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散文】淡淡哀愁丁香花

我一直都认为，丁香花是美丽而又神秘的。因此，那个在烟雨蒙蒙的江南，从幽暗的雨巷中走出的，撑着油纸伞的，结着淡淡哀愁的姑娘，用丁香花来形容，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或许，就是因为读了戴望舒的这首《雨巷》的缘故吧，从此，我就将丁香花种入了我的心底，慢慢地，慢慢地，在我的内心深处，也结出了一株，带着淡淡哀愁的，神秘的丁香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觉得，我还未曾真正懂得《雨巷》中的深意。或许，是因为，我在那时候，还未曾好好地欣赏过丁香的美吧。
　　 说起欣赏丁香花，最适合的是在那下着蒙蒙细雨的日子里。我记得，我就曾撑着一柄碎花的阳伞，信步走在苏州那狭窄而幽深的小巷子里。我走过那一个个结着蛛网、铺着黑瓦的屋檐下；走过那一段段铺着碎石子的小路；走过那一个个雕花的石拱门、花格子窗前。我就这样走啊走，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渐渐地，甚至也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
　　 突然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色彩，这种色彩，可以说是绚丽，也可以说是素净。那是一大片的花，丁香花。它们在斜风细雨中微微跳动、摇摆，就好像是一个桃夭之年的姑娘，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辫子上系着大大的花结，当她走起来的时候，那辫子就会摆来摆去。微风拂来，丁香花更加飘逸地摇摆起来，就仿佛是娉婷的少女，她那如霓霞一般的裙摆，随着微风摇曳一般。
　　 我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一下，是的，没看错，那真的是丁香花，一大片的丁香花，花海一般的丁香花。在那弹指一挥间，我的内心突然之间就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紧接着，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淡淡哀愁，便倏地填塞了进去。
　　 在那一瞬间，雨丝在我的伞面上轻轻打着，颇有一点残荷听雨的感觉，我这个从来都不会写诗的人，竟然在这一时刻，理解了诗人戴望舒的哀愁。我想，我之所以在这个瞬间，读懂了《雨巷》，那是因为，我在同一瞬间，看见了那些丁香花。如果说，这个世上有一种花，天生就是忧郁和哀伤的代表的话，那么我敢保证，这种花儿，一定就是丁香了。
　　 其实，那是一大片的丁香花，并不是孤独的一支，可是，我却觉得，就算是排成了方阵的丁香花，也同样会给人哀愁之感，而且，是那种排山倒海的寂寞和愁怨。就算没有雨巷，也没有什么幽怨的女子，但是，依然可以在丁香花的倩影中，看出孤寂来。因为，丁香花的愁，是结在花心中，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
　　 那一层薄薄的雨雾，就像是遮盖在丁香面孔上的一块薄薄的面纱一般，这朦胧的美，虽然模糊了视线，无形中扩大了我和丁香之间的距离，然而，正是这如梦幻一般的水雾，增添了丁香的神秘之美。我丝毫都不想继续靠近，或许，就好像隔着帷幔欣赏美女一样，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欲说还休的美，是天下至美。
　　 我遥遥地观望着丁香花，想象着它的风姿。我想：它应该就像楚王宫中的那些美女一样，也有着细细的腰身，长长的舞袖，高高的发髻，还有那清秀的面容和瘦削窈窕的姿态。这能让任何男子，都为之心动。丁香花，喜欢在细如牛毛的雨丝中，旋动它那小小的裙摆，就好像是有着纤细腰身的舞姬一般。而它那若隐若现的花蕊，就好像是玉人那一双皓白圆润的玉腕儿，藏在宽大的淡紫色衣袖中。
　　 它的花并不会太大，像牡丹、芍药这样硕大的花朵，只适合于花中之王，花中之相，那是王者的气度，而丁香则不同，那就是一个邻家的小妹妹，还在豆蔻年华，那还未曾发育完全的身体瘦瘦的，所以，丁香花也应该是碎碎的、小小的。
　　 它的颜色是淡紫色的，因为紫色是世上最神秘而且最忧伤的色彩，紫色，天生就有着忧郁的气质。丁香那稍微有些黯淡的淡紫色，就像是离人眼角滴落的一滴泪一般。
　　 喔，在那一瞬间，丁香，那薄薄雨雾中的丁香，化身成了一个身穿紫裙的绰约女郎，她抛给我一个哀伤、神秘而又羞涩的眼神，让我浑身为之一颤。然后，她就这样，在江南的窄巷中，从我的身边缓缓走过，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给我一把油纸伞好吗？”然后，便淡淡一笑，走了过去，再也没有回头。这一笑，这带着三分寂寞、三分无奈、四分惆怅的一笑，在我的心头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从此，我将终生忘不了这种名叫丁香的花儿。我是在做梦吗？莫非，这只是醉酒后的幻影？不，我和丁香，分明在这烟雨苏州的狭巷上相逢了。
