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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乡居小记、乡居两载、泥泞的小路

       泥泞的小路

  在那人妖颠倒的苦难岁月里,我从“牛棚”被下放到汉江平原农村去劳动。那时,幼稚的儿女们离开母怀,到偏远的地方插队落户去了。为了扶持我度过艰难的岁月,妻决心与我“同生共死”,跟我一块走上乡间泥泞的小路。

  说是下放农村,事实上是要把我从“五七干校”的“牛棚”转到农村的“牛棚”。原先,确实是想把我和妻子塞进乡下一间破烂的牛屋里去住,头顶落雨,脚下牛粪。好在农民同情我年老妻弱,特地拨出一间隔墙就是猪圈的小茅屋给我们栖身。

  有妻的照顾,不管怎么说,我下地劳动归来总有一碗稀饭喝。

  为了给我解除苦恼的心情和带来一点生活的乐趣,妻养了一只猫和一只母鸡。他们就像异种兄妹似的,我们也把它们当成了儿女。猫儿的咪呜声和母鸡的咯咯叫,都给我们减去不少生活的寂寞。

  有时,“五七干校”传讯,一去多少天难以意料。我离家前夕,总要到浑浊的小河边去挑水,坡滑岸陡,跌跌撞撞地把水灌满大缸,而妻替我检点行囊,装上两件换洗衣服,塞进几块烙饼。

  在我离家的那些日子里,妻独守村边小茅屋。四处无人,长夜漫漫,妻睁着不眠的眼睛王者屋顶茅草破洞漏下的星光,在忧愁地挂念着我的安全。

  妻终于盼望到我平安的归来。她看见我一身尘土两脚泥,有辛酸又庆幸,把收藏着的几个鸡蛋拿出来,煎煎炒炒给我吃。

  在那苦难的日子里,农民们十分同情我和妻。劳动时,他们让我“悠”着干,叮嘱不要累病了;卖猪时,他们分给我的妻三两斤肉票,让她补养身体。他们总是这样亲热的叫我做“黄家老头”,叫我的妻做“杨婆”。

  乡居两载

  1970年,在秋风秋雨中,我和妻子像被丢破烂似的来到江汉平原沔阳农村插队落户。

  我插队落户的地方叫做双剅,靠近毛场。原先,“五七干校”在双剅第一生产队划给我住的是一个真正的牛栏。牛栏早已废弃,破烂不堪,漏雨,地上堆积着牛粪。我和妻子到来,生产队长看我俩是老人,过意不去,另给了村子背后的一间土屋。土屋靠近坟场,隔壁是猪圈,屎尿渗透,臭不可闻。这就是我夫妻俩的安身地。

  看到我们年纪老大还被下放劳动,农民很同情,给我们盖了一间小小的茅屋,当做厨房。

  邻居有个好心的婆婆,教我的妻子扎棉梗烧火、筛米做粥。妻子在田边地角挖些野菜,捡些烂菜叶,凑合着过日子。这样,我在田间劳动回来,才能吃上两顿稀的。

  我劳动吃力,但不偷懒。割小米,我学使镰刀;收晚稻,我挑稻捆;摘棉花,我背大篓;收豆了,我举叉把豆蔓堆放上牛车。有一天,我和两个小伙子背谷子进仓,从日出到日落,我赶着他们的脚后跟,一共背了三万斤粮食。

  村子里的人叫我做“黄家老头”。

  “黄家老头,你悠着干,要是累病倒下了,我们心疼!

  我的妻子杨静,为人和善。她带有不少药,懂得一些药性,谁家的孩子病了,她都施舍丸片。大队里有赤脚医生,公社里有卫生院,但看病要门诊费,取药要钱,虽说只五分一角的,但农家缺现款,要卖鸡蛋才能诊治。有了我的妻子,吃药治病不要钱。

  村子里的人叫我的妻子做“杨婆”。

  “杨婆,这几张票你去买点肉吃!

