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na Pan's Neverland
第三章
你曾来过
我便寸步不离
至死方休
《消逝》
第三章
出关后的祖父依旧深居简出，几乎不曾离开将军府。每天除了日常的起居之外，他做的不外乎是诵经，练字，作画，照料桃花。只要祖父在屋内，婆婆便会站在轩窗外。不敲门，不推窗，从不打破自己的沉默。婆婆只是静静地立着，好似一位寡言的侍女。
一日，我在花园里见到了祖父。他身旁放着木桶，一手执瓢，在给桃花浇水。我站在他的身后没有做声，怕是侵扰了他的宁静。许久之后，祖父才开口说话。
“这些桃花是我和你祖母成亲那年亲手栽的。如今，你都这么大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年年开得绚烂，然而早已物是人非。虽然祖父皈依佛门多年，却仿佛也未放下所谓的俗事。说得固然轻巧，又谈何容易？
“祖父，月见有一事想问。”
“是什么？”
“祖母离开这么多年，您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她吗？”
“月见，你从未见过的人，不曾记得，也便无谈忘记。但是有些人，遇见了便住在心上，永远是那个模样。对我来说，你的祖母，你的母亲都不曾离开过。我尝试过各种方法排解郁结，即便出家，也不能使我忘却。最后我才知道，她们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早已融进了我的呼吸和心跳。因此，无论拿起还是放下，对我来说并无分别。”
这就是祖父这么多年悟出的道理。祖母离他而去数十年，但在他的心里，她永远是他温柔的妻。我的母亲那么年轻就离开了人世，在祖父的眼中，他的妙樱或许仍停留在最好的年华里。他越是想逃离痛失妻女的苦闷，冰冷的现实却是掐紧了他的喉。想要求得最后的解脱便只能是不再去纠缠。她们的逝去已成事实，任何过去的事都无法改变。唯独爱可以给他平静。
涅兀和婆婆似乎不愿提起太多关于父亲母亲的事，只是一笔带过他们的开始与结束。不知在内心深处，他们是觉得不齿，还是伤心。我想知道，在祖父眼里，我的父亲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想提及祖父的伤心，却也不愿放弃可以了解我已故双亲的机会。我踌躇不定，祖父却看出了我的心事。
“月见，你怎么了？”
“祖父，您能不能跟我说说，我的父母？”
祖父摘下一株桃花，递到我的面前，他的笑意里也充满了平静。
“你和妙樱长得很像。我当日初见你，就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妙樱。她从小听话懂事，看不见我时，总爱寻我。长大后，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却也还是喜欢跟着我。妙樱是别人口中的大家闺秀，我眼里的掌上明珠。即便是王见了她，也感慨妙樱生得胜过嫣篱几分。只可惜，嫣篱看不见我们女儿长大后的样子。妙樱和涅兀的感情很好，我们也习惯一如既往地呵护她。可是直到她转身离去，我才发现，我竟从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原来，我的妙樱也会有让我既陌生又害怕的一面。”
“是因为我父亲的出现吗？”
“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这么以为。一个男人的出现，改变了我的妙樱。所以，我恨那个男人，恨他们的族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真正回想起来，其实妙樱始终是妙樱。她什么都不说，我便以为她什么想法也没有。她什么都不要，我便觉得一切相安无事。或许，我只是想要她乖巧的样子，所以我只允许她有那个样子。但是，无论她有多少面，却始终是我的女儿。这其实是我的错，作为父亲，不了解她，不接纳她。”
“祖父，您了解我的父亲吗？”
“或许你不会相信，但对你的父亲，我的确了解得少之甚少。精灵族向来神秘，不轻易与外族接触。当年妙樱会遇见他，也完全是因缘巧合。我甚至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只听闻他是精灵族的皇子。妙樱决定跟他走的那一天，带他来与我告别。他看起来与人族无异，却是气宇非凡，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他牵着妙樱的手，向我许诺会照顾她一辈子。然后，他们便消失在我的眼前。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你父亲。而妙樱也……”
祖父顿了一顿，许久之后才又平缓了心绪。
“后来，我也是慢慢才想明白，不是妙樱的决绝，也无关你父亲的执意。他们只是两个年轻人，相遇时，天雷地火一刹那。错就错在一个是人族，另一个是精灵族。”
“为什么异族之间就不能相爱呢？”