　　 我相信，这不是因为我过于多愁善感，也不是因为我太过矫情或者是自作多情，任何人，看见了丁香花，都一定会有和我相同的感受的。
　　
　　 自从那次在苏州看见了雨中丁香花之后，我自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明白的丁香花，了解了丁香花，我更加坚信地认定，它永远都只能代表哀愁。
　　 但是，那一次偶然在阳光下和它相逢，却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
　　 那是在一个街角的小花坛里，那里种着很多草木，有高大的杨树，也有矮矮的小太阳花。那天的阳光特别明媚，微风徐来，将人的心肺吹开，我怀着一种甜蜜蜜的心情漫步走在人行道上。为何会如此喜悦呢？那是因为我刚刚与心爱的人在街角处惜别。相爱的感觉是什么，只有热恋中的人才能体会得到，我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喜悦的。哪怕是和亲爱的人短暂分离，那种惜别，也是格外美好的。
　　 在这时候，我的眼角无意中瞥见了花坛的一角，一枝娇嫩的花蕾在风中微微颤动。那是什么花，竟然如此眼熟？像筒裙一样的花托，像紫玉一般的花苞，一束束的花蕊微微探出头来，整个的一串花，就好像是一整块紫水晶雕琢出来的一样，有一种晶莹剔透的感觉。
　　 那，不是丁香花，又是什么呢？
　　 可是，奇怪的是，这次看到丁香花，却完全没有上次在苏州窄巷时的那种感觉，那种淡淡的，难以抑制的悲伤，竟然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心底涌上来的幸福和温情。
　　 好奇怪啊，我原本以为，丁香花，这位从窄巷中走出的“女子”，它天生就拥有一种哀怨的气质，无论到了什么场合，无论在什么时间，都是如此，可是，在阳光普照的花坛中，它竟然也会变，这却是我怎么都想象不到的。
　　 我蹲下身子，仔细去观察那丁香花。上次在苏州的时候，我只是远远地，隔着雨雾看了它们一眼，并不曾看得十分真切，可是，这次却不一样了，我与丁香花的距离竟然是如此之近，近得几乎脸贴着脸了。
　　 那碧绿的叶子，如同碧玉一般，一簇簇花儿，是那么娇小，它们依偎在一起，竞相开放。细嫩的花柄，托着五六片淡紫色的花瓣，那样小巧、纤细，几乎吹弹得破。它们依然是那么瘦小，那么单薄，但是，它们竟然不再哭泣，一个个在微风下掀动着裙摆，跳着属于自己的妩媚的舞蹈。
　　 轻轻地嗅一下，那是丁香花的香味，淡淡地，仿佛是给我编织了一个美好的梦。于是，我全身心地沉浸在其中，将自己融入到花香中。在梦中，我仿佛看到，我与那个心爱的他，轻轻牵着手，漫步走在飞花的石径上，在花香中，彼此深情地注视，用爱的眼神为彼此祝福。我仿佛看到，我与那个心爱的他，在丁香花前，许下执子之手的誓言，然后，坐在花园边的长椅上，相互依靠着，一直坐到天荒地老，哪怕我们已然头发发白，我们的手都没有彼此放开过。
　　 在氤氲的花香中，丁香花，将甜蜜和温馨灌输到了我的体内，让我心情荡漾，心花怒放。喔，是的，我又看见了那棵早就种在我体内的丁香花，我仿佛看见了它的开放，它有七片花瓣，每一瓣都是一个淡紫色的梦，一个精致的、唯美的梦。奇怪啊，为什么这开在我心田中的丁香花，却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的哀伤呢，难道丁香花不是天生就代表哀愁的吗？
　　 一阵微风吹来，将我从梦境中唤醒，望着眼前那淡紫色的丁香花，我想，我或许明白了。紫色，并不一定代表神秘和哀伤，其实，它也可以代表浪漫啊。既然如此，那么，这紫色的丁香花，又为什么一定要作为哀愁的代表呢，难道，它就不能够代表甜美和温馨吗？
　　 或许，真正哀愁的那个，并不是丁香花啊，而是那个看丁香花的人。人，是一种感情动物，人很容易就受到外物的影响。在苏州的那次，由于天上下着凄风苦雨，而我身处的环境又是那带着古典情怀的窄巷，所以，难免会使人产生哀愁之感。这次就不一样了，我在温暖的阳光之下，周围是“吹面不寒杨柳风”，我又刚刚与心爱的他欢聚，整个人都沉浸在幸福中，所以，看见的丁香花，自然也是满面含春的啊。
　　
　　 不过，不管怎么说，从古到今，丁香在文学作品中大多象征着高洁、美丽而又哀婉的事物。有多少诗人，都曾经用丁香来写“愁”啊，所以，就给人这样一种感受，那就是，仿佛丁香花就只能哀愁一般。或许，我也是先入为主了啊，因为看了太多关于丁香与哀愁的诗篇，所以，潜意识中就以为丁香花只能代表哀愁了。
　　 一直以来，丁香花都代表着一个固定的意象，那就是愁思情结，一般来说，我们称之为“丁香结”。那么，为什么会有“丁香结”这样的说法呢？那是因为，古人发现丁香花蕾结而不绽，就好像是人的情结一般，所以，就取了一个名字，叫“丁香结”。自此以后，丁香结，就成了愁思的代名词。