  这是农民向国家出售牲猪奖给的肉票。我是“下放干部”,每月发给半斤肉,而杨静是家属,半两肉也没有。

  看看丈夫的处境,杨静怎么敢接受肉票呢?

  农民把肉票硬塞到杨静的手里,拍拍胸脯大声说:“拿去买肉吃!谁要是问起,就说是贫下中农我某人送的!

  在农村,虽然生活苦,但劳动人民有感情,不像在“五七干校”时被叱叱喝喝的,精神上得到不少安慰。

  我最高兴的是,生产队长送给我一盏小小的油灯。油灯做得很细巧,只能灌一两煤油,玻璃罩有波纹形的花边。插队落户农村,本来天一黑我就上床,累得打鼾,无须照亮。现在,有了小油灯,入夜不瞌睡,反而灯光一照,精神就来了。灯光微弱,只照出一个小小的光圈。我就埋头在小小的光圈里,读带下乡来的书籍,看借来的报纸,心身感到舒畅。

  解除我在乡间寂寞生活的,是增加了我的三个家庭成员:一只猫和两只鸡。

  我家破墙破洞,又连接猪圈,是耗子的乐园。它们白天在你身边窜来窜去,叫我们不得安生;一到夜晚,就厮打得吱吱乱叫,叫我们不得安眠。

  一个脑袋上留着一方头发,挺着小肚子的顽皮孩子送来了一只小狸猫。小狸猫叫声很小,耗子们不怕它,还在它周围吱吱叫,好像讥笑它没用。

  但是小狸猫渐渐长大了,叫声里带有威严,耗子们开始回避它了。

  终于,狸猫长成了大公猫,毛色发亮,眼光锐利,迈着虎步,威风凛凛。它叫一声,耗子们赶快钻洞。跑得慢一点的,给大狸猫做了“牙祭”。

  我家有了大狸猫,耗子们纷纷离去了。

  狸猫打野食,有时在棉花地里拖回来一只小野兔,有时在池塘边抓回来一条鱼,美美地吃。

  它身高体大,走起路来,浑身肌骨抖动。它追赶野猫,老厚的泥糊芦苇墙,一撞就是一个大窟窿。

  狸猫对主人好着呢。每天傍晚收工的时候,落日的金光射到村边的一棵大麻柳,树下出现了一个闪光的黑点。当我跟着大家有说有笑走近的时候,突然那黑家伙向我嗷嗷地叫着扑来,原来是我的大狸猫。每天傍晚,它都喜欢在村边大麻柳下等我,在前面引我回家。快到家,它总是嗷嗷地叫几声。妻子听见猫叫,就会高高兴兴地跑出来迎接。

  每逢我外出,狸猫总是尾追我,要不是用土块钉,它是不回去的。

  家里无鼠,每到夜深,我上床睡觉的时候,狸猫早就在床上等着我。我钻被子,它也随着钻进。它把脑袋枕在我的枕头上,对头我打呼。冷了,才把它的头钻进被子。被子里热,它又用四腿撑着我的胸脯,不让我靠近。它睡了一大觉,就钻到我的脚底下,在被子里用爪子抓我的脚跟,咬我的脚趾,把我弄醒,好跟它一块玩。

  我另外的家庭成员是一对良种鸡,一只大红公鸡和一只大黄母鸡。它俩是一个秀气的小女孩送来的。我们劫后余生,没有钟表,女孩子的妈妈从鸡雏就能辨别公母,想让公鸡长大了给我家打鸣报时;她看见杨静身体单薄,想让母鸡长大了下蛋,给杨婆补养身子。从小鸡娃起,杨静就细心养护它们,用报纸、枯草、棉絮做鸡窝,晚上还给鸡儿在灯下喂夜食。鸡儿像兄妹俩,日夜厮在一起。它俩长得很快。小公鸡长出红冠,很威武;小母鸡长出长尾巴,很秀美。

