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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散文】广陵散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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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10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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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看到,霜天寒月之下,大江奔流,修竹挺立,根根都像箭一样,刺破了惆怅的月亮,于是,月亮也不再明亮了。几根手指在琴弦上疯狂地抚动,一件单薄的衣衫被寒风吹透,琴音刺痛了憔悴的月亮,于是,微云遮住了淡月。那个弹琴的男子醉了,一个“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男子醉了,便“俄俄若玉山之将崩”,在他的身旁,一个酒壶倒在地上,醇酒汩汩地流出,倾泻在地上。琴声渐渐地停下了,月亮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弹琴的男子,月亮知道,高高在上的它其实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清高的,因为,还有他存在;月亮知道,孤独寂寥的它其实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寂寞的,因为,还有他存在。
   是的,还有他。他的名字叫嵇康,字叔夜,他官至曹魏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
   在我的记忆里,嵇康是一个怪异的男人,他放荡形骸,与酒为伍,他无时无刻不用酒来麻醉自己的神经,他在竹林中结交自己的朋友,他和他的好友们,被世人合称为竹林七贤。然而,生性孤傲的他,就算是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一点都不客气。由于政见相左,他给自己曾经的好友山涛,留下了一封绝交书,列数自己的“七不堪”和“二不可”,毫不留情地表示要与他绝交,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可是,当他在临死前,却既没有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哥哥嵇喜,也没有托付给好友阮籍、向秀,依然还是托付给了山涛,并且对自己的孩子说:“巨源在,汝不孤矣。”巨源,正是山涛的字。而山涛也没有辜负嵇康,将他的孩子抚养长大。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友谊吧,虽然他们政见不同,但是,他们之间,依然有着真正的友谊。
   在我的记忆中,嵇康是一个死在自己琴声里的男子。面对着死神的召唤,他最后一遍弹完《广陵散》,然后,叹一声“广陵散于今绝矣”,便引颈就戮,匆匆离开了人世,将自己的灵魂连同琴声一起,带入那个纯洁的世界,只把一个皮囊留在了人间。
   在嵇康之前,人们提起《广陵散》的时候,会想起一个叫聂政的刺客。聂政的故事,有很多不同的版本,但是,不管在哪个版本的故事中,他都是一个铁骨铮铮的英雄。据说,当年聂政的父亲曾经给韩王铸剑,被韩王杀死,聂政“十年磨一剑”,在山中向名师学习弹琴。学成之后,决定刺杀韩王,来报这不共戴天之仇,为了不让人认出自己,他用漆涂脸,以石碎齿,吞炭哑嗓,在京城门楼下弹琴,他的琴艺实在是太好了,“观者如堵,马牛止听”,于是,韩王就让他进宫弹琴。聂政将匕首藏起,在献琴之时,拔出匕首,刺死韩王。然后,他又割下自己的五官,将自己的容貌毁去,自刎而死,在他死后,出现了白虹贯日的奇观。这《广陵散》,主要所描写的,就是聂政刺韩王的这个故事,所以,这首曲子,还有一个名字,又叫做《聂政刺韩王曲》。
   凡是古琴曲,大多冲淡、恬静,而《广陵散》,恐怕是这其中绝无仅有的充满杀伐之气的作品吧。而这,恐怕也是嵇康之所以会喜欢这首曲子的原因之一吧。
   在嵇康发出那“广陵散绝”的一声长叹以后,《广陵散》的传说,就不仅只包括聂政的故事了,嵇康自己,也成了故事里的主人公。据说,嵇康有一个好兄弟,名叫吕安,吕安的兄长吕巽玷污了吕安的妻子,吕安愤然欲告发吕巽,但是,没有想到,吕巽竟然先下手为强,卑鄙地反过来诬告吕安不孝。嵇康愤而为吕安作证,却不料触怒了权贵司马昭,再加上嵇康平素一直都和钟会有罅隙,钟会便趁机劝说司马昭,将吕安和嵇康都处死。嵇康临刑前,三千名太学生联名上书,请求赦免嵇康,但是未获准许。于是,在刑场之上,嵇康顾日影而从容弹奏《广陵散》,并感叹“广陵散绝”,从容赴死。
   天下间有那么多曲子,嵇康自己也是个擅长音乐的人,曾经创作了名曲《风入松》,还曾经创作过被称为“嵇氏四弄”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曲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临死之前,嵇康什么曲子都没有弹奏,偏偏弹奏了这首《广陵散》,究竟为什么,他对于《广陵散》竟会如此钟爱呢?