　　 无论是牛峤的“自从南浦别，愁见丁香结”；李商隐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开”；还是李璟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都是用丁香来反映愁思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自从发现了丁香结之后，诗人们就不惜笔墨，用最绚烂的字句，来描摹着丁香结，而且，奇怪的是，无论如何写，总是摆脱不了，那淡淡的哀伤。
　　 别离的人儿，如果看见了丁香，离愁别绪就会涌上心头，一发而不可收拾。在这时候，哪怕窗外全都是姹紫嫣红的花儿，窗内红纱照着明灯，梁间有双燕子在飞翔，这些都是很美好的事物啊，可是，那也没有用。思念的人儿，眼中看不见这些，她们只能看见，“偏怨别，是芳节，庭下丁香千结”。或许，只有丁香才能将她们那愁苦的情绪反映出来吧，所以，她们是如此深爱着丁香花。
　　 远行的游子，也不能见丁香花，因为，看见了它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像“青州司马”那般，泪湿了青衫袖。巴楚胜地，山水相连；江南水乡，竹篙欸乃，这一切山水美景，原本也都是很美的啊。可是，远行的游子，他们的耳中却只能听见猿声凄凉，杜鹃哀鸣，所以，他们只能感受到“愁肠岂异丁香结”的悲哀。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故国音书绝”，他们相信，他们的心上人儿，也和自己一样，对着丁香，声声哀叹，彻夜难眠。
　　 就算是现代人，其实也是这样，人们除了使用红艳艳的玫瑰来表示浓浓的爱意之外，也常常会使用丁香花，来表示淡淡的哀愁，感叹那永远无法实现的爱。比如有一首歌，就这样唱道：“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她，多么忧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当歌手用他那略微低沉的嗓音唱出这首歌的时候，我想，所有人恐怕都已经体会到了，歌中所表达的那种淡淡的哀伤与深深的思念吧。我相信，歌中所唱的那位已经天人永隔的名叫“丁香”的姑娘，她也一定有着“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于是，所有唱起这首歌的人们，都染上无名的相思，“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
　　 虽然一直以来，丁香花都代表哀愁，然而，还是有一些作家有与众不同的看法的，在他们的眼里，丁香花并不只代表着哀愁，还有些别的意味在其中，比如作家宗璞就是其中之一。
　　 宗璞深感自己不能像太史公那样“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然而，虽然如此，她却依然笔耕不辍，她用笔墨，抒发着自己对于世事的感慨。她喜欢丁香花，曾写过一篇叫做《丁香结》的散文，不仅如此，她还将自己的一本作品集命名为《丁香结》。
　　 丁香花，这普普通通的花儿，那花香充盈着宗璞的斗室，竟然将宗璞的文思和梦想照亮，那脉脉的香气，使得宗璞文思纵横，想象驰骋，在宗璞的心里，那丁香花竟然不仅仅是带来了哀愁，还带来了欢愉。
　　 当宗璞看到从斜斜伸过来的一根丁香枝条，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花蕾，那花苞圆圆的，鼓鼓的，“恰如衣襟上的盘花扣”，这时候，她终于明白了，原来，那就是“丁香结”。
　　 虽然她也曾听说过那关于“丁香结”的故事，也知道它代表着哀愁，但是，她依然觉得，虽然丁香“负担着解不开的愁怨”，但是丁香结年年都有，“结，是解不完的；人生中的问题也是解不完的，不然，岂不是太平淡无味了么”。
　　 从这一篇小小的散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宗璞并没有过多地纠结于愁怨的丁香结，而是泰然处之，她认为，生活中不可能总是美好的事物，总会有一些不如意的事情，但是，我们不必对它们耿耿于怀，因为，那也是人生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啊。这种对于世事的洞明和对于人生的洒脱，还有何人能及。
　　 那细雨绵绵中的丁香结，会让人愁肠挂肚，百转千回，这自然应该算是丁香花的美，可是，或许，丁香花更想让我们看到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它在春光无限的阳春三月，那幽雅香甜、绽放笑脸的样子，那同样也是很美很美的啊。
　　 就好像是人生一样，人生有芬芳的“花香”，也有幽怨的“丁香结”，关键，就要看赏花之人是否有“解结”的心志了啊。
　　 丁香一开，那沁人心脾的幽香，便弥漫开来，深深吸一口气吧，那味道，真是甜蜜蜜的。风儿一吹，那幽香被送得很远很远，闭上眼睛，你就能进入了童话与梦幻之中。
　　 蓦然回首，丁香花在花丛中灿烂地笑，喔，或许真的是这样吧，丁香花带给人的，不应该只是淡淡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