  开头,狸猫扑小鸡。妻子把猫抓到小鸡前,轻轻地打了它几下脑袋,教它不能扑鸡。狸猫倒也乖巧,以后,它不但不扑鸡,还让它们吃猫食。

  公鸡长大了,打起鸣来,声震村野;母鸡长大了,常下双黄蛋。

  人家说,“黄家老头”和“杨婆”前世有修,养了一对“金鸡”。

  夏天,干了一上午,歇晌,我睡在一张破竹躺椅上。这时,在我的竹枕两边,一边蹲着大公鸡,一边蹲着大母鸡,静静地陪着我歇晌。过午,又该下地干活了,听见村道上有人声,大公鸡就在我身边喔喔啼唱,按时把我叫醒。我睁眼起来,把汗巾往裤腰上一挂,上工去了。

  妻子瘦弱,她本来在北京市人民政府工作,因病要求退职,已成家属,不是“五七战士”,没有参加“文革”。她陪我一同下乡插队落户,主要是照顾我的生活和使我得到精神上的支持。她既不能吃商品粮,连半两肉也不配给。

  我们省文联和省社联在江汉平原插队落户的人被编成了一个连,连长兼指导员是个文联干部,他的本事只会打小报告,把人们的谈话内容、时间、地点都偷偷地记下来。这个“奴隶总管”心狠手辣,当面叫哥哥,背后摸家伙,是个笑面虎。

  杨静在乡下人生地不熟,够她张罗的了,我劳动后回家能喝上一碗稀粥,病了有人煎药,就全靠她了。

  平时,老夫老妻相依为命,而在乡居,她成了我的保护神。

  我的妻子还为连队尽义务,收信、分报,由她一手负责。如果有信送到“奴隶总管”手里,他背地先翻来覆去检查信封,看看有没有被拆过的痕迹。为了细查有什么异样和异味,他还用指尖摸了又摸,张大鼻孔闻了又闻。

  “奴隶总管”平常不参加劳动,但却看不得人家“闲着”。他转弯抹角派“班长”通知我的妻子:去扫禾场!

  禾场面积大,要抡大竹条帚,杨静怎么能抡得动?

  生产队长和贫下中农出来说话了:“杨婆,你不去扫禾场!要是有谁问起,就告诉他是我们贫下中农说的!

  有一天晚上,生产队开过会刚散场,队长拉我到河堤上走。这时,月亮正圆,天上的圆月倒影水中。队长悄声地对我说:“黄家老头,看来你和大嫂是被人丢掉了的。你俩就留在我们这个村子里吧。省得受人家欺侮!

  多好的乡亲啊!

  河里的水在缓缓地流淌着。天上云托月,河里月窥人。我和妻子已经喝了两年这里的河水了,河水甜,甜人心,人心美,美我心。

  两年,我和妻子熬过了多少天秋风秋雨,熬过了多少天严冬大雪。秋雨淋床头,大雪压茅屋。

  两年,我和妻子烧过生产队多少柴禾,吃过生产队多少粮食,我们能不感谢农民兄弟姐妹!

  农民兄弟姐妹心地善良,他们从来不歧视我俩老夫妇,在物质上帮助我们,在精神上支持我们。

  为此,我写了一篇《乡居小记》。

  “五七干校”突然通知我去沙洋。是吉是凶,难以预料。

  留下妻子独守村边的破茅屋,每当黑夜沉沉,稻田里传来秧鸡的鸣声,树木里传来猫头鹰叫,野地里传来狼嗥,她能不害怕?

  妻子反倒安慰我说:“不怕,有猫和鸡陪伴着我呢!