“我只知道，为了这个答案，妙樱却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祖父看着我，接着说道，“月见，你虽容貌随了妙樱，但气质却更像你的父亲。尽管只见过他一次，我还是记得他的眼神，那么坚定不移，那么穿透人心。我想，我最终理解了他们的爱，但我始终无法原谅你的父亲。因为他食言了，他没有照顾好我的妙樱。”
祖父不再说话，而是细心地查看每一棵树，每一株桃花。表情时而喜悦，时而犯愁。他裁下一株枯萎的桃花，黯然神伤。
“其实，我也没能照顾好妙樱。”
“祖父……”
“如今，我的年纪越来越大，更不能照看你。只希望你终得逍遥，心不为形所役，寻得所爱之人，过好自己的一生。”
说完，他提着木桶便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既像普通人家的老人，又像超然物外的僧人。如果，心不为形所役才算是真正的逍遥，那么这番逍遥我终不可得。我只知我的一生，已注定无法只为自己而活了。曾经，我只希望能和燊觐在小岛上双双终老，不理世事。但是现在，我似乎已经失去了这个权力。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依旧潜心钻研古籍，涉猎我能找到的所有资源。练剑乏了，我便会走出将军府，穿过街头巷尾，去看寻常百姓的生活。这里不愧是都城，门庭若市，川流不息。我在街上看到一个药农背着箩筐往巷子里走去。在小岛上的时候，婆婆也常背着这样的箩筐，带着我去采药。想起来，也有多日不见婆婆了。
回府之后，我便去找婆婆。房里有些昏暗，桌上摆着未动过的饭菜，而婆婆竟在这个时候躺在床上。
“婆婆，你怎么了？”
“月见”，婆婆缓缓睁开了眼，“这几日倦了，便只想躺着。”
“婆婆没有找大夫来看吗？”
“哪还需要大夫呢？婆婆的身体，只有自己知晓。”
“那婆婆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呢？”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本就会日薄西山，油尽灯枯。”
“婆婆，”我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们约定过，下一个十六年还是要相伴的。难道您忘了吗？”
婆婆扶着我的脸，轻轻地说道：“不，婆婆一直记得。”
我的眼泪沾湿了婆婆的手，她的表情忽然露出惊愕。因为，她看见了我的眼泪——蓝色的眼泪。随后，她的表情又缓和了过来，仿佛也意识到我作为精灵族的灵力在逐渐恢复。
“月见，你会变得越来越强大。以后的日子里，即使没有婆婆的陪伴，你也能够独当一面。”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坚强勇敢，可以为婆婆遮风挡雨。但是，我却又希望自己永远是小时候那个仰望着她的月见。这样，婆婆就不会老去，也不会离开。婆婆已经做好了留下我一人的准备。可是我却不能答应，因为我永远无法平静地与她道别。
“只是……”婆婆强忍着泪水，却是带着哭腔和我说，“只是婆婆离开了之后，万一月见孤单了怎么办？”
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便抱着婆婆，默默地流着泪。侍女站在房门外，说是备好了餐食。我拭去泪水，端过清粥，一口一口地喂给婆婆。我知道，她愿意为了我，多吃下一口。
我命人在婆婆房里支了一张小床。晚上我便可以睡在那里，方便照看婆婆。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小岛上的生活，夜里静时都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第一晚，我感到很不踏实，因为我发现婆婆睡得并不安稳。
隔日，我便央求着婆婆告诉我有没有任何药能够缓解她的病情。婆婆见我坚持，便说了几味草药。我怕旁人不利索，便亲自出府去抓药。尽管我知道，婆婆说的这串药名里，几乎都只能起到止痛的作用。但只要能够减掉她一分的疼，我都要努力去寻。
我在附近的药铺里寻到了大多数草药，独缺一味蔓荆子。我忽然想起了昨日看见的药农，说不定那条巷子里另有一间我没找过的铺子。巷子里只有几户人家，最深处的一间半掩着门，院子里晒满了各种药材。一个大概十四五岁的男童正在拣药，见有人来，便放下了手中的箩筐。
“冒昧打搅。我想为家里的老人寻一味药，不知可否？”
“姑娘请讲。”
“蔓荆子。我寻遍了药铺，此处可有？”
“如今正值四月，蔓荆子的花期为七月，要到十一月后才能取果晒干。此药现在恐怕难寻。”
“果真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我的师傅采药去了。姑娘可明日再来，哪里去寻，我问了师傅便知。”
“劳烦。”
“对了，姑娘的药方可否一看？”
男童接过药方，半响没有说话，之后仍是一脸认真地说：“姑娘，明日再来。”
“多谢。”
想来这位药童的师傅也必是高人，身在纷扰的都城，却又活得遗世独立。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就是这样的道理。望明日能从他这里寻得蔓荆子，缓解婆婆的痛楚。
回府之后，我想去找大将军去说婆婆的病情，他在都城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大夫。但是走着走着，我竟在将军府里迷了路。我本想去书房，却绕到了一个庭院，两边各有一间居室。正当我不知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我的背后却被剑抵住了。