   嵇康一生都在为反抗司马氏的强权而斗争,而这《广陵散》,恰恰是反映了被压迫者反抗暴君的斗争精神,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嵇康才会对这首曲子,如此青睐吧。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想起他绝世独立,潇洒鼓琴,从容赴死的样子,就会想起一个叫苏格拉底的古希腊人,他被当时的雅典法庭以莫须有的罪名判处了死刑,在临死之前,他用自己的死,给他的学生们上了最后的一堂课,从容地喝下了毒酒,并且,留给了世人最后的一道难题,他说:“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将死,他们活下来,是谁的选择好,只有天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直到如今,人们还在思考。
   这是多么相似的际遇啊,当时雅典法庭给苏格拉底的罪名,是腐蚀雅典青年的思想,而嵇康呢,他当真只是因为给吕安作证得罪了权贵而死的吗?不是啊,他是因为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的思想,因为他有着不羁之才,志远而疏,情意傲散,所以,才会被人安上了“言论放荡,非毁典谟”的罪名。他和苏格拉底一样,都是因为他们超出当时时代的卓越见识,藐视世俗和权贵的高风亮节而死的。而且,就像苏格拉底一样,嵇康临死前,也留下了一个问题,他问世人,《广陵散》是不是会因为他的死,而从此成为绝响。他当真是在担心《广陵散》吗?不,他所问的其实是自己的思想,他想知道,在自己死后,自己的思想究竟还能不能继续流传下去。
   这个问题,不需要人们回答,历史已经代替我们回答了,《广陵散》依然千古流传,人们在《神奇秘谱》中找到了它的曲谱,而嵇康的精神,也随着《广陵散》一起,万古长存。当那“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的曲子响起来的时候,人们看见了,嵇康那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
  
   为何《广陵散》能如此触动人心呢,“心之与声,名为二物”,正如嵇康自己在《声无哀乐论》中所说的那样,音乐并不能使人产生哀乐的情绪,那些喜怒之情,本身就存在于人的思想中,音乐只是触动了人的感情而已。既然如此,那么,我相信,嵇康所留下的,不仅仅只是清冷洒脱的琴声和千古流传的传说故事,更有他那深邃的思想。
   对于嵇康来说,打铁和抚琴一样,都是能够陶冶性情的。可不是吗,它们听起来,都是叮叮咚咚的,于是,嵇康的思想,就像打铁声和琴声一样,灌注进了世人的头脑中,触动了人们的情感,于是,世人就对嵇康的思想,产生了共鸣。是嵇康的思想感化了世人吗,不,“心之与声,名为二物”,或许,这样的思想,本来就存在于世人的心中,嵇康,只是用声音唤醒了它们,让这些思想不再继续沉睡于人们的头脑中。“越名教而任自然”,这自然之道,不正是流传于天地间的真理吗?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钓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正如嵇康自己在《赠秀才从军》中所说的那样,他的思想,首先是从琴开始的,就是在那抚琴的俯仰之间,他与大自然的脉动产生了共鸣。所以说,嵇康的思想,首先是从一具古琴开始的。
   嵇康在《琴赋》中,将他关于琴的思想,尽数说与世人听。他从琴的用材说起,说到了制琴的方法,说到了琴的外在纹饰,说到了演奏琴之时的情状,说到了琴曲的发展、风格、美感,他将琴之美,从各个角度展现在了人们的面前。在嵇康的《琴赋》中,对于琴的审美,是纯粹从艺术角度进行的,与政治、宗教、伦理无关,嵇康告诉人们,音乐是独立存在的,它不应该处于附庸的地位。就好像为人要“越名教而任自然”一样,为琴,也要做到自然。“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从嵇康对于琴的态度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那傲然独立,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竹林风骨。
   看过嵇康的《琴赋》之后,我们便会对嵇康死前的慨叹有所领悟了,“识音者希”,能够如嵇康般明白其中道理的又有几人呢?难怪他要担心广陵散绝了。
   当然,嵇康的才学,绝对不仅仅只限于音乐。《嵇康集》十卷书,篇篇都提出了他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养生看法。当时的人,要么崇尚修道成仙,要么认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嵇康却与这两种看法都相左,他认为,做神仙是不可能的,但是,生命也并非半分不由人,可以依靠合理的导养,来得到延年益寿的效果。
   不过,他并没有什么机会,来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观点,因为,他虽然身体力行,喜怒不行于色,条条养生的规则都做到了,可是,他却做不到“营内而忘外”这么一条,所以,最终遭人陷害而死。
   我仿佛看到,熊熊的炉火前,嵇康和向秀正煅铸着生铁。峨冠博带的钟会率人前来,徘徊良久,嵇康始终都不理睬他。当钟会正要离开的时候,嵇康却突然发话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两个人的第一次交锋就这样匆匆结束了,但是,却埋藏下了无穷的后患,一场文雅而又残酷的对决,一场魏晋时代特有的文人相轻。
   嵇康用自己的思想,和那个混乱、黑暗、罪恶的魏晋时代的权贵们做着殊死的搏斗。没错,他崇尚养生,养神,讲究“蒸以灵芝,润以醴泉,唏以朝阳,缓以五弦”,讲究要清心寡欲,守一抱真,但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当“仁”这个字就摆放在自己的面前的时候,他放弃了对长寿的追求,选择为了正义,而献出自己的生命。
   这是否应该算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行为呢?一个崇尚自然的人,居然会用“打铁”这样阳刚的姿态来迎接残酷的挑战。然而,这并不矛盾,嵇康之所以会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做法,并不是他认为名教有什么不好,在他的思想深处,其实并没有彻底地否认名教,他之所以要“越”名教,是因为他认为,当时名教已经被司马氏集团所利用。
   魏末之时,司马氏当权,并且正积极准备着要夺取帝位。司马氏集团所代表的,是豪门世族的利益,他们之所以要标榜“名教”,其目的是要“以孝治天下”,用“名教”的思想作为枷锁,来束缚人们。同时,他们还借用名教为借口,诛杀异己,常常用不孝的罪名来铲除异己,大肆杀戮,比如吕安,他不就是因为不孝的罪名,才被捕入狱的吗?