  不知此去是福是祸?根据这些年“文革”的遭遇,我应该作最坏的打算。

  通知火急,我赶快到河里挑水灌满缸,给谷子冲成米,好让孤独的妻子过日子。

  妻子给我烙了几块饼,用纸包好了,塞进我的挎包里,让我在路上吃。

  临走,妻子给我钉好胸前的一颗纽扣,还给我的破袖子补好一块补丁。

  我背着背包、挂着挎包,从沔阳县毛场赶往潜江县码头,正好赶上去沙洋的班船。

  船行汉江上,江流拍岸,江岸受到浪涛的冲击,岸土不断地崩塌落于江中。

  在“四人帮”的统治下,这是祖国频临崩溃边缘的象征?

  我遥望江天,天上流云、江中浪涛,使我想起上游丹江口水利工地的工人们,怅然若失。水利建设工人在力挽狂澜,我却流落在偏僻的农村。

  到了沙洋,我连夜徒步赶到“五七干校”。

  校部告诉我,湖北省委调我回武汉,即刻办手续。

  我悲喜交集,没想到省委组织部来了调令,要我回武汉继续搞创作。

  我悲愤,受了长期不白之冤;我狂喜,终于再见天日。

  我流下两行热泪,眼泪流到嘴边,我舐了舐,是辛酸,也是苦咸。

  事后,我才知道,丹江口水利工程党委书记任士舜同志到武汉看病的时候,省委书记张体学同志特意去看望他。在交谈中,任士舜突然问张体学:“你还记得作家碧野吗?

  张体学兼任丹江口水利工程指挥长,认得我,反问道:“他现在怎样了?

  “在农村劳动,长得又黑又壮!他很高兴不用脑子!

  张体学听任士舜在说反话。

  任士舜进逼一步:“将来谁来写丹江口水利工程啊?

  张体学回到省委,召开常委会时,他提到了我,说道:“大家看,是不是可以解放碧野?

  原来,在黄陂搞斗、批、改的时候,说解放我,是半真半假的。

  这时,“四人帮”还在台上,常委们谁也不敢表态。

  可是省委组织部听出张体学的口风,了解到省委书记的意思,于是给沙洋“五七干校”下了调令,要我回武汉工作。

  当时,我赶到“五七干校”,得到这可喜的消息,就高高兴兴地给双剅农村插队的连部打了电报。正在干校参加会议的那个“奴隶总管”跟我到邮电所。我打完电报回头就走,可没想到我回到农村,电文中请转粮油关系的句子,却变成了“暂缓办理”几个字。一定是我刚离开干校邮电所,“奴隶总管”就把电文改了。

  “奴隶总管”胆敢压下省委的调令,我和妻子被横加扣留了两个月。

  生产队派了几个壮汉,给我绑扎柜子和桌椅;妇女们给我家送来一篮篮鸡蛋;孩子们看见我春天采过香椿叶子吃,送来了过时的香椿粗枝老叶,虽然不能吃,但孩子们显得非常天真。

  我和杨静天天盼望汽车来接我们回武汉,但是天天从太阳升起到日落西山,杳无音讯。夜梦回城,醒来却是一场空。

  但不管怎么样,我和妻子回武汉是肯定的。

  为了留下一个纪念,我趁工余时间和生产队长一起在河边种上了一长排杨柳。

  一辆大卡车终于驶进了村子,农民们热情地帮助我装车,抬柜子,搬桌椅,连年纪很大的老农民,也替我举着几根竹竿放上卡车。我劝他别累着了,他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

  生产一队全村三百多口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都出来相送,连吃奶的婴儿也被年轻的母亲抱来送别。这家送一包木耳,那家送一包金针菜,简直把卡车塞得满满的。

  后来,听说那个“奴隶总管”搬家回城,卡车的护板上只贴几条标语,社员们都下地去了,没有一个送行的。

  十年后,我去仙桃参观访问,县委书记特地陪我回到当年我插队落户的村子里去“探亲”,看见河岸上成排的垂柳因风起舞,柳梢已吻着了河水。

  田野里传来机耕船的响声,水田正在春耕。农民们听说我回来了,立即带着浑身泥水跑来聚会。媳妇、姑娘笑着围了过来;孩子们都长大了,喊我做“黄爹”。

  那位教过我妻子筛米、烧灶的邻居老大娘,把一大篮鸡蛋和花生放在我的车子上,笑着缺牙巴说:“带回去给杨婆吃!