“你是谁？”
这是一位妇人的声音，语气冷漠又决绝。我试探性地转过身去，眼前的妇人面容绝美，却满是杀气。我身上没有兵器，也不知此人是谁，只能不做声响，见招拆招。
“你到底是谁？为何我在将军府没有见过你？”
“我是月见。”
“月见？你就是妙樱的女儿？”妇人一阵苦笑，“没想到，我等不来妙樱，却等来了你。”
她没有放下利剑的意思，目光却更加凶狠。我正准备出手，一名女子却忽然出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我的面前。
这人，便是芊苓。
“兰夫人息怒。是奴婢没有照看好姑娘，惊了您的静雅。”
“你岂敢到我面前来。不怕我杀了你吗？”
妇人不愿作罢，芊苓依旧隐忍，没有直视她的目光。
“芊苓不敢。兰夫人是千金之躯，若气坏了身体，奴婢可担待不了。”
妇人转眼就把剑伸到了芊苓的颈边，一字一顿地说道：“今天，你们两个，休想一走了之。”
一触即发之时，芊苓用手折断了剑。
“来人，”芊苓不知从哪里唤来了两个侍女，“快扶兰夫人下去休息。”
那妇人瞬间失了锐气，竟也没有反抗。她转身的时候，我看见她眼角的泪水。芊苓拉着我的手，赶紧离开了庭院，径直往我的居室走。芊苓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再紧张。不等我开口问，芊苓便告诉我，刚刚那位妇人不是别人，而是将军唯一的夫人，名叫蕙兰，因而被唤作兰夫人。她是名门之后，当年是受王的指婚嫁入将军府，一直以来却是侧室。她多年前曾产下一个死胎，之后便再无生养。她从那时起开始患病，逐渐变得神志不清，忧虑多疑。涅兀一开始还常去照看，后来忍受不了她的喜怒无常，也便渐渐疏远。最后除了贴身侍女，再无旁人愿意接近。
原来，她也是一个命苦的女子。失去了孩子，也失去了丈夫的爱。庭院深深，她每日所能见的除了院里的花草，也便只有高墙了。她如此凶恶，我想多半是因为病痛和寂寞。
今日的芊苓，锋芒毕露，和平日里与我相处的她很不一样。原来，她的功夫不浅。我想，即便我问，她也不会如实相告。更何况，我也不曾对她坦诚相待。我无法做到的事，自然不会去苛求他人。
芊苓说大将军这几日不在府上，回来之后她定会转达婆婆的病情。第二日，我再到那户人家，那位男童依旧在拣药。见我来了，他放下手中的药材，用系在腰间的白布擦去手上的残渣。
“姑娘，屋里请。师傅已恭候多时。”
屋内很素净，依旧有一股淡淡的药味。侧屋的光线很暗，帐子后面坐着一位老者。药童立在帐子外面，恭敬地说道：“师傅，昨日的姑娘来了。”
那人从帐子后面递出一张纸，对药童说：“给这位姑娘配药。”
老者的声音有些沙哑，因为昏暗的光线和帐子，我并未看清他的样子。
“姑娘，老夫年迈不堪，不能相见。望包涵。”
“萍水相逢，师傅愿意相助，月见感恩戴德。”
“姑娘为家人寻药心切，老夫理应帮忙。听姑娘声音，实属年轻。敢问姑娘芳龄？”
“十六。”
老者没有做声，待药童把要包好递上的时候，老者才又开口说话。
“月见姑娘，给你药方的人必定医术高明。但是蔓荆子和其它几味药对病情无益。这些药你拿回去，每日煎成一碗，入夜时服下。坚持七日。”
“多谢师傅。月见告辞了。”
我正准备离开。老者却叫住了我。
“月见姑娘，生死有命，不必过于介怀。”
老者的意思，是在暗示婆婆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吗？
“师傅，还望如实相告。”
“之前的药方只能保她一个月的平安。这些药服下之后，至多也不出三个月。”
三个月？我黯然神伤。抚养我长大的婆婆，只剩下不到百日的时间。我谢过老者和药童之后便离开了。我没有马上回将军府，而是找了一片无人的树林，因为我不想旁人看见我的眼泪。待自己的心情平复了一些，我便回府开始煎药。入夜时，我捧着温热的汤药到婆婆面前。婆婆接过药喝了一口，脸上有些许惊讶，转而微微一笑，把药喝得一滴不剩。第一个夜里，婆婆睡得很安稳。我却依旧整夜未眠，因为我害怕今后会忘了这熟悉的呼吸声。
之后，我一直在屋里照顾婆婆，寸步不离。她的身体渐渐好转，七日过后竟可以下地走路了。有一日，婆婆忽然问我是否已有许多没有练剑。
“婆婆想看我练剑吗？”
“以前在小岛上，天天看着你和燊觐练剑。回府之后，竟是许久没见了。”
这么久以来，这是婆婆第一次提起燊觐。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呢？离开小岛后的每一件事我都想和他分享。现在的我，剑术和灵力渐长，他却也看不到。
我带着婆婆到了我经常练剑的地方。婆婆坐在树下，我站在风里。她就这样看着我练了几个时辰，只是浅浅地笑着，并不说话。我看着一旁的花丛，蜂飞蝶舞。我注意到其中一只最大也最斑斓的蝴蝶，如痴如醉。我朝着它摊开掌心，它竟缓缓向我飞来，停到了我的指尖。我的掌心到指尖，有一股前所未有的莫名力量。我将蝴蝶递到婆婆的面前时，它的翅膀还呼哧呼哧地作响。
“婆婆今日很开心，也很放心。”
若不得圆满，至少去一分牵绊。我好想为婆婆完成她所有的愿望。可是天不遂人愿，这句话我始终明白。
《消逝》
欢
迎
关
注
Luna Pan's Neverland
联系客服