   这样一来,所谓的“名教”,已经再也不是以前的“名教”了,它俨然成了司马氏篡位的工具,成了其遮掩政治阴谋的挡箭牌。他们一方面标榜名教中的“孝”,可是另一方面又用自己的背叛,破坏了名教中的“忠”,这充分表现了他们的虚伪性。
   而嵇康,正是因为看到了司马氏集团的残暴统治,看穿了他们的真实面目,所以,才会如此痛恨虚伪的“名教”,并加以辛辣的讽刺。他抨击司马氏集团“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他还斥责他们“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正是在这种基础上,嵇康才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你司马氏不是要用封建礼教来束缚人吗,好吧,那我就提倡过一种符合自然、符合人性的生活,就是要和你唱反调。
   孔子说:“当仁不让。”嵇康并不是真的反对儒家学说,他所反对的只是伪名教,所以,当他感受到正义在召唤自己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再也顾不上什么养生了,他想用自己的死,来唤醒世人。
  
   嵇康,他是一个智者,和西方的苏格拉底一样,他们都是窥破天机的人,嵇康太富有智慧了,他将自己所悟到的天机,泄露给了世人,就用他手中的那一具古琴。当琴声响起的时候,他在一个庄严的仪式中,为我们演绎了一段广陵散绝的千古绝唱,然后,献出自己的生命来谢幕,将遗憾永远留在世人的心里。是否可以这么说,天才都是如此早亡的,据说,嵇康死的时候,只有四十岁。
   茫茫历史中,人们书写着文字,弹奏着音乐,思考着哲学,文学艺术和哲学思想,它们本不是这个世界上已经存在的事物,可是,人类却创造了它们,并让这宇宙中本不存在的东西,占据了我们几乎全部的生命。千百年后,当生命个体化为尘埃之后,我们所创造出来的这些东西,是不是也会随着我们肉体的毁灭而消失殆尽呢?嵇康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一个关于《广陵散》是否会绝的问题。
   斯人远去,只留下千古一叹,琴声悠悠,诉说着千载风流。很多年后,有一个叫向秀的人,他是嵇康的好朋友,他们曾经一起,在大树下打铁。当他偶然听见邻居吹笛子的时候,那清远嘹亮的声音,触发了他的哀思。他想起了曾经的好友嵇康和吕安,“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这两个怀有不羁之才的人,逝去已经有很多年了啊,于是,他便只有援笔作赋,写下一片《思旧赋》,用以寄托自己的哀思。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茫茫中,我似乎看见,囚车隆隆碾过,黄土飞扬,嵇康,这位孤独的琴师,在三千麻衣太学生的面前,缓缓出场,“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一曲令人惊心动魄的《广陵散》,在众人心头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当刀锋横过之后,鲜血喷涌,鲜血向着天空的方向激射喷出,它也在追寻着属于自己的自由,狂风过后,六月的飞雪在每个人的心头慢慢飘落。而我们这些千年后的人呢,我们错过了那嵇康用生命来宣讲的最后一课,所以,只能打碎手中的酒坛,任甘冽的美酒倾洒地面,抚慰嵇康那不朽的灵魂。
   《广陵散》会绝吗?如果这个问题要我来回答的话,我会说,只要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活着,那它就不会绝,因为,真正的思想,真正的智慧,是超越时间、超越地域,超越国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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