  一直到现在,毛场还流传着这么一句歇后语:“碧野买皮蛋——不找钱!

  那是“四人帮”统治的岁月,有个老婆婆提着半篮皮蛋赶场,半天卖不出去。我看着心酸,把皮蛋全包了,给她一张藏身已久的十元钞票,她没钱找,我提起半篮皮蛋就走:“不要找钱了!”因此,流传下来这个有趣的歇后语。

  而且一直到现在,村子里还传说着一个故事,说是我离开农村前夕,写了许多对联,天亮我要走,赶到夜里摸黑到各家去贴,忙中有错,天明一看,有的贴居家门上的贴到了牛栏,有的上联贴到了东家,下联贴到了西家,真是叫人笑掉了牙,成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流传下来了。

  不论是一句歇后语,还是一个故事,至今流传下来,是我和农村联结感情的一条纽带。

  (节选于《碧野文集卷三》)

  乡居小记

  归来

  我曾经在这个村子里居住过两度春秋。现在,我重新行走在这条村街上。

  村街绿树成行,街面光洁。社员们都到田里春耕春播去了,村子里静悄悄的。去冬积雪融化入土,饱含水份,脚底下一弹一弹的。我一边看着刚出现的自己的脚印,一边感慨地想,这就是我曾经千百遍走过的一条土路。沿街两旁的墙根,芳草萋萋,开着各色小野花,连绵不断,就像两条镶边的彩带。我数着两旁的房屋,有的熟悉得在梦中重见,格子花窗映着春天明媚的阳光,石头门槛光滑得照见人影,有的是初见的新屋,画有团花图案的瓦蓝的檐头,粉白洁净的山墙,门前有的种上玫瑰和月季,有的栽上水杉和桂树。

  我绕到村后的池塘边。池塘依旧,岸脚,鲜嫩翠绿的小荷叶剐刚出水,水面上时而出现鱼儿跳跃的纹圈。十午前,我曾在这个池塘里踩过水车、浸过谷种育过秧。隔着风吹涟漪的池塘对岸,就是我落户时住过的家,一栋茅草小屋、一片篱笆、一棵我手栽的扁柏。

  可是现在,茅草小屋不见了,已经变成了一片农家自留地沁绿的菜园子。只有那棵我手栽的扁柏,人家不忍心挖掉它,挺立在菜园里。它长大了,正在迎着春光抖擞精神,增生金枝翠叶。

  我坐在池塘边的青草岸上歇脚,青草的清新,泥土的芳香,在我周围吐放着春天浓郁的气息。我望着隔水的那一片菜园子,想起了一桩桩往事。

  猫

  队里刚刚收罢早稻,正在打场。天色骤变,乌云像奔腾的怒涛,排空而来。

  稻谷怕雨水,队长立即命令大家抢场。整个禾场尘土飞扬,烟雾弥漫。我只穿条裤权,光着膀子跟一群小伙子一箩筐一箩筐扛着谷子人仓我大汗淋漓,浑身沾满了稻芒和尘土,简直成了一个泥人,因为抢场,满身大汗,在回家的路上又被雨水琳,我病倒了。

  茅屋又矮又潮湿,大白天,老鼠都在吱吱地打架。我窝在床上,眼看老鼠在床头上横行,实在气恼。忽然,屋子里响起了咪咪的几声小猫叫。我高兴地薯地坐起,正看见一个泥手泥脚的孩子给我家抱来一只小狸猫。孩子穿着开档裤,头顶上留着很滑稽的一小方头发,大眼睛圆溜溜,一看就知道是个顽皮的小家伙。我认出他是队长的小儿子。孩子把小猫送到我的床前来,我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然后接过小猫来一看,呀,是一只狸花小公猫!它身子圆滚滚的,毛针柔软、发亮。我心爱地抚摸着小猫,它用小鼻子摩擦着我的脸,咪咪地叫。

