，也是如此。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紫薇”，还是帝王时代一个行政机构的名字，当然，那一般被写成了“紫微”。唐朝开元年间，曾经将中书省的名字改成了紫微省，中书舍人，改称紫微舍人。
　　 根据明朝谢肇浙的《五杂俎》记载：“紫微原为帝星，以其政事之所从出，故中书省亦谓之紫微，而舍人为紫微郎。”按照他的说法，是因为“紫微星”是帝王之星，所以象征着政治，所以才会把中书省的名字改成了叫做紫微的。
　　 估计他说的是对的吧，不过，我宁愿相信，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当年，开元年间的皇帝，偶然走过巍峨的宫闱一角，看见了，在宫墙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株紫薇树，正在盛放。于是他突然想到，在这个庄严的宫殿里，这株紫薇树，是多么活泼啊，让人看得精神一爽，顿时让人从繁杂的文书中解放出来，绷紧了的神经得到了放松，案牍劳形也得到了缓解。
　　 于是，那位皇帝为了感谢紫薇给他的帮助，便大笔一挥，将中书省的名字，改成了紫微。
　　 皇帝的奇思妙想，绝大多数古板的老古董们，恐怕都没有觉察到吧，这些死板的臣子们，总是太严肃了。但是，却有一个人例外，有一个叫白居易的人，和那位皇帝心灵相通，瞬时理解了皇帝的妙处，于是，便有了那首著名的《紫薇花》：“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
　　 试想一下吧，黄昏傍晚的时候，钟鼓楼中的刻漏声提醒着人们时间，四周是是那样的宁静，一个白首穷经的老者，独自坐在书案前，撰写着奏折，等到全部完成了之后，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庭院里，用手捶打着酸痛的胳膊。这时候，他无意中触碰到了角落里的一棵紫薇树。
　　 于是，在那一个瞬间，满树的紫红色小花，都开始颤抖起来，眼前，是一大片摇曳的紫云。
　　 那个老者笑了，再辛苦、再劳累，能够在闲暇的时候，看一眼这庭院中的紫薇花，便觉得足够了。每天正襟危坐、冥思苦想的生活，让他觉得很累，国家大事一件接着一件，让他无暇休息，但是，只要在一抬头之间，看到这仿佛是能言、懂情的紫薇树，便已经足以让人释然了。
　　 所以，老者微笑着坐在了树前，在这个冷清的黄昏，他独自对着一棵树，诉说着自己的情怀，这就是“紫薇花对紫微郎”。
　　 不仅如此，这位老者想起了自己的满头白发，和满头紫翠的紫微花相比，显得那样苍老，于是，他还无可奈何地自嘲了一下：“紫薇花对紫微翁，名目虽同貌不同。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
　　 我可以想到，他垂首搔头，自嘲地一笑，如此地豁达，面对一棵紫薇，人人都可以如此豁达。
　　 于是，不经意间，我也低下头来，向地上看去。
　　 我这一低下头，正好看见地上掉落着一小枝紫薇花，不知是自己掉落的，还是别人采下来丢在地上的。我爱花，所以我从来都不采花。我总觉得，所谓的什么插花艺术，是一种很残忍的艺术。因为，花儿，只有长在枝头，从泥土里生出来，它们才是活的，要是剪下来，插在花瓶里，即使灌上再多的营养水，又能活多少时间呢，苟延残喘而已。真正的爱花之人，是不会做这种残害生灵的事情的。我总觉得，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破坏大自然原有的美，也是一种没有公德心的表现。
　　 所以，我没有去掐花，而是从地上拾起了这一小枝残落的紫薇花，它并没有开败，也没有枯萎，它依然对着我笑着，欢乐地笑着，是那样地俏美。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带回家去，这是我游览大境阁的收获，我听说，紫薇的花语是“沉迷的爱，好运”，于是，我把它夹在了字典里，或许这样，这份好运就能永远伴随着我了。
　　
　　 而今，再把这紫薇的书签拿起，我突发奇想，在字典中找到了“紫薇”和“紫微”两条，阅读了起来，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在“紫微”一条中，它不仅代表了紫微垣，是星官名，三垣之一；也不仅是唐朝中书省的名字，也作“紫薇”；它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它代表了“帝王宫殿”。是啊，我想起了唐朝的李白在《宫中行乐词》中，有一首写的就是：“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当时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看来，就是指宫殿的意思了。
　　 我不觉笑了起来，“紫薇”和“紫微”，音多么近啊，它们一定是有渊源的。大境阁虽然不是什么宫殿，但总算也算是一座历史遗留下来的古迹吧，在它的旁边，竟然生长着一株紫薇树，或许，冥冥之中，它们真的是有莫大的关联呢。又或者，在更早些的时候，“紫薇”和“紫微”，这本就是一个词汇。
　　 于是，我仿佛是洞悉了天机那样，拈花而笑，拈着一朵紫薇花而笑。笑罢，我重新又将紫薇书签夹进了字典里，我想着，这小小的花儿，或许能在我什么时候需要查证字典之时，帮我制造出些许的诗意来呢。
　　 大境阁啊，大境阁，回想起这座半已经湮没在历史尘埃中，只剩下一个躯壳的古迹，我不像普通的诗人那样唱着哀婉伤感的挽歌，我要唱，也要为那株紫薇花而唱，歌唱它的活力和它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