  原来,队长为了使我能安静养病,特地让他的小儿子绐我家送来这只小狸猫。

  从此,除了我和老伴之外,我们多居多了一个家庭成员--狸花小公猫。

  自从我乡居的第一天起,我住的小茅屋就苦于鼠患,不仅小桌、板凳被老鼠咬得斑剥残缺,衣服、帽子被咬了许多窟窿,而且还被拖跑了鞋袜。甚至老鼠通宵在房梁上打架,在地上乱跑,吱吱喳喳,影响睡眠。

  狸猫虽小,但有了它的咪咪叫声之后,老鼠显然步了;随着它的逐渐长大,它的叫声越来越洪亮,很有虎威。

  我家的这只狸猫,矫健勇捷,神态威严。它走起路来,四条腿富于弹性,浑身肌肉颤动,黄黑色的虎皮花纹像缎子在闪亮。它力大善搏,能把苇秆泥糊的墙壁撞个大窟窿去猛追老鼠。夜里,它眼放绿光,像两朵蓝色的火花,灼灼逼人。群丑看见它,骨酥腿软,无处躲藏。

  从初更到天亮,我家的这只狸猫,一刻也不休息。有时,它像一个仗剑的武士在巡视着周围,看看梁间柱脚和床边柜角有没有鼠踪;有时,它像一个埋伏的战士,蹲在桌子或椅子的一角,绿色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住墙角里的一个土洞,监视着老鼠的出没。

  自从我家有了这只狸猫,夜深入静,使我安然A睡,恢复我白昼田间的疲劳,充分补足力气,开始第二天的劳作。

  每次日落黄昏,我收工回家,在村边那棵大麻柳树下,总是出现…个黑点,我知道邪就是我家的狸猫。它习惯在这个时候蹲在大麻柳树下等我回来。当它从人群中认出我的时候,就欢天喜地连串叫着扑上来迎接我,一直把我迎进炊烟袅袅的村子里。

  这只狸猫不仅给我家除鼠害,而且给我解除了乡居的不少寂寞。

  

  村子里家家母鸡孵蛋,到处都昕得见出壳小鸡唧唧的叫声。队长的女儿春花撩起花衫下摆,兜着两只小鸡,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送给我的老伴。

  舂花长眉大眼,十几岁的小姑娘,俊俏聪明。她喜欢把辫子盘在头上,两边鬓角播着两朵野花,带着孩子气。她进来的小鸡,就像她一样好看,毛腿腿,浑身毛茸茸。这两只小鸡长得一模一样,比平常的小鸡个子大,叫声也比别的小鸡响亮。春花年纪虽小,但却是村里有名的副业能手,她送给我老伴的这两只良种鸡雏,还指点者能分辨是一公一母哩。

  这两只良种小鸡,给我们的乡眉生活带来了无限情趣。

  两只小鸡日夜厮守在一起,形影不离,老伴简直把它们当成宝贝。她用泡软了的碎米喂它们,在筐子里铺垫旧棉花、细茅草,给它们做了一个舒适的窝。

  老伴怕我家的狸猫伤害小鸡,她把猫儿抱到小鸡跟前,让猫儿闻一闻小鸡的气味,教它不要抓,不要咬。猫儿倒也懂事,它好像知道主人不仅喜欢它,也喜欢小鸡,有时,它还脒着眼睛,看着两只小鸡跳到碗里去吃猫食,小鸡终于分出公母来了。小公鸡头顶出现了一点猩红的小冠子,而另一只,小屁股圆圆的,显然是一只小母鸡。它们小时毛茸葺,现在长出了硬翎,腿毛又浓又密,浑身雪白。我和老伴都很高兴,看来它们是白洛克良种鸡。

  有一天,曙光透过泥窗,刚刚照到鸡窝上,全村的公鸡都在叫明,比赛着嗓子。突然,老伴掀开被子,高必地对我小声说:听,学啼了!我连忙侧耳倾听,就在全村纷繁嘹亮的鸡啼声中,我听到了一声吱。这声音又尖细又短促,正是从门角的鸡窝那边传来的,呵,我家的小公鸡在学啼了。这第一声鸡啼,虽然声音不好听,但却给我家增添了欢乐。

  白洛克很快长大了。

  公鸡浑身雪白,风姿雄伟,高冠长尾。每天清晨,它对着朝阳昂起它的大红冠子洪亮地啼唱,迎来满天彩霞,满地金光。它是活的时钟。千年万载,不论寒暑,不论春夏秋冬,它永远不误时辰为人们唱着一支最悦耳的热情的歌。在它的歌声中,大地升起袅袅炊烟;在它的歌声中,人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劳作不止。

  母鸡也是浑身雪白,肥肥实实,羽毛丰满。它下蛋了第一个蛋儿带血丝,以后几乎每天下一个,个儿赛过鸭蛋,又大又圆,色泽光润掂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家的这只白洛克良种母鸡经常下双黄蛋。一蛋两黄,红澄澄,金亮亮的。村里风传我家有福气,养丁一对宝鸡。

  

  初更鸡啼后,乡野寂寂。乡居的夜晚,本当是看报读书的好时间。但我家里没有灯,远乡僻壤,想买一盏灯也不容易。每天,天黑我就上床了。

  这一天夜里四周漆黑,我在暗夜里睁眼思量国家的前途和个人的命运。忽然,从门缝射进来一缕光,不是淡蓝的星光,也不是银白的月光,而是微红的灯光。随着灯光的出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减披衣起床,门开处,我看出是队长彪壮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灯光里,他手举一盏小油灯,走进茅屋,把灯放在我的桌子上。

  队长随手把灯拧亮了一些。这是一盏玻璃小油灯,最多只能装半两煤油,但做得很精巧,小小的玻璃灯罩上还刻有渡浪形的花边。

  即使拧大了灯捻,但灯光如豆,射出来的光圈半径还不到两尺远。在灯光中,我看见队长额头上的皱纹在轻轻地跳动,他神情庄严,眼光炯炯地望着我,声音深沉地说;这灯虽小,可以采光!

  我的老伴像虫蛾扑火似的,欢喜得起床跑到桌子跟前来,睁大惊喜的眼睛看小油灯。她情不自禁地向队长问长问短:原来,这盏小油灯还是队长开会从几十里外的集镇上买回来的。点亮了它,灯光虽小,但照得我眼明,照得我心暖。

  从此,在我乡居的漫长岁月中,每当风雨中宵,我在这盏小小的油灯的光圈下读书看报。灯光挥黄,光圈淡淡,但在我看来却像是灯塔那样在黑夜中闪耀,使我在知识的海洋中不迷航;而每当明月当空,泥窗上的月光和我桌上的灯光互相辉映,我的笔头在纸上发出悦耳的轻快的沙沙声,记下了泥土的气息、村邻的生活、乡土的深情。

  尤其是当我看见灯罩里结了灯花,灯花朵儿虽小,却是红艳艳的,我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和喜悦。

  灯光,是有生命的。没有光就没有生命。植物经过光台作用,才能生长。植物是养料,是水源。动物离开植物就无法生存。大地上没有光就会失去绿的颜色。没有绿的颜色,就会失去青春和生命。

  我心情激动地看着这小小油灯发射出来的美丽的光环。它照亮我生活的道路,它是我的生命和智慧的光源……

  原载《作品》